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之鱼眉眼弯弯,望着她道:“云姑娘,贺公子他记得你,记得你们之间的回忆,他之所以装作不知,是因为……爱呀。”
“因为他爱你,所以才纵容了你这么久。即便他会因为亲人的死亡而良心难安,可他却依然不舍得朝你说一句重话。”
眉眼如画的少女弯起眼眸,朝着云菱伸出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云菱说道,“活在痛苦与愧疚中的人不止你一个呀……”
*
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大雾终于散去,白光一闪而过,他们眼前就变换了一幅场面。
四周是山谷,树林,湖泊与河流。
鸟儿在枝头吱呀吱呀的叫,河水潺潺的流水声咕咚咕咚地钻入他们的耳朵里。
路之鱼从四方空间掉落出来的时候一个不稳差点摔了一跤,幸好扶了一把身边的人才站定。
阿厌瞥了一眼,倒没抽手,只是道:“你倚的倒是越来越熟练了。”
路之鱼弯了弯眉眼,“谢谢!”
“没有了?”
“还要有什么?”
少年啧了一声,干脆利落的抽回手,双手环抱,“你自己站着吧。”
简而言之,我不扶你了。
路之鱼挠了挠头,实在是搞不懂他又哪儿不对了。看样子是生气,但又不像是,他还真是难以让人琢磨呀。
索性,她也没有纠结这事多久,目光一转就将视线放到了云菱身上。
“她怎么还不醒?”贺醉担心道。
山神答道:“这是以她的记忆构建的空间,所以身为主人的云姑娘出来的要迟缓一些,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贺醉点了点头,心下稍松一口气。他顺势站起身,正想着到路之鱼跟前说两句话时,一只手突然拽住了他。
青年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云菱睁开那双苍青色的眸子,盯着爱人的背影,仿佛大梦一场。
在虚境中,她明明每时每刻都能看到贺醉,可这一刻面前这个青年给她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熟悉又陌生。
她阖了阖眼,轻声道:“阿醉。”
青年愣了愣,抿紧双唇,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晦涩难辨的情绪。
少女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但他就是知道,曾经那个阿菱回来了。
他在手几乎要握成拳的时候又松开,僵硬着转身,蹲下去,直视她的眼睛:“阿菱。”
云菱忍着眼泪,低头,哽咽地说道:“对不起。”
“我做了很多错事,我杀死了你,害死了贺伯母,害死了黄小姐,害死了月亮谷和灵海镇所有的人。”
“我明明做了那么多错事,却还觉得自己没有错,执迷不悟的将你们的灵魂,囚禁在这个地方,就为了满足我的一己私欲。”
她的眼圈红肿,肩膀前倾,将双腿蜷至胸口,不敢直视贺醉的视线,只能耷拉着头,垂着目光。
“阿醉,贺伯母说的没错,人妖殊途,和妖在一起会害死你。”
“对不起,你信错了人。”
女子吸了吸鼻子,将头闷在膝盖中去,不敢再出声,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她不再去预想贺醉会说什么话,期待的同时又有点恐慌,她害怕贺醉恨她,可心里又有一道声音告诉她。
恨吧。
恨也好。
毕竟她做了那么多错事,害死了那么多人,她值得恨。
会后悔吗?
云菱想,或许她是后悔的。如果她当时听贺夫人的话,不要再去接近贺醉,走得远远的,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像是现在这样。
她将这一切都搞砸了。
人妖殊途啊……
人和妖根本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硬要在一起,那么结局只能是一个会害死另一个。
是她太贪心了,也是当时的她太天真了。
青年安静地听她说完这些话,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黑夜里的星辰那般熠熠生辉。
他的手在犹豫之后轻轻地放在了云菱的脑袋上,揉了揉她的头。
“阿菱……我不怪你。”
他的眼神忧郁,透过云菱的身影看向远方,“即使再来一次的话,我依旧还会对母亲说那样的话,爱……是没办法控制的。”
“我不怪你,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母亲,对不起那些惨死的人。”
诚然,贺醉没办法在这件事情上将云菱扯得一干二净。
他无法做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更无法昧着良心说母亲的死对他没有影响。
人真是个矛盾的生物体。
他没办法做到去恨,也没办法做到像以前那样。
他只能日复一日的在愧疚与悔恨中度过,他觉得他对不起那些亡魂,他想做点什么,可后来又发现,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是个死人了。
而他们,也已经死了。
“阿醉……”云菱将头从膝盖里抬起来,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抬眸对上贺醉的视线,青年的目光犹如十二年前那般温柔和睦,恍惚间竟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一种什么都没有变的错觉……
“对不起,我放你们离开。”她望着那双眼睛,唇瓣轻轻张合,“路姑娘说的对,我已经错了十二年了,我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
这为时已晚的清醒不知还有没有用。
“替我向他们道个歉吧,不管他们接不接受,告诉他们,我会永远在这里为他们烧香念佛,祈祷他们早日投胎。”
她不知道那群亡魂愿不愿意再见自己,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这一切,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告诉他们,我一直在。
“我将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他们,不论他们是否会去阎王殿状告,我亦会如此下去。无论他们是要来亲自寻我复仇还是押解我去阎王殿拷问,我皆心甘情愿,并且接受他们对我的全部惩罚。”
“这是我应得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可能还需一章!
