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柴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只能亲征,只能胜。
回到福明殿的柴桑马不停蹄地宣见朝臣大将,一时之间,殿内各色人等进进出出,无不在昭示着确有大事发生。
柴桑没有召见九歌,九歌也自觉不去打扰,虽然她也读过不少兵书,但是军国大事毕竟不是儿戏,没有实战经验、纸上谈兵只会贻笑大方,甚至遗祸无穷。
一直到出征前一夜,九歌才见到柴桑。
“我明日出征,你就回家去,我回来了再派人接你入宫。”独留她在宫中,他还是不放心。
九歌在一旁静静站着,看着柴桑,没有说话。
柴桑见状,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笔,走到九歌面前:“你回家了,我才放心。”
九歌听罢皱起了眉,理智上她知道柴桑这是为她好,可心里却并不情愿,她何尝不知道此时此地暗藏凶险,可她希望的不是这样。
“我做不到。”九歌用最冷静的语气说出这四个字,却掷地有声。
说罢九歌抱拳躬身:“请求陛下,允我随军出征。”
“胡闹!”柴桑抓住九歌抬起的胳膊,想要按下去,九歌只是晃了一下,立马挣脱开,又保持原先的姿势。
“战场是什么地方,你打过仗吗,有经验吗,上了战场如何自保,你知道吗?”
“那陛下又打过仗吗?”
“你也学会忤逆我了是吗?”
“以前陛下的嘴里,可说不出忤逆二字。”
“你!”
柴桑气的说不出话来,他从没想过要带九歌出征,他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让九歌离宫,这样万一有个好歹,可保她不受牵连,可如今她又来说这番没影的话。
“你不能去。”尽管生气,柴桑还是尽可能地用平静的语气再次拒绝九歌的请求。
“原来什么伯乐千里马,都是陛下一时兴起的玩笑之语。”
“战场不是你的驰骋之地,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原来陛下也知道战场是凶险之地,会死人。”
柴桑瞪了九歌一眼。
九歌却丝毫没有退缩,反而直面柴桑的目光,镇定地说:“此战,陛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吧。”否则,今日就不是让她出宫,而是等他凯旋。
“陛下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是对这场仗,而是对人。”
九歌这句话,像一把利刃插进了柴桑的心窝里,朝堂之上,老滑头的翁道都能丝毫不给他情面,上了战场,那些几易其姓的兵能不能真的一心为他这个刚即位的新君,他真的没有把握。
“我不是要动摇陛下的决心,而是提醒陛下,上了战场,真的能对陛下舍命相护的,陛下心中可有数吗?”
“不是我无理要求陛下一定要带上我,我有没有别的企图你最清楚,是陛下你,也需要我。”
九歌的话给了柴桑极大的震撼,他当然知道,别的人图名图利,她不会图,所以别人有求于他,而她却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说,他需要她。
“希望陛下给我一个机会。”九歌真挚地说。
“你不必如此。”柴桑叹了口气:“你不必做忠臣良将,也不必守着我。”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我不依附你而生,所以我的选择也不是为你,这世上除了男女情爱让人死去活来,还有士为知己者死。”
“如果陛下一开始就当我是只知情情爱爱的女子,那你我之间,错过也好,辜负也罢,我绝不流连。但你把我带到澶州、带到开封,带我看过了世间苦难、民生多艰,我已经不甘心回到闺阁中去。”
“我和你的最大区别,不是男女,而是你是天生的王者,我是你认定我也情愿的助力,我甘愿为你和你的宏图大志出生入死,因为那些,也是我的,此事,无关情爱和风月。”
九歌一席话说完,柴桑直愣在原地,他们俩的纠葛,从来没摆到过台面上,今天是第一次。在这污浊尘世,怎么会有人如此纯然、如此坦荡。
他无法表达自己对九歌的欣赏和喜欢,他可以肯定,他爱她,爱她的不拘一格,爱她的义无反顾,爱她书香和经历浸润的思想,爱她鲜活的生命,爱她穿透一切的共情。
他还是可以拒绝,他并不想让她为了他拼命,但他更愿意给她这个机会,激发她身上更多的可能性。
“你可以去,但机会只有一次,还有,我要你把自己的命看得重过我的命。”柴桑一脸郑重地对九歌说。
而此时的九歌,心里也被豪情与激动充斥着,她伸出右手对柴桑说:“那就祝我们,长驱千里去,一举两蕃平。”
柴桑看着九歌凝在空中的右手,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与其交叉相握,对前路又多了几分信心和把握。
“一定会。”
第31章
天子出征,一向礼仪繁琐,然而当下敌寇在前,时间紧迫,柴桑已经下令祭祀礼仪和誓师大会一概从简,全军集合,加速北上。
这是柴桑第一次率军出征,他骑在马上,一路踏过山谷溪流,绕过高峰险川,越往北走,地势越复杂,越往北走,越能感受到料峭春风。
“陛下,已近午时。”随行的将领提醒道。
柴桑点点头:“传令下去,原地休整,埋锅做饭。”
说完,柴桑下了马,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九歌,冲她招了招手。
九歌一路小跑过去,头盔也没来得及摘,略微有些大,跑起来一颠一颠的,硌的脑袋疼。
“把头盔去了。”看见面前的人满脸尘土,头盔歪斜地套在头上,狼狈的很,柴桑立马说道。
柴桑这厢刚说完,九歌立即解开带子,把头盔取下来,然后等着柴桑下面的话,丝毫没有觉察出自己此时的狼狈。
