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小元儿还会生气了呢,相公,你瞧瞧,元元可真是不识逗。”
窗边读书的男人闻言停下朗读,侧过头来,语气又是无奈又是亲昵,“你呀,别逗他了。”
“略。”娘亲吐吐舌头,听从父亲的劝,再没逗他。
可他……从来没有见过娘亲这般的笑容。
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赴死的决绝,弱小的肩膀撑起了世人绝大部分恶念,将他们父子俩挡在身后,以女子之躯护着他们。
那身着黄袍之人手持木剑,符咒加身,口中振振有词:
“妖孽,束手就擒吧!”
素日里慈眉善目的族人眼神冰冷的望着他的娘亲,恨不得将她置之死地而后快。
“娘!”
“相公,带着元儿离开!快走!”
他哭着喊道:“娘!”
“快走啊!”
娘亲没有回头,顶在他们身前,身后现出一条巨大的尾巴。
——那是,狐狸的尾巴。
“阿尘。”
父亲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云别尘忍不住抬头,泪眼汪汪的望着他,焦急道:“父亲,快去救娘,我们不能抛下她!”
往日里最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男人,此时身上弥漫着浑身寒意,可他的神色却极其平静,他低头对着云别尘,认真道:“听我说,阿尘。”
“我们逃不掉了。”
“我和你娘亲,逃不掉了。”
云别尘茫然的望着他。
他不懂为什么逃不掉,更不懂父亲脸上那股从未出现过的神色。
“这里都是除妖师,我们敌不过他们。我和你娘亲,可能会死在这里了。”他极其平静的说着关于死亡一事,眼中不起半点波澜,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但他垂在身侧的拳头,以及眼中同生共死的决心,又告诉着云别尘,父亲是认真的。
男人垂下眸子,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但是你可以,阿尘,你会好好的活着,站在阳光下,骄傲的成长。”
只是,他大概看不到那一天了。
云别尘生生吐了一口气,垂下视线没再说话。
慕千里有些担心云别尘的状态,想要张嘴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耷拉着头着实有些苦恼。
路之鱼抿了抿唇。
她的眼神在这两个少年身上不断游走,片刻,微微叹口气。
人妖相恋,或许在后世来看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吧。
云别尘说的对,人类是一种抱团的生物,他们本能的排斥着外来种族。
阿厌支着脸颊思索,他的视线大多停留在路之鱼身上,有时会观察她的反应,有时又会想到别的方面去。
空气静寂几秒,洞穴外的雨声忽而加大,少年托着腮,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路之鱼,“人类是一种自私的家伙,满口谎言,满口仁义道德,究其到底,他们看重的还是你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利益。人与妖无法相恋?嗤,也就只有这种张口闭口道德伦理的人在乎这些……”
“那要是你呢?”
路之鱼突然问道。
她认认真真的望向坐在石头上漫不经心说话的少年。
阿厌顿住,玄青色的眸子里夹杂着几分讶异,像是没料到路之鱼会问他这种问题。
“我么?”
少年支着脸颊,眸子里掠过一丝茫然,显然是从未思考过这件事情。
他不认为他会爱上什么人,所以也未曾关心过这些。
“嗯……不知道。”
他歪着头看路之鱼,一双漆黑的眸子没有再像往日那般布满警惕与疏离,而是被清澈装满,仿佛澄净的水晶一般透亮。
“我从未想过这些,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去想的事。”他顿了顿,轻快的少年音微微上扬,“你呢?”
路之鱼讶异了下,“什么?”
“倘若是你的话,你爱上了一只妖,你们相恋,世人不容……”阿厌的语调是轻快的,眼中的戏谑却逐渐扩大,他唇角依旧带笑,说出的话却带着几分恶意,“人类拿你父母家人威胁,要烧死他们,或者将他们处死,而你的父母却因你耻辱,逼你自杀谢罪,你又会怎么做呢?”
洞中再无人说话,所有人都等着路之鱼的回答。
于是,少女眉头闪过一丝纠结,思付片刻撂下一句:“我有什么罪?”
阿厌愣了愣。
云别尘也呆怔住,似乎没想到路之鱼会这么回答。
这不是应该的吗?
人妖殊途,相恋为世道不容,这本就是最大的原罪啊。
他的脑袋被路之鱼的一番话搅得头晕目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偏偏少女在说出这句话后,仿佛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一副认同自己将才那话的模样,理直气壮道:
“我有什么罪?我没罪!”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特别喜欢男女主没正式在一起之前的一切暧昧拉扯之感。
我爱他们相处之间的这种相爱相杀模式。
比如:其实阿厌坐过去时,之之感受好些了,是因为阿厌将自己周身的温度提高了。
第55章 一周目(六)
◎被路之鱼说服到的薛缠,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
“无罪?”
