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风半生钻研医毒、武学,花在修行上的时间的确是少之又少,离开道观后的三十年里更是极少诵读,好多经典都已经忘记了。
这十年间带着苏景玉东奔西跑,寻求以毒攻毒的良方,没日没夜地割腕放血为他续命,每每熬不住了,便会将年轻时学的经文念上几遍。
苏景玉烂熟于心,直到祭母时在玄清观翻看了经文典籍,才知道拂风念的好多都是错的。
拂风容貌清俊,仙风道骨,观其相貌无疑是位得到高人,熟识了才知道不过是虚有其表,逢月险些笑出声来,忙捂着嘴背过身去,笑的双肩颤抖。
拂风年轻时被美貌道姑伤害的太深,如今又被小美人当面取笑,恼羞成怒,恨不能要回道袍,将苏景玉这位刚收的弟子逐出师门。
苏景玉忙不迭把道袍穿在身上,搂着拂风的脖子好说歹说,承认是自己太过愚钝,没有领悟到师父的教诲。
拂风才勉强消了气,理了理被徒儿拽的乱七八糟的白色道袍衬里,甩着拂尘便要离去。
“师父,徒儿去哪找你?”苏景玉情急地问。
拂风轻功一展,飞跃瀑布之上,一身白衣如烟似雾,仿佛羽化登仙。
“随缘”二字在山水之间回响,久久不息。
经此一别,此生怕是再无见面的机会,苏景玉嘴里轻声唤着师父,眼中泪意盈盈。
撩袍跪下,对着拂风远去的方向叩了三个头,墨发顺着脊背滑落,铺散在巨石上,半晌没有起身。
那日从衍王府回来,逢月听苏景玉说起过与拂风的师徒之情,今日当面见了仍免不得为之触动。
两人素昧平生,拂风竟然会为了救苏景玉甘愿作出如此大的牺牲,就算是骨肉亲情也不过如此。
或许真如苏景玉猜测的,拂风在年少时也曾经历过与他一样的境遇和痛苦,不论是何缘由,这份恩情都是他一辈子无法回报的。
十年陪伴,亦父、亦师、亦友,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师徒之情,难怪他不惜一切也要查明当年被毒害的真相。
一丝丝痛意在心里漫开,逢月蹲下身,指尖撩起苏景玉垂下的鬓发,柔声唤他,“苏景玉……”
苏景玉缓缓起身,转过头来凝望着逢月,微红含泪的双眼满是怆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泪水终于落下。
深夜,内室里灯火昏黄,衣架上挂着的淡蓝色道袍被烛光照的微微泛着绿,细密的金色丝线荧光闪闪。
苏景玉躺在脚踏上目不转睛地凝望,隐隐还能闻到拂风身上的独特的香气。
回想少年时被剧毒折磨的痛苦不堪,心情燥郁难忍,恨不得自我了断,拂风背着他在月下遛弯,他趴在师父肩上,闻着师父身上的味道,渐渐安静下来,那夜拂风便穿的这件道袍。
回京的路上,苏景玉始终抱着逢月不放手,逢月知道他心里难受,一声不吭,静静地陪着他,不知不觉在他怀里睡了一路。
此时走了困,手臂一弯枕在头下,侧卧在床边向下看他,碰动了枕边垂着的红纱幔帐。
苏景玉回眸,修长的手臂撩开幔帐,向上伸到枕边,逢月伸手过去,被他五指扣住,拇指轻抚她的指节。
白日里拂风的话让逢月疑惑颇多,见苏景玉也久不能眠,握着他的手,探头到床边问道:“苏景玉,你觉不觉得拂风道长知道巫洛浦的徒弟是谁,只是不愿告诉我们?”
苏景玉笃定地点头,“师父与南疆毒王谷的渊源颇深,他为人快言快语,只有在这件事上始终含糊其辞。他今日说起三十年前的事,还提到服下一整颗平杀落艳的惨状,我怀疑当年他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逢月惊的瞪大了眼睛,苏景玉扣着她的手紧了紧,问道:“你知道玄清观为何会变得这么冷清吗?”