“上面有个村庄。”柴桑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好像有个孩童在那儿,劳你跑一趟,把他带过来。”
这个孩子他刚才就看见了,在那块石头后面躲了好一会儿了,应该就是村里的孩童,派其他人去,他担心把孩子吓跑,于是就想起了九歌。
九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好。”九歌应了一声,从这儿走过去,要爬一个小土坡,她身上负着几十斤的盔甲,一步一步往上爬,累得气喘吁吁,显然这个重量她还没有习惯。
孩童直愣愣的站在那里,看见她一点一点过来,不跑也不躲,等到九歌完全走到他面前,径直问道:“这是谁的军队?”
没想到这么小的年纪,出口便是这样一句正正经经的话,九歌觉得颇有意思,也一本正经的回答道:“这是大周皇帝陛下的军队。”
“那是谁?”孩童一脸懵懂。
九歌笑了笑说道:“他就在下面,你见了就知道了。”
“走。”孩童说着,大臂一挥,就招呼着九歌往下走。
山坡下可是千军万马,孩童的脸上竟看不到一点怯意。
九歌赶紧大步走到孩童前面,将他带到柴桑面前。
柴桑此时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那孩童过来便是一句:“你是大周皇帝陛下?”
“大胆!”一旁的扈从听到,张口呵斥道。
柴桑并没有理会,而是对着孩童摆摆手,示意他走近些。
“你是谁家孩子?”
“赵家庄赵丰家的。”
“赵家庄?”柴桑指着山坡上面的村庄:“是这个村吗?”
“对。”
柴桑见他穿的单薄,便伸手帮他把衣服拢紧了些:“大冷的天,你在外面做什么?”
“找人。”
柴桑和九歌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找谁?”,柴桑又问。
“找我爹。”
“你爹?”柴桑重复道。
“我爹叫赵全,他在你的军队里吗?”
孩童这一问,倒是把柴桑问住了,整支军队都是这几天四拼八凑凑出来的,将官他都不一定全认识,更何况这样点名道姓。
“我不知道。”柴桑只得摇摇头,尴尬地笑了笑。
“是不是你的兵你都不知道?”孩童不可置信地看着柴桑。
“你看,军队里的人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赵庄村的人那么多,皇帝不可能谁都认识。”九歌立马为柴桑解围道。
“也是。”孩童点点头,又接着说道:“那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这次他没有看柴桑,而是看向了九歌。
九歌没有立即答应,看向了柴桑。
“可以。”柴桑说着,便吩咐了下去。
“不过,你爹在军队里,你跟着谁过活。”
“我爷爷,不止我爹,我还有两个叔叔,也在军队里,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听完这话,柴桑心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关于赵全的消息迟迟没有传来,孩童就在柴桑不远处坐着,也不走,可军情紧急,他们根本耽误不起。
“陛下,不如我先把这孩子送回去。”九歌凑到柴桑耳边,小声问道。
柴桑思忖了一下,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柴桑唤来南昭容,交代了几句,就带着孩童和九歌一起上了赵家庄。
一路过去,倒塌的院墙和房屋,杂草丛生的院门,无不显示着村庄的破败,整个村庄出奇的静谧,正是午时,却没有一家燃着炊烟。
弯弯绕绕到村子深处,孩童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喊了声:“爷爷。”
一个老汉不知从院里的哪个角落扑了过来,九歌本能地挡在柴桑前面,柴桑立即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护在身后。跟随的将士听见动静,拔刀就往里闯,刚一露面,就被柴桑拦了下来。
不知是被孩童扑过来的力带倒,还是被眼前的形势吓到,老汉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柴桑和九歌立马走过去,一人一边,想将老汉扶起,老汉却无反应,只是用尽全力,将孩童紧紧搂在怀里。
柴桑蹲下身,耐心地跟老汉解释,好一会儿,老汉才冷静下来,相信他们并无恶意。
“老丈,你不必紧张,这是大周皇帝。”九歌在一旁说道。
老汉一听柴桑是大周皇帝,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柴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扶进了屋里。先是简单问了一些村里的情况,后又问起了孩童的父亲,老丈的儿子赵全。
原来老丈有三个儿子,家中贫穷,为了混口饭吃,大儿子和二儿子刚一成年便结伴参了军,一开始还往家里捎些铜钱,后面便再无消息。
小儿子守在身边,成了家,虽然田力微薄,但靠着砍柴打猎,女人家做些针线,一家人勉强可以支撑。
可等不到孙子出生,一天,一伙兵匪闯进村子,掳走了不少村里的青壮劳力,这其中就有赵全。之后,儿媳生产之后身体羸弱,不久就去世了,前两年,老丈的妻子也去了,只剩下爷孙二人相依为命。
“孩子小,不懂,只当他父亲在军营。可六年了,三全儿走了六年多,没有一点消息……”老汉说着,声音逐渐哽咽。
看着老丈的样子,九歌心里难受的紧,六年多,上千个日夜,每一天都在希望中醒来,在绝望中睡去。
良久,柴桑问了一句:“这孩子叫什么?”