阿厌将这两个字碾磨一遍, 声音低的叫人有些听不清。
少年侧过头去,玄青色的眸子转向外边。
这一场雨下的时长足够久,下下停停, 时大时小,大的时候犹如雷霆般声势浩大,将山洞中人的声音遮的严严实实,小的时候又落下的悄无声息。
半晌, 少年又转回头来, 手指叩着脸颊收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虽然依旧支着脸,给人一种并不认真的模样, 但眼睛里那股一闪而逝的动摇与惊讶,证明他将路之鱼的话听了进去。
他认认真真思索,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回答,于是又将这个答案在心底揣测几遍,碾磨几遍。
静默许久,少年抬起头来直定定地望着路之鱼,“倘若世人觉得你有罪呢?”
路之鱼不解反问:“他们觉得有, 我便有吗?”
她的声音不算大, 却仍然透过雨声清晰的钻入众人耳朵里。
“倘若我要因为他们那些早就该替换的观念而擅自否定自己, 那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这一生,不就是为了自己而活吗?所以我想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我若是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就算他是妖怪又如何?”
“对,世人都认为人妖相恋便是原罪, 可这个‘原罪’最开始是谁判定的?”
“没有人。”
路之鱼根本不管其余三人有没有在听, 也不管他们会不会回答, 她只是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观点。
“没有人去判定,只是世人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而,人厌恶妖魔,妖魔鬼怪又仇视人类。”
“可是,人也有好人坏人,妖也分好妖坏妖。”
路之鱼垂下眼眸,神色平静:“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某一部分生物辩驳,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的观念该革新一些了。”
“轰隆——”
洞外的雨点渐渐大了起来,密密麻麻的雨幕覆盖住整片森林,雷声不断响起,惊得森林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妖物敢在这个节骨眼出来作妖。
山洞内却在路之鱼说完那句话后又一次沉寂下来,气氛着实古怪。
慕千里拧着眉头思考,这一路上路之鱼所潜移默化带给他的观念,已经影响到他自己本身,新观念与旧观念冲击碰撞,就像是两摞平时堆在那里不起眼的木柴,猛然间落下一些零碎的火星,然后轰地一下,两摞木柴被火星点燃,滋滋冒烟,让他的脑袋乱得厉害。
云别尘也不例外。
自他暴露自己是半妖这个身份以来,人见人打,妖见妖杀,世界带来的恶意无不在告诉着他——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一开始或许还有迷茫不解和委屈,可后来,这种事情逐渐多了,他也就渐渐习惯自己不被大众所接受的这个事情。
毕竟,他是异类。
人们只能接受认同符合大众的事物,而否认拒绝排斥与自己相反的一切。
对人来说是如此,对妖来说也是如此。
于是,他的穿衣风格更加诡异,不似妖的风俗也不像人的审美,愈发的诡谲莫测起来。他的行事也变得全凭喜好不论善恶,毕竟对他来说,做善事也好做恶事也罢,没什么人会在意,结果都是如此。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别人目光而哭泣的小孩,他长大了,他逐渐能担当一面,能去承受自己本不应该承受的一切。
——他是错的,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当某一天,有一个人说,他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即使他知道这句话夸张的成分带有很大,但还是不可避免的为此触动。
“错的……是这个世界吗?”
一片沉默中,阿厌倏然出声,即使声音很轻,像是风吹起的棉絮,却也重重的砸进了众人的心里。
少年敛了敛眸,眸中的戏谑好奇尽数不再。他直起身子,脊背挺得犹如松柏般笔直,半垂的眸子遮敛住眼中的情绪,鸦羽般的长睫轻轻抖动。
这一次他没再觉得有趣,而是认认真真的将路之鱼的话记在了心里。
须臾,路之鱼缓缓出声:“或许吧。”
这个世界的对错还不需要她来论断,她太渺小了,在这芸芸众生中她能做的也只是表达自己的观念而已。至于这个观念是对是错,就让旁人去分辨吧。
【叮——薛缠攻略值已达25%,目前检测到薛缠已无再杀宿主的意向,请宿主再接再厉,争取早日拿下薛缠!】
……
在路之鱼那番话出口后的半个时辰内,几乎没人开口,就连向来以给人添麻烦来达到自己乐趣的阿厌也未曾说话。
他们皆围在路之鱼四周,沉默的想着事情,这种古怪又略显祥和的气氛着实让人有些忍受不住,路之鱼摸摸脖子,伸了个懒腰,佯装轻松道:“来说说关于灵力的事情吧。”
阿厌抬了抬眼,“有什么可说的。”
路之鱼道:“当然有,这可是关乎我们战力的头等大事!”以及能不能打得过妖怪,斗得过邪魔,离开这鬼地方。
说着,她一眼就瞧见了耷拉着头情绪还低落着的慕千里,像是在现代课堂上老师点名一般,“千里!”