我预估错误啊!
第79章 唤醒(五)
◎贺醉的决定,让贺思明拜路之鱼为师。◎
贺醉嚅动了下嘴唇, 蹲在云菱跟前,低声说道:“好。”
如果能见到死去的那些人的话,他会代替云菱向他们道歉, 并如实转述云菱要对他们说的话。
他没有办法去为云菱辩解什么,他知道,这是云菱犯下的错,这些罪行也是她应得的。
云菱倚靠在树干上, 屈着双膝, 得到贺醉的回答之后她满意地笑笑, 将视线放到了路之鱼的身上,“路姑娘, 我很感谢你。”
路之鱼愣了愣,旋即微微一笑, “你想明白了吗?”
云菱点了点头,“嗯。”
随着她伸出手的那一刻,指尖冒出星星点点的光斑,那团浅绿色的荧光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生命力,她朝着日离递出了手。
“山神大人, 对不起……这是我体内全部的时间之力, 现在, 物归原主。”
随着她话音落下,指尖的那点光芒宛如一道流火嗖地钻入日离的体内。
日离深深吐纳了一口气,苍青色的眸子在眨眼间似乎又淬上了一层星光, 直至此刻,他体内的力量重归完整。
“我做了很多错事, 其中不乏盗取时间之力并且打伤你这件事, 我知道天界是有审判司的, 我想问您,依我的罪行天界会定下什么惩罚?”
日离淡淡道:“剥夺妖力,打回原形,关押在无尽炼狱,五百年为期。”
无尽炼狱。
云菱是听过的。据说那是一所活人进去后不死不活不疯魔不成形的炼狱,正如它的名字一般,进去后她要忍受无止境的烈火焚烧,烧损她的肉/体,磨灭她的心魄。即便如此,她仍旧死不了,她必须在里边生生抗满五百年后才能出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出人意料的是,云菱自从知道天界对自己定下的刑罚后,一直表现的很冷静,她抬起头望着远处无法解除终日徘徊不散的飓风,开口说出了实情。
“其实,我并不是这片虚境真正的主人。”她冲着那片虚境昂了昂头,“所以,我也无法解除这片飓风。”
月亮谷的飓风还未解除,代表着他们仍没办法出去。
路之鱼忽然想到了什么,贺醉也跟着一愣,继而连忙朝着月亮谷内跑去。
众人疑惑,旋即纷纷看向路之鱼。
接收到这些视线的路之鱼无奈道:“既然云姑娘不是幻境的主人,那就说明……这片幻境真正的主人没有死,还活着,只要找到他,叫醒他,我们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
找到虚境真正的主人其实并不难。
几乎在贺醉转身朝月亮谷跑去的那一刹那,路之鱼就知道虚境的主人是谁了。
——贺思明。
那个年方十岁,三年前生了场大病,终日不愿见人的古怪小男孩。
不愿见人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整日惶惶度日,融身其中,宛如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想到这里,路之鱼叹了口气。
一个十岁的小孩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清醒,想必他的心性定然是受到了一番旁人所不能承受的痛击。
虽然路之鱼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去打扰贺家兄弟二人的重逢,但接下来的发展关乎着是否会徒生变故,为此路之鱼思付一番后便追了上去。
“云姑娘。”日离垂下眸道,“不跟上去看看?”
云菱的视线跟随着他们的背影,在听到这话后摇了摇头,黑眸中满是愧疚,“我便不去打扰他们兄弟二人的重逢了,山神大人,我……可否在送走阿醉之后,再跟你去行刑?”