“望儿,赵望。”
“赵望,好名字。”站在山坡上张望,守着一方希望。
“老丈,我得走了。”说罢,柴桑起身朝老汉拜别。
老丈见状,立马放开怀中的孩子起身。
望儿一脱离束缚,马上站到柴桑旁边,摸了摸他身上的盔甲:“你还能帮我找我爹吗?”
“我……”柴桑一时梗住,不知道说什么,他不想骗他,大海里怎么捞针。
“你和谁打仗?”赵望又问。
“和北边的刘修,和契丹。”
“我爹会在那边吗?”
“不知道。”
“那你遇上我爹,能不能小心点,不要让我爹受伤。”
赵望的话像一记重锤直直击在柴桑的胸膛,看着眼前的孩童,还有年迈的老丈,本来要走的他,突然迈不开腿。
他作为天子的尊严,于他而言的生死一战,不成功便成仁,这些天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但今天,此时此刻,他才想起那很久以前,他与帝位没有一丁点关系的时候,他像普天下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四处讨生活的时候,就深埋在心底的愿望。
他御驾亲征,不应是自尊心和野心作祟,而应该是为了更快地结束战争。
几十年了,战火飘摇几十年,没有人想再打仗。
“如果我遇上你爹,一定给你带回来。”
赵望听了这句话,开心地笑了。
赵家庄之后,一路北上,两支军队距离越来越近。
刘修的南下之路还算顺利,虽然也遇到了一些抵抗,但在他十成十的攻势下,终是有惊无险。令他比较头疼的是出工不出力的契丹人,若是事先知道会这么顺遂,他何必费尽心思去请这尊大佛。
可大周的军队哪里知道这些,此时大家的心里又紧张又不安,按距离算,两军交战,就在这两日了。
扎好营寨之后,柴桑召集军中将领,让大家提高警惕,以防敌人偷袭,并根据当前形势作出部署,为与刘修交战选取了一个绝佳的地点,最后再三强调各人所辖各部一定要严守军纪,违者严惩不贷。
众人散去之后,九歌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刘修此次出兵,不是一时意气用事。他与大周积怨已深,当年郭玮即位,他赔上了自己的儿子,之后大大小小几次出兵都被郭玮一一化解,某种程度来说,郭玮是他的克星。
如今郭玮已逝,他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机会,又大张旗鼓联合了契丹,可谓是来势汹汹。兵者,诡道也。她不相信刘修会没有别的打算。
可她走到柴桑的营帐前,却又有些犹豫,她对刘修的了解太少,他会怎样,她根本没有把握猜到。
许是听到了营帐外的动静,只见里面传来一声:“谁在外面?”
第32章
九歌定了定神,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此时的柴桑坐在几案的后面,气定神闲,与往常并无什么分别。
九歌走上前,看见案几上空空如也的茶杯,又摸了摸一旁的茶壶,已经有些凉了,嘴里说着:“我让他们添些热水来。”提起茶壶就往外走。
柴桑按住了九歌的手,将茶壶从她手中接过来:“我不渴。”
见柴桑没有松手的意思,九歌便由着他,顺势在案几一侧跪坐下来。
两人就这样坐着,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四目相对,周围安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九歌之前犹豫的那些想法,想对柴桑的提醒,她忽然决定不说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再厉害的兵书都教不会人算无遗策,她该相信柴桑有自己的考量和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