逢月反问:“你不是说先帝在这里驾崩,之后就……”
苏景玉看着莹莹烛火,眸色渐深,“没那么简单。崔荣锦托人帮我查过当年的脉案,三十年前先帝突然暴毙在玄清观里,当时是太医院的孙秋允随行伴驾。”
“孙秋允”,逢月默念一声,议起四月初在玄清观里,孙秋允跪在主殿中虔诚祷告,见到苏景玉的时候满脸惶然的一幕。
平杀落艳是极为罕见的剧毒,任何试毒的手段都试不出来,绝不可能用在普通人身上。
逢月忽地坐起,身上薄薄的锦被滑落,紧紧攥住苏景玉的手,愕然道:“难道三十年前有人用平杀落艳毒害了先帝?!”
第58章
雨后夜里天凉,苏景玉跟着从脚踏上坐起,拽起锦被披在逢月身上,眸中未起波澜。
拂风说起三十年前的事时,他便有了这种猜测,加之拂风死活不愿留在京中,提到玄清观时神色有异,他便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淡然回:
“崔荣锦前些日子跟我说孙太医要告老还乡,祁公公突然调看了三十年前的脉案,他与当年的事是否有关还未可知。”
三十年前……
当今皇帝年号恩佑,今年刚好是恩佑三十年,逢月细思极恐,惊得抽了口气,再一想又觉得不对,疑惑道:“拂风道长怎么会亲眼看见?就算他看见了,也必定会被灭口,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苏景玉摇头,“我也想不通,师父之前从未跟我说起过玄清观的事。”
当年若是皇帝下的手,他必定深知平杀落艳的毒性,十年前毒杀苏景玉的人难道也是他?
逢月眸心微颤,朝中的事她懵懵懂懂,可皇帝若真的想毒杀定远侯世子,无疑是冲着苏天寿来的。
“苏侯呢?你为何不与他一起查当年的事?”
苏景玉苦笑,手指滑入她指缝间,坦言道:“我身中剧毒险些丧命,我爹却对此事只字不提,或许是他当年与太子结党营私,不堪一查吧。”
逢月没想到他会这么信任她,对她坦白至此,心里暖意蔓开。苏景玉对上她的目光勾唇一笑,“逢月,我可是全无保留,把自己扒光了给你看了。”
逢月被他的口无遮拦羞的面上一红,半垂着眼睫小声道:“你放心吧,将来和离了,我也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半个字的。”
苏景玉手肘拄在床沿上,两手包住逢月的小手抵住下巴,幽黑透亮的双眼满含着笑意,试探着道:“我看我们还是不和离,两个人永远拴在一起更稳妥。”
逢月的心颤了一下,缓缓抬眼看着他,一双杏眼仿佛盈着春水,原来他也同她一样,陷入到这段感情之中。
卧房里红烛摇曳,帘幔轻垂,恍惚间,眼前仿佛浮现出梦中夫君的影子,无限柔情在心内绽放,却又被那块缺失的鱼形玉佩拉回了现实当中,甜蜜与淡淡的酸涩在内心交织,喉咙哽住,终是没有开口。
红烛亮了一整夜,两个人各自平躺,都彻夜难眠。
床边,两只手始终相互握着,片刻不曾分开,空气中弥漫着细腻的柔情与眷恋,如梦幻般美好。
*
夏末,天气阴晴不定,好在接连几日都是半夜下雨,天一亮就放晴了。
早起的阳光轻柔妩媚,逢月抖了抖秋千上的露水,踩着个一尺高的小木墩坐上黄藤椅,闻着蔷薇的花香,翻着苏景玉找来给她解闷的话本子。
巧儿抱着两件刚从浣衣房取回的纱裙,乐呵呵地走到逢月身边:“二小姐,刚刚管事妈妈说桃林里的桃子熟了,要吩咐人摘几个给你送来,我说你不爱吃桃子,让她们别送了。”
言语间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显然还没有适应从被欺负到被巴结的转变。
逢月正被话本子里的情节吸引着,头也不抬,随口应了声。
苏景玉不在,巧儿正要抱着纱裙进房去,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对了二小姐,我听正院那边的小丫头说夫人病了好几日了,才刚好些。”
逢月终于放下话本子,抬头问:“夫人病了?”
