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梦境里(一)
◎“你叫我什么?你叫我娘?”◎
“叽叽”宁静的山谷中鸟雀在枝头蝉鸣, 溪水潺潺,蝴蝶自舞,山间天清地爽, 一根千岁的古藤自山腰垂下去,末端吊在了山壁上。
谷中有一片青草坪,坪上原本无人驻足,霎时凭空传来一阵黑雾, 黑雾散去后, 一个穿着破烂装的少年将怀中昏睡不醒的少女轻轻放在了地上。
接着, 他一手停在路之鱼的胸膛前,手上聚起一团红光, 用法力给路之鱼疗伤。
须臾,薛缠收回手, 盘腿坐在路之鱼的身边,宛如蒲扇般密集的睫翼垂下,在眼皮下泛起一层浅浅的阴影,彻底将那双本就点漆如墨的修眸掩盖起来,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思索什么。
他的手指慢慢上移, 停在路之鱼的脖颈间, 力道不算重地掐着她的脖颈, 顿了良久,低声道:“真是奇怪。我竟不打算杀了你了。”
或者也可以说是想杀她的念头没那么重了。
虽然现在也依然讨厌路之鱼,讨厌她那眼中勃勃旺盛的生命力, 讨厌她轻易便能看穿一个人的眼睛,讨厌她那张永远不知道会说出什么的嘴, 更加讨厌她每次用那温和的目光或是笑容注视着他的模样。
虚伪。
她分明不是真心在笑!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极其喜欢他的模样。
薛缠向来能轻易分辨一个人的善意和恶意, 但这点在路之鱼身上像是失效了般, 猜不透她要做什么,她在想什么。倘若说路之鱼对他是善意,那又如何解释她故意作弄他的种种,若说路之鱼对他是恶意……她又为何替他挡下了那一击?
想到那一击,他的心又开始酸胀起来,胸腔中宛如憋了一口郁气,迟迟吐不出去,不得抒发。
她为何要这样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薛缠皱着眉眼,开始推算路之鱼的动机。
是了,当时的他对于路之鱼来说,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类小孩,倘若寻常人类接了那一下,定会没命。可这也不是她转身的理由……
“多余的善心。”少年眉眼沉沉,算是讥诮般地出声嘲讽,“你倒是真会当好人!”
加上这一次,路之鱼已经救了他两次了。
在山洞那次,她割开自己的手腕,给他喂了血,将他从失控边缘拉了回来。
这次,她又替他挡住了魔物的致命一击。
两次,她都不知道她救的人的真实身份。她更不知道她救的人都是他。她似乎也不关心这些,救完人便抽身离去,不贪图回报,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救人。
薛缠垂下眸子,点漆如墨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动摇,但紧接着那点动摇便被他心中又翻滚起来的理智压了回去。
少年阖了阖眸,再次睁眼,眸底一片冰冷,没什么温度地注视着前方。
“啪嗒”他打了个响指。
伴随着尖锐喊叫声的浓雾散开,雾气将伤了路之鱼的那只魔物吐出来,扔在他的面前。
魔物不知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眸子里盛满了惊恐,一双黝黑的瞳仁瞪大,扭头四顾,满脸不可置信,但紧接着一转过身便看到了比那些东西更可怕的人。
正是眼前这个乞丐装扮的少年将他扔进了那里,一个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
魔物咽了咽口水,又想起来薛缠之前说过的话,如果他没能杀死他的话,那么他得到的必将是比之前更残酷千倍万倍的惩罚。
这么一想,他冷汗连连,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求饶,“大人,求您饶过我,求求您了。”
“不行哦。”少年脸上带着几分宛如春日般和煦的笑容,眼中的阴鸷愈发深重,轻快道,“我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救了我两次。虽然我依旧很讨厌路之鱼……”
但他从来没有将她伤成这样。鲜红的血仿佛盛开的花从她身上流了出来,那副场面实在太过触目惊心,他只看着那堆鲜血,心中的欲望便开始拉扯起来,那股还不稳定尚未安顺的力量隐隐有失控的趋势。
恍惚间,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鲜血流尽会怎么样呢……
薛缠垂下眼,玄青色的眸底倏而掠过一丝猩红,他深吸口气,一扬手,山谷中的藤蔓嗖地闪过将魔物的四肢拉扯在空中,他整个人呈大字型,四肢紧绷。
“我说过,若是你没能杀了我的话,我就会让你体验生不如死是什么感受。”少年弯起眉眼,宛如一个月牙的弧度,却在下一秒,轻快地声音骤然一沉,“现在,我来实现我的诺言。”
他一抬手,魔物的右臂被藤蔓猛地一拽,生生折断。
“啊!!!”