日离遂道:“可。”
云菱的脸上立即浮现出几分笑容,真情实意道:“多谢山神大人了。”
另一边,贺醉已经赶到了贺思明的寝居。
少年的寝室如他记忆中的不同,原本明亮的屋室被窗帘遮盖的严严实实,不露出一丝光线。
“咯吱”一声,贺醉推门而入。
入目,室内十分黑暗。
似乎在云菱撤掉时间之力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就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那些亡魂不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一片荒芜,到处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蛛丝。
少年躺在卧床上,盖着一床快发霉的被子,四周尘土飞扬。
贺醉走到他的身边,俯身坐下,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思明。”
少年没有反应,俨然是陷入了深度沉睡当中。
可贺醉知道,少年已经醒了,即便他装得很好,就连旁人都被他蒙骗过去,但贺醉是谁啊?自打思明出生以来,他就陪着他,他所有的小把戏自己清清楚楚,又哪能看不出来他在装睡呢?
“我记得以前……母亲叫你去师父那修习武艺时,你便会做出这副模样,赖在床上,死活不愿起来。”
“那时你还小,我遂明知你在装睡,也不忍叫起你,让你在寒冬腊月去习武。”
提及以前之事,青年的眸中划过一分怀念。
“可现在,你已经长大啦,哥哥……也要走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天上飘着的柳絮,顺着风过的方向,成堆而去。
在他说出这句话以后,那原本装睡的少年脸上猝然流出两行泪,他的眼睛紧紧闭起,仍然不愿睁开。
见状贺醉叹了口气,又说这么多年来见他长大的事情,他亲眼看着一个黏黏糊糊的小团子长成这么大,成为了一个男子汉。
“虽然离独当一面还差的很远,可思明……正在按照哥哥所期望的模样成长。”
少年的眼皮子动了动,他似乎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即便知道梦终有破灭的那一天,也忍不住睁开了眼,低声祈求:“哥哥,能不离开吗?”
眼前的青年正如他记忆般的样子,风华正茂,一身温和的气度,冲着他笑,“啊呀,思明终于舍得睁开眼了?”
“啊!”贺思明一把扑进贺醉的怀里,嚎啕大哭,“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求求你了。”
少年的泣音愈发的严重,宛如夜莺般的凄鸣。他的手臂紧紧收缩,将贺醉抱的越来越紧,仿佛害怕自己一松手,兄长就没了。
“我才找到你,我才看到你……”
“我还没有长大,我不要你走啊!”
“我已经没有母亲了,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他的眼睛早已哭得溢满了泪水,面前一片模糊,少年根本看不清视线里的东西。
少年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紧紧搂着怀中的人。
贺醉垂下眸子,一下一下轻柔而温和地抚摸着少年的头,轻声道:“……十二年了,思明。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啊,你本该活在那个时空,本该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啊。”
青年抬起头,泪水坠在眼眶,始终不肯掉落。
“人的生老病死乃是这世界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死亡……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况且,我早就死了。”
“所以,哭什么?”他抬起贺思明的下巴,轻轻揩去少年眼角的泪水,低声道,“你要记住,即使我不在了,我也会一直在你所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我会注视着你的成长,直至看见思明长成我所期待的模样。”
他弯起眼睛,柔声道:“答应哥哥,好好活下去,好好长大,好吗?”
“好!”少年一边放声大哭一边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到现在他仍然抱着贺醉不松手,贺醉无奈笑了笑,将视线投向门外,看着那几个不愿进来打扰他们兄弟二人重逢的身影,心中稍作一暖,“路姑娘,能否进来一下,我有一事想拜托你。”
路之鱼垂下眸子,抬腿而入。
她进去以后,身后那三人自然也跟着一同走了进来。
确切来说,阿厌没有进门,倚着门框望了进来,他一点也不嫌那门框上的灰尘,大大咧咧一靠,纯黑的眸子不咸不淡地瞥过贺醉。
察觉到他的视线,贺醉微微一笑,心中叹气。
即便是他,也没有阿厌公子这么爱吃醋呀。
不过……看样子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抹奇怪的情绪?也就是说,他与路姑娘还未戳破那张窗户纸?
“贺公子,有何事需要……拜托我?”
贺醉的思绪骤然被拉回来,他望了路之鱼一眼,随后轻轻拍了拍贺思明的脑袋,“思明,起来。”
兴许是这里还有别的人,贺思明很干脆地从贺醉身上爬了起来,吸了吸鼻子,闷闷道:“你们好。”
“你好。”
路之鱼笑了笑,“之前把你吓晕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现在想来,她大概也能理解贺思明那么怕鬼的原因了。
贺思明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贺醉站起身来,朝着贺思明便道:“跪下。”
此话一出,在场除阿厌之外的人全部有些懵圈,包括路之鱼。阿厌早在与贺醉对视上的那一眼就知道他在打着什么算盘了,现在的贺思明无父无母,仅剩的兄长也马上就要消散,对他来说,他现在就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