“嗯,听说前几日是二公子的忌日,夫人难过才病倒了,二公子过世时不满十二岁,侯爷不许给夭亡的孩子过忌,所以府里没有人提起。”
逢月心道难怪那日苏景玉特意换了一身纯白色的里衣,近些天也不见子溪过来找她,攥着麻花绳向前挪了挪身子,从秋千上跳下。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孟氏,若是生病了也不去探望,实在太过失礼,叫巧儿把纱裙送回房中,随她去正院一趟。
孟氏的房里门窗紧闭,药味扑鼻,逢月一进门便觉得胸口憋闷,深吸了一口气,跟着楚妈进了内室。
雨后天气放晴,温暖舒适,孟氏却裹着条被子歪在软榻上,手里攥着一串佛珠,面色枯黄,双腮塌陷,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一圈。
逢月屈膝施礼,孟氏掀开被子起身,楚妈忙取了件薄棉披肩给她披上,吩咐小丫头去沏茶。
逢月在榻边坐下,关切地问:“夫人身子如何了?”
孟氏勉强笑了笑,“好多了。”浑浊的双眼打量着逢月,玉肌雪肤,粉面桃腮,越发明艳动人。
她知道苏景玉疼爱逢月,一直顶着苏天寿的压力护着她,感慨这对父子对待自己女人的态度天差地远,眼里水汽弥散,内心唏嘘不已。
孟氏好些了还憔悴成这副模样,可见前两日病的不轻,温和的笑容实在很难让人将她与恶毒继母联想在一起,逢月不由得心生怜悯,一时动了劝说苏景玉帮为她诊病的念头,又很快打消。
苏景玉没同她说过太多孟氏的不是,但他与孟氏积怨已久,绝不只是因为孟氏在他年幼时欺侮过他这么简单,她不该不顾他的感受。
小丫头端了刚沏好的茶,还有一盘切成小块的桃子。
逢月早起时吃饱喝足,口也不渴,只是与孟氏没什么话聊,低着头,用银签扎了一块最小的桃子吃,入口竟不像她以往吃的桃子那样又酸又涩的,反而甜嫩多汁,眼前一亮,又扎了一块大的放入口中。
正想着苏府桃林里的桃子怎么会这么好吃,孟氏突然开口道:“逢月,我上次给你的药如何?身上可有动静了?”
逢月一口桃枝呛在喉咙里,头一扭,忍不住咳嗽起来。
三个月没被孟氏问起子嗣的事,她都快忘了这茬了,上次孟氏给她的药早都被苏景玉扔了,四个多月还没有身孕,这次怕是没那么容易走出这道门了。
逢月又羞又急,红了脸,喉咙里的桃汁早已经咳出来了,却还捂着胸口咳着拖延时间,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只盼着苏景玉能尽快回来。
孟氏和楚妈见逢月面色发红,咳个不停,还以为她呛的厉害,吓得楚妈赶忙上前来替她拍背,正当此时,门外小丫头进来道:“夫人,世子回来了,叫少夫人回房去呢。”
逢月激动的无异于久旱逢甘霖,登时止住了咳嗽,起身向孟氏道别,呲溜溜跑出门外。
院子里清新的空气吸入肺腑,仿佛全身都畅顺了,逢月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四下寻找巧儿的身影。
巧儿没寻着,却见苏天寿带着常胜从书房那边过来,忙迎上前,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父亲。”
自打进门起,除了成亲次日给苏天寿敬过茶外,便再也没有见过面,逢月自知礼数不周,心里有亏,不敢抬头。
苏天寿站定了看她一眼,满脸淡漠。他本就不满意这门婚事,与林家结亲不过是为了假意迎合衍王,加之前些日子苏景玉还因为逢月的事与他大吵了一架,他迁怒于逢月,一声不吭便拂袖离去。