见状,薛缠撩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眼底冉起几分兴致,轻声道:“不够。”只是折了怎么能够,他要他的四肢全部被藤蔓砍断,只留下身体。
这个念头出来的一瞬间,他又嘀咕道:“还是太轻了呢。”于是,他的指尖聚起红光,嘴里低声念了几句,转瞬间,身旁骤然出现了一只宛如三人大的白犬。
那只鬣狗通体呈白色,浑身长满白绒绒的毛,被召唤过来之际,他张开大口,尖锐的牙齿暴露在空中。
“嗷……”鬣狗扬天大叫一声。
薛缠抬手揉了揉鬣狗的脑袋,眼底没什么温度,吩咐道:“他的四肢与灵魂奖励你了。”
这是一头能吃掉人□□和灵魂的狗,从魔域中诞生,身上的魔性比寻常魔物还要重上几分。它能轻易咬碎猎物坚硬的骨头,能啃食恶人的灵魂,它的每一颗牙齿上都带着极为浓重的毒液,仅要一滴便会使人致死。
鬣狗朝着魔物扑去,接着便传来极其尖锐的惨叫声。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轻微的细呓声缓缓流露出来。
薛缠低头,“你在说话?”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份好奇,不由得侧耳去听,依稀间只听见少女在骂他。
“讨厌鬼,王八蛋。”
即使她没有明确地说出名字,但薛缠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一定是在骂他。
连做梦都在骂他,这是有多讨厌他?
“……呵。”
*
男人的怒声响彻在整个大厅,接着摔门离去,路之鱼被这道声音惊醒,骤然回神,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竟然是灵魂状态。
唔。
这就是进入别人记忆里的形态吗?
路之鱼看了看手掌,不禁对一切都好奇起来,她先是眼睛四处扫了一圈大致看清楚了这里的环境。
这里应是某个家族的祠堂,场地十分大,她现在所在的正对面摆放了数百座灵位,下方有一位少年跪在灵位面前。
少年扎着高马尾,穿着带有家族云纹的衣裳,脊背挺直如松,直端端地跪着。
是十五岁的薛缠。
是这时期的记忆。
路之鱼悠悠然飘下去,落在少年的面前,一双眼睛毫不遮掩的将他打量了个遍。
朗目疏眉的少年气质清淡,宛如雪山上的寒间雪,让人不易接近。他没有空间卡牌里的少年一般容易逗,更没有手卡表现出来的活泼害羞,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垂着眸子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就这样,他在祠堂里,一跪就是一天,期间滴水未进,更没人来给他送个饭。
他从白日跪到黑夜,待到屋外再无灯火,人人就寝入睡时,他才撑着已经麻木的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外挪着。
路之鱼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出了祠堂,往自己的庭院里走去。
就在这时,他的面前忽然多出了几个人。
“二哥。”
少年薛缠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来人。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郎似乎与薛缠同龄,个子相等,但是身材却比薛缠胖出不少。
“有何事?”
“无事便不能找你了?”薛熙嬉笑着上前,“听说你今日放走了妖怪,原因是那妖是一个女人,肚中还怀了妖孽。我倒不知我二哥何时这么有善心了呢,菩萨心肠啊!”
少年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十分明显。
薛缠仿佛没有听出来似的,只道:“让开,我要回去了。”言讫,他便绕过他们,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行径。
见他这幅充耳不闻的样子,薛熙眼中怒火更甚,在背后啐了一口,骂道:“就算是除妖界的天才又怎样?还不是薛家的一条狗!一条惹人厌的狗!”
“嘎吱。”
薛缠关上门,将所有的咒骂声抵在门外。他的目光宛如黑夜一般沉,瞳仁幽黑深邃,让人根本就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门被阖上的那一刻,他像是终于坚持不住了一般,软着身子倒了下去。
路之鱼下意识一愣,上前伸手方要看看他怎么样了时,又忽地想起自己这幅形态是灵体形态,不能触碰到实物。
【可以的。】耳畔突然响起系统的声音,【宿主忘记自己喝下了薛缠的血吗?凭借这个媒介,你可以触碰到他的身体。】
闻言,路之鱼点了两下头,抬手抚上他的脑袋,一股仿佛能灼伤人般炽热的温度立即袭来。
他发高烧了。
路之鱼垂下眼,将视线落入他的衣领,浓重的血腥味隐隐钻进她的鼻尖,她皱起眉头,没怎么思索三两下就扒了他的上衣。
少年已经烧到迷糊了,即使她这样触碰他,他也没有知觉,任由她所作为。
比起现实中的薛缠,十五岁的他实在削瘦,身上根本没几两肉,俨然有一副营养不良的趋势。路之鱼顺着血腥味循去,入眼便是他后背已经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的伤,不仅如此,他的背上除了以往那些结疤的旧伤之外,还多了几道被妖怪利齿添上的新伤。
烧成这样浑身带着伤又跪了一天,期间滴水未进,还硬是坚持到回来……
路之鱼抿起唇瓣,心底瞬间冒出一阵怒火,气到无法自拔。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气什么,只知道自己一看见薛缠这样就难受的紧,她素来见到的都是他高高在上玩弄生死的模样,像如今这样虚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掉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
“喂!你醒醒呀。你不是很厉害嘛……方才那些人,如果是现在的你,早就选择杀了。”
路之鱼自言自语好一阵,终于想起了要将他搬到床上去,她搀扶着薛缠的身子,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他移过去,刚喘口气擦擦脑袋上的汗时,便瞧见少年睁开了眼。
……这熟悉的画面。
路之鱼眨眨眼,一时不知要不要开口,他是否能看到自己。
下一秒,她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因为薛缠确实能看到自己,并且张嘴轻声昵道:“娘……”
“!!”
