“是宫里发出的告示,公主若想知晓内容,得先吃点东西。”
姜念兰虽上过国子监,但尚且没有识得生僻或是结构复杂字的能力,只能委托秦爻读告示上的内容。
撑着床板起身,有一阵的头晕目眩,待这阵眩晕过后,胸口又是喘不上气的无力,待一碗米粥喝下去后,发软的四肢回复了一些气力。
“听闻您很爱吃酒蒸鸡,卑职在路过一家酒楼时,正好瞧见它打出的招牌,买了一份回来,自是不如皇宫名厨的手艺,委屈公主勉强吃下吧。”
姜念兰并没有什么胃口,醉香嫩滑的鸡肉下口,登时想起了从前,父皇知她嘴馋,总是变着法子让御膳房给她准备可口美食,其中百吃不腻的,就是这道酒蒸鸡。
回忆像一把刀,缓慢地厮磨着她内心的柔软之处。
秦爻念完告知,又与她说了些民间听来的传闻,综合起来,姜念兰大概明白了如今的局势。
太子谋反,逼宫退位,昭成帝强弩之末,仍不愿交出玉玺,死于太子手下。朝中部分臣子已向太子臣服,部分以为太子罔顾人伦,痛斥其丧尽天良的行径,但有首辅、左都御史等高品官员坐镇,反抗很快被镇压了下去。
姜念兰忽然明白,楚南瑾为何要将她禁足于东宫,他的谋划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长远深久的利益纠葛。
早在她自以为能靠自身稳住他,与他缠绵悱恻之时,他就在心底打起了如何取她父皇性命的主意。
红烛帐暖,蜡油灼心。
她几乎将脸埋进饭碗里,大口地吃着,干涸的眼角却再次渗出泪水,掉进碗里,她好似浑然不觉似的,被噎到脖子粗红,方将头抬起来喘息片刻。
“秦大人为何会带我离开皇宫?你早已选择背叛了父皇,是因为尚未泯灭的良知吗?还是一丝微不足道的愧疚?”
在她心里,陈晔早就向楚南瑾投诚,若秦爻仍在锦衣卫担任指挥使,父皇就不会有如今的下场。
秦爻自知有愧,他沉默地避开这个话题。
“卑职,罪该万死。”
姜念兰忽然将竹箸投掷在地上,滚落在秦爻的皂靴前,秦爻躬下身去,用衣角将竹箸上的污垢擦去。
“卑职再为您拿一双新的。”
“我不知,你与父皇有过生死之交,在当年的夺嫡之争不惜用生命保全他,是当之无愧的忠臣,却为何突然反叛?秦大人,父皇驾崩,你若道出苦衷,待我去泉下陪伴父皇,也能了却父皇的一桩憾事。”
“公主莫要做傻事。”望进姜念兰平静的瞳孔,好似去意已决,秦爻眸底有转瞬即逝的慌乱。
攥紧的拳头又放下,微侧过头,像透过墙面,在看某位故人。
“皇上在卑职心底重若千钧,卑职愿以命护他,但有一人,重若万钧,卑职一生的光亮便便是她给予的,遂,背上大逆不道的骂名,亦甘之如饴。”
“此人便是安平王妃?”
秦爻没有回答。
姜念兰当作默认,轻轻嗤笑了一声,并不苟同他为了一个女人,叛变出逃的做法。
但他只是在佛庵里陪伴安平王妃,并未掀什么风浪,还冒险向皇宫传递情报,孰是孰非,早已难以判定。
秦爻换了双干净的竹箸回来,低头望着埋头扒饭的姜念兰,娓娓道来。
“卑职待在庵庙的日子里,常去黑市走动,发现一些在地底流通的外邦瓷器,经过数日钻研,发现上头的章印多从幽州引来。皇上生前最为忧心的,便是北蒙国人混迹我朝,与我朝官员进行见不得人的勾当,卑职认为,在幽州或许能找到线索,不日打算赴往幽州调查,路途危险,公主可愿相随?”
她早就没了求生的念头,无论去何处,于她而言都没什么所谓,能多一桩父皇生前未了之愿带到地底,也不失为一个好决策,遂点了点头。
得知秦爻要离开,安平王妃反应很大,她不愿一人待在佛庵中,也想随他们一起,以秦爻的本事,带她离开并不难,但宫里的人会定时来查探她的情况,若她逃走,消息不时便会传进宫里。
安平王妃振振有词:“太子谋反,这天下早就改姓楚了,我与太子仇对,待朝堂平复下来,太子定会来解决我,还不如一走了之,还能苟全一条性命。”
路途遥远,秦爻担心她会与公主起矛盾,安平王妃再三保证自己不会生事,秦爻才点头同意。
几日后,三人登上马车,踏上了通往幽州的行程。
……
国不可一日无君,昭成帝驾崩后,太子楚南瑾即位。
不少忠诚刚毅的老臣不愿臣服,当朝撞柱抗议,被锦衣卫及时阻止,捉拿去了诏狱“反省”。
与此同时,新皇展现出不同于储君时的雷霆手段,对京城故意引起动乱者,血洒当场,无一幸免。
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洗礼,京城的政局逐渐稳定了下来,地方却又开始出现动乱,所谓的民间英豪打起“清君侧”的名号,大肆招兵买马。
各处乱象皆呈递到了楚南瑾面前,提起朱笔批阅过后,复又回到大敞的窗台前,眺望远处一丛丛妍开的春兰。
“陛下,公主今日刚从佛庵离开,您确定……”常守躬身轻问,“不让属下带兵拦截,带回公主么?”