逢月垂着眼睫,心里很不是滋味,可的确是她自己失礼在先,没什么好抱怨的,尽力调整好心绪,独自朝东院走去。
刚走过一道穿堂,巧儿迎面跑来道:“二小姐,顺子怕见到侯爷,特意让人把我叫去外面,说世子请你去桃林找他。”
桃林在东院与正院之间,入夏后天气炎热,逢月很少出院子,上次来桃林时,树上的果子还只有核桃大小,今日再看,满树的桃子硕大饱满,红扑扑的,压弯了枝头。
桃林里飘着清甜的果香,很是诱人。
逢月在孟氏房里吃到甜头,目光搜寻着又大又红的桃子,盘算着亲手摘几个回去吃。
苏景玉身姿挺拔,红衣似火,站在桃林中格外显眼,正与对面的公子闲聊,逢月走近了些看,是在衍王府见过的陈勉。
一身简单的宝蓝色的长衫,腰间束着条乳白色的玉带,没有过多的配饰,看起来内敛矜贵,气度不凡。
陈勉见逢月走来,拱手施礼:“嫂夫人。”逢月点头致意。
苏景玉挽起逢月的手道:“今日天气晴好,去叫子溪出来一起摘桃子吧。”
逢月在衍王府时就看出陈勉对子溪有些不同,苏景玉让她去叫子溪过来,自然是想让她这个嫂嫂出面替她张罗,会心一笑,瞟了眼陈勉,转身亲自去找子溪。
桃林里管事的仆妇命人搬来石桌石凳摆在树下,洗了一盘刚摘的桃子给苏景玉和陈勉尝鲜,苏景玉似笑非笑,命仆妇将桃子撤下,只上茶来就好。
连夜的大雨将桃树冲刷的叶子翠绿,果实鲜红,地上湿漉漉的,不起一点灰尘,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石桌上,微风拂过,点点光斑忽明忽亮。
苏景玉倒了盏茶端给陈勉,抬头问道:“近来衍王侧妃可有相邀?”
陈勉颔首谢过,他不知道苏景玉已知悉焦侧妃有意撮合他与林玉瑶的事,直言道:“我推了,苏兄不去,我也懒得应酬旁人。”
苏景玉笑而不语,他与陈勉虽然相识不算久,性子也看似大不相同,但骨子里却是同一种人。
深知以他执拗的性子,除非他真正看上的女人,否则越说和他越反感,焦侧妃和焦氏怕是又碰钉子了。
树上的桃叶翻转着飘落在石桌上,苏景玉抬手拂去,自己倒了盏茶,“还有两个月就要去大理寺任职了吧?”
陈勉点头,想想今后在官场中难免身不由己,心中烦闷,叹道:“苏兄自由自在,着实令小弟羡慕。”
苏景玉轻笑,“你今后是要袭爵的,一人撑起整个鲁国公府,这种事哪由得了你。”
陈勉反问:“苏兄不是也要袭爵?”
苏景玉瞳仁微动,心道若不是十年前的那场变故,或许此时他早已入朝为官,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将家族荣辱看的更淡罢了。
第59章
子溪连日陪在孟氏身边照顾,今日难得有闲暇,听逢月说要去桃林里摘桃子,换了身轻便的罗裙,与她手牵手奔桃林而来。
陈勉瞧见,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
逢月事先没提起陈勉的事,子溪微怔,上前飘然下拜,“表哥,陈公子。”
陈勉起身回礼,目光渐渐温软。逢月与苏景玉对视一眼,也不说破,只道她个子不够高,需要苏景玉帮忙摘桃子,拉着他向一旁走开。
陈勉心领神会,拎起地上的竹篮站在子溪身边,拈着高处的枝杈压下,子溪含羞一笑,抬手摘下熟透的桃子放进他手中的竹篮里。
逢月边选桃子边回头偷看子溪与陈勉二人,手向上一指,“摘那个又大又红的。”
满树都是又大又红的,苏景玉不知要帮她摘哪个,手托住她脑后让她转过头来,“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