路之鱼倏然瞪大眼。
你叫我什么?你叫我娘??
这一刻,路之鱼又有了想一巴掌将他拍晕的念头。
他哪怕再多加一个子,她都不会这么生气。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看!
第45章 梦境里(二)
◎守了他一夜◎
少年睁着那双点漆如墨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屋子里很暗, 青青白白的月光从窗户缝隙间洒进来,他的眸光微微闪动,暗色的瞳仁里泛起一层涟漪。
这幅模样路之鱼很难不心软, 她面无表情地望了薛缠许久,才缓缓俯身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身体,“娘在呢。”
她原本以为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薛缠会很激动的坐起身, 询问关于她的事情, 比如“娘你怎么才来啊?”这种话, 路之鱼甚至已经做好了如何应答的准备。
谁料,少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那双如夜般暗沉的眸子底依稀闪过几分淅翼,宛如一个没吃到糖的小孩, 不哭也不闹,只是用那双期待的目光看向她,似乎是想讨要一颗糖。
是了,依照薛缠以前的性子,再怎么样也不能这么活泼。若说现在的他兴许还会为了好玩, 作出一副这种姿态。
路之鱼无奈叹气, 坐在他的床边, 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安抚道:“娘在呢,睡吧, 睡着了就好了。”
闻言,薛缠乖乖闭眼。
看样子是一副打算入寝就睡的姿态, 路之鱼左右觑了一眼, 见他没什么动静后, 悄悄叹气,方要起身,突然歪头疑惑了下。
少年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不知何时悄悄拽住了她的衣摆,似乎很害怕她离开。
“不走。”路之鱼轻声细语道,“我要去拿药,给你上药。”
薛缠依旧没有睁开眼,手却缓缓松开了路之鱼的衣摆。
见状,路之鱼微微弯起眼来,夸奖道:“真乖。”接着,她转过身向墙角处的柜子走去。方才她在扶着薛缠进来时,就已经用余光将这间十分简单的房间打量了个遍。
少年一个人住,又没什么东西可放,这样一来那个箱柜便是最容易放药的地方。
路之鱼打开抽屉,果不其然,许多不知道是什么的瓶瓶罐罐整整齐齐摆放在屉中。
瓶罐上并无题字,也未曾归类,这下她可犯了难,不知药是何药,她又该上哪种药?
路之鱼皱着眉头思索一阵,思绪逐渐离谱:既然是药,想来没什么坏处,要不全给上了吧?
【宿主是想要薛缠死吗?】
路之鱼摸摸鼻子:“我只是想想,况且,我也不傻,若是不同种药混合在一起,谁知道会触发什么药性?”
【……宿主知道就好。】为了防止路之鱼一个不留神将薛缠毒死,系统直接给出答案,免得她来了兴致要拿薛缠试药,【左手第三个第四个。】
“哦。”路之鱼拿了药便阖上抽屉,走至薛缠的床边,掀开被子给他上药,她的手指有些冷,但对此时的薛缠来说正是降温的利器,手上的力道并不重,轻轻地触及他的皮肤,“重了跟我说。”
少年没有应声,如同睡着一般。
路之鱼撩起眼皮扫了一眼,便知道他定然是在装睡,不过她也没有拆穿他的计俩,将注意全部集中在他的伤口上。
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看的让人有些心惊胆战,路之鱼的指尖颤了颤,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弄疼他。
就在此时,宛如知道她是如何想的,一直装睡的少年倏而出了声:“不疼。”他的声音分明清醒,丝毫没有睡着的迹象。
但他却迟迟不敢睁眼,仿佛害怕一睁眼,眼前的景象就没有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
路之鱼垂下眸,视线落在那处最深的伤口上,眼睫宛如蝶翼般轻轻颤了颤,抿抿唇瓣,“这是怎么伤的?”
大脑中的思绪有些复杂,心底也乱成一团,看到他身上的这些伤口,她便莫名生气,即使她知道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改变不了,但她……就是不想看到他这样子。
“不记得了。”
少年的声音很淡,对自己身上的伤毫不在意。他这并非是故意哄骗路之鱼的说法,而是他真的不记得自己身上的伤都是谁留下的。
路之鱼敛眸,没有再问,专心致志地给少年上药。等她忙活了大半晚上,好不容易给他上完药,才发现薛缠不知何时已经昏昏沉沉的睡去,呼吸已经平稳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