如同一汪死水的心海在听到姜念兰的名字时,泛起久违的波动,年轻的帝王身姿高挑,如同屹立的松山,背影寥落。
他原本以为,只要他爱她便足够,可人性贪婪,他不再能忍受她的忽视。在她哭得精神崩溃,用仇恨的目光望向他时,他的心脏好似被绳结捆住,痛得无法呼吸,用尽全身的自制,才能压下对她说出全部真相的冲动。
旁人道他杀伐果决,但对上她,却无计可施,他想要她的情,就注定落于下风,手起刀落时,总要思量后果。
他不喜为人束缚,但若这副枷锁冠上她的名字,他甘愿主动低下头颅,让她亲手为他戴上。
指节在沿台叩击了一轮又一轮,将那白玉似的肌理染上青色。
楚南瑾涩然开口:“秦爻带走她,定会护她周全,暗中增派些人手保护他们便好,她如今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朕,朕……不想惹她厌烦。”
第86章
起初, 安平王妃并不乐意三人同乘,吵嚷要花银钱再赁,被秦爻肃容讲了一番利害。
他们三人是在逃犯, 不能进出钱庄,只能走典当行,但金银首饰总有当完的一天, 就算秦爻出去做工, 也只能维持日常生计, 不可能享受以往的奢华用度。
另赁一辆马车的费用, 足以让他们三人至少酒足饭饱一月,幽州行程紧凑,必得缩减不必要的开支。
一听倘若她执意大手大脚,三人就只能缩在年久失修的破庙里住宿, 安平王妃忙将装着名贵首饰的包袱扯到身边,紧紧靠着大腿,生怕下一秒钱财就会不翼而飞。
马车狭窄, 三人相顾无言,安平王妃应过秦爻,不会找姜念兰的茬,但她见姜念兰那副伤心欲绝、半死不活的样子十分过瘾, 心里也是痒痒。
逮着秦爻上山捕野味的功夫, 安平王妃打开话闸, 阴阳怪气地奚落。
“本以为被陈指挥从泥巴堆里捡回来,就能享尽荣华富贵, 高枕无忧, 现在却像条丧家之犬四处逃窜,你心里怕是悔死了。”
“早知道啊, 就该傍上太子的大腿,新皇登基,以你那狐媚的功夫,怎么也能混个贵人之位吧?哎呀,也不是,当初本王妃可是听见风声,你与太子有染,还不如痛哭流涕地回宫,求求太子,就算无名无份,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哈哈哈哈……”
双眼放空地倚着车壁,本不想搭理,但听安平王妃讲得起劲,竟无所顾忌地拿她和楚南瑾做文章,心生厌烦,抬起眼皮,不冷不淡地睨着她。
“王妃,小辈敬您,才唤您一声王妃,永乐还记得,父皇已经替安平王休弃了您,您怎么还能自称本王妃呢?不过对您来说,这恐怕是件大喜事,毕竟您对秦大人似乎格外不同,却也不知这份心思,是发生在安平王亡故前,还是之后?”
“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羞怒半天,指着姜念兰斥道,“我和亡夫的事,岂容你一个后辈置喙!”