“在!”慕千里倏然回神。
路之鱼温声道:“你觉得我们的灵力是因何不能动用啊?”
慕千里想了想,蹙着眉头试探道:“是因为雾气吗?”
他们一进谷,谷中便有一股迷雾,时至今日仍旧未散去,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失去灵力一事上。
“不止。”
路之鱼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换了个人点名:“师弟,你来说说。”
虽然在场三人有两人都是路之鱼师弟,但她和云别尘的关系实在难说,说好吧也没好到哪里去,更不用说亲近到唤人家小名那种亲昵的程度,说不好吧这家伙最近除了泥潭一事外也没做什么特别恶劣的情节,两人相处也算相安无事。
所以,她唤不来阿尘,也叫不来讨厌鬼。
只能师弟师弟这么叫着,等日后关系有了变化再说。
闻言,云别尘抬头,盯着远方的雾气半晌,才抿着唇瓣摇头:“猜不出来。”
路之鱼表情没什么变化,侧过头去看阿厌,少年仿佛早就料到她会看他,一直朝着这面看,见她扭头转来,眨了眨眼睛,笑道:“是要问我吗?”
他这样子不对。
太奇怪了。
那股眼眸里闪现的饶有兴致的玩味,以及期待她来质问他那种浮于面上跃跃欲试的神色。
路之鱼若有所思的凝望着他,盯了半晌,眼里忽地闪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
——这家伙已经知道了。
他已经知道这整个故事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不应该啊,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路之鱼顿了顿,开门见山问他:“和什么有关?”
少年没怎么犹豫便开口道:“山脉。”
和山脉?
路之鱼蹙起眉头,“你的意思是……云姑娘?”
阿厌点了点头,旋即不再给提示,慢条斯理的注视着路之鱼,想要看她究竟了解到哪一步。挺有趣的,以人的脑力去勘测或者说探查只有妖怪魔物能觉察到的东西,不管从哪一步来说,都达到了阿厌的预期。
云别尘着实被这谜语人的问法弄得一头雾水,不耐烦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痛快点不行吗?”
路之鱼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气,眸中飞快掠过一丝光芒,“这样说吧,虽说你现在无法使用灵力,但妖怪的本能总在,你认真回想一下初见云姑娘的那天,你除了在她身上闻到妖味还觉察到了什么?”
闻言,云别尘闭上了眼,仔仔细细回想将入月亮谷发生的一切事。
过往如电影绘卷般一幕幕展现在云别尘眼前,飓风、昏迷、醒来、大雾、鸟妖化形以及…那股可扭动乾坤之力。
云别尘猛地睁眼:“不是妖力!”
见众人一度望过来,云别尘深深吸了两口气,眼中划过一丝惊恐,望着路之鱼缓缓道:“我感觉到了,云姑娘身上还潜藏着一股别的力量,那股力量不是妖力也不是魔力,但很奇怪,让我十分不舒服。”
他顿住,淡抿唇瓣,一双桃花眼微微狭起,视线从三人移向远方,“不止是云姑娘,还有贺公子,乃至这月亮谷中的所有人。”
路之鱼颔首,轻阖上眼,觉察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安静。
“你说的没错……”
“他们……都已经死了。现在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不过都是一群因执念而不散的亡魂罢了。”
贺公子也好,贺夫人也好,高岳高山小草姑娘……月亮谷上上下下的人早就已经死在了十几年前,现在活着的,都是某个人借助某个东西凭空虚拟出来的时空罢了。
“不,不可能!”
慕千里彻底僵住,一贯平和的神色间竟多了几分古怪之色,“怎么可能呢?他们有影子,而且身上也没有鬼气!”
路之鱼眉梢轻挑,解释道:“没有鬼气是因为这座山谷,你就不觉得这座山谷有问题吗?浓密不散的雾,还有,逆转的时空。”
众人一愣,云别尘和慕千里面面相觑,唯有阿厌支着脸颊饶有兴致的望着路之鱼。
路之鱼见慕千里不信,耸了耸肩无奈道:“你还记得临行前贺公子给我让我转交给黄小姐的那封信吗?”
慕千里点了点头,迷茫道:“记得,怎么了?”
路之鱼拿出信封甩了甩,"那封信不是给黄小姐的,是给我的。"
封面上一片空白,只有右上角写了极其细小的一行字——致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