却十分没有气势,倒把她自己气得跳脚。
秦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只山鸡和野兔,娴熟利落地架起柴火堆翻烤猎物。
他的手艺精湛,烤出来的食物香飘十里,油而不腻,将串好的烤鸡腿递给姜念兰,还在往外滋滋冒着热气。
“刚烤出来还很烫,公主小心点吃,卑职手艺欠佳,献拙了。”
烤鸡和烤兔卖相极佳,吃起来也是质嫩爽口,完全不像他说的“手艺欠佳”,姜念兰轻声说了句“很好吃”,便埋下头,将烤鸡腿啃得干干净净。
安平王妃早就饥肠辘辘,见秦爻竟率先将食物递给姜念兰,气不打一处来,故意将珍藏的酒酿拿出来痛饮,末了,还要夹刀带刺地阴阳两句。
“人活在世,就是为了及时享乐,若整日一副哀容,伤春悲秋,还不如死了痛快。”说罢,她得意洋洋地摇了摇坛中酒酿,像一只高高在上的孔雀。
秦爻气压骤降,浓眉紧揪地驳道:“人生在世,是为血亲和情义所羁绊,若亲者故,情者殇,剖肝泣血、不复堪命是人之常情,若水波不兴,那便是自私自利,冷血无情。”
安平王妃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在指摘她毫不关心太后的近况,顿觉脸上无光,自讨没趣地将酒酿放下,静若鹌鹑。
就这么走走停停,食为山中野味,宿为天地草席,几日奔波,三人总算到了毗邻幽州的小镇,借宿在一座矗立半山的善慈寺中。
“我们会在此休整几日,我与住持要了两间最宽敞的厢房,会有沙弥来为你们引路。卑职下山买些锦褥,公主和王妃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安平王妃一口气说了不少,秦爻望向姜念兰时,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要,秦爻沉默,望着阴沉的天色,有风雨欲来之势,尽快下了山。
这座佛寺的香火并不旺盛,天还未暗时就没什么人影,天色沉下来后,仅有的几位香客匆匆离开,格外空旷寂寥,即便如此,沙弥仍然热情,滔滔不绝地讲着善慈寺里的情况。
安平王妃斜眼睨了沙弥一眼,觉得他粗衣布裳十分简陋,嫌弃道:“什么身份,也配跟我说话。”几步拉开了距离。
见小沙弥遭受冷遇,姜念兰主动和他搭了两句话,情绪低靡的小沙弥立刻挺直腰杆,圆圆的眼球像发着亮光的黑色珍珠。
安平王妃走远后,他压低嗓音,悄悄说:“施主不用担心,寺里香火不好,稍微阔绰些的香客皆是上宾,有些脾气不好,总会为难寺里的前辈,小僧见得多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小沙弥乐天的态度,开阔了满是阴霾的心境,姜念兰恍若看到了曾卑躬屈膝讨生活的自己,看着旁人的脸色,将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因为心疼,她强打起笑容,与小沙弥有说有笑。
“喂,小和尚,这儿怎么还有个老乞丐?”安平王妃站在院落一扇小门前,横眉怒指,“还不快把他们赶走,要是死在这儿多晦气!”
小沙弥赶忙上前,在身上摸索着钥匙,却没有将老乞丐驱走,反而将人搀扶了进来。
安平王妃连连退了几大步,生怕沾上乞丐身上的馊气,叉腰斥道:“我们花了真金白银在你们这儿借宿,你却弄个臭气熏天的乞丐进来,是嫌弃钱给得少,用这种恶心人的方式来赶客吧!”
小沙弥急急解释:“施主,小僧绝无此意,寺里建得偏僻,能找到这儿来的,都是些真正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住持便在此开了条小门,这样既不会打扰前来的香客,又能帮助到这些可怜人,给他们一口饭吃。”
老乞丐意识混沌,却仍不忘屈指一指,原来灌木遮挡下,还躺着他的小徒弟,小沙弥又急吼吼地将人从灌木丛里带了出来,累出满头大汗。
安平王妃的嫌恶之色溢于言表,“和下等人呼吸同一片空气,你们也不怕折寿,等会儿让人将饭菜直接送到我房里,别让我再看到这两个脏东西!”
饶是被骂也一脸笑呵呵的小沙弥闻言,闪着光亮的眼珠子黯淡了下来,一脸郁闷地用树枝点着地,怕是从未见过这般嘴毒又不讲道理的客人。
姜念兰安慰道:“小师傅,我来帮你吧。”
小沙弥要将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抬到方丈室,姜念兰思量了一下,蹲身去扶老乞丐,不曾想老乞丐看起来骨瘦如柴,体重却是不轻,她只能抬动对方的手,只好作罢,转去扶老乞丐的小徒弟。
一番折腾下来,天空乌云密布,姜念兰刚回到房,外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秦爻还未归来,她不免有些担忧。
隔壁的安平王妃不知又在闹什么,将东西摔得噼啪作响,一声闷响,她走到屋檐下,望着如丝雨幕,拧着眉头抱怨。
“秦爻下山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这硬得硌人的床板,也不知这寺里的和尚怎么睡得下去!”
她在外面吵了很久,姜念兰忍不住开门说道:“下这么大雨,秦大人定是找地方避雨去了,王妃这般娇贵,倒不如直接返程,免得继续受这苦日子。”
安平王妃“哼”了声,她当然不愿回去,扭头回了房间。
如是安生了不久。悠扬闷厚的佛钟穿透云层,令人心神安宁,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似乎随风而去,姜念兰闭上眼睛,渐渐陷入沉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有力却不聒噪的叩门声传来。
姜念兰睁开眼,以为是秦爻回来了,趿鞋下了地,没有丝毫准备地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孔。
少年人眉眼普通,却看起来很舒适,五官平整而不凌厉,棱角柔和,身后雨幕绵绵,衬得这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容多出几分诗情画意。
“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我是来感谢姑娘的恩情。”
“我何时对你有恩?”
姜念兰细细端详了一番少年人的眉眼,方想起,这可不就是老乞丐的小徒弟。他拾掇完后,整个人清爽了许多,丝毫没有流落街头的痕迹,她才没有一眼认出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