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月去盥室洗脸净手,苏景玉刚进内室换了一身更轻薄的袍子,就听见窗外传来顺子急促的呼唤声,猜到八成是崔荣锦那边有了消息,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开门。
顺子累的汗流浃背,回手将房门拉紧,极快地向内室扫视了一圈,苏景玉见他这副心急又小心的模样沉声问:“怎么了?”
顺子确认房里没有旁人,猛喘了两口,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世子啊,昨晚太医院的孙秋允辞官离京,还没出城门就遇到了刺客,各个武功高强,崔少爷的人拼死救下他,还险些被左手刀给抢走了。”
苏景玉神色骤变,“又是左手刀!”
顺子急的跳脚,“世子啊,先不说这个,孙秋允本来就伤的重,再被左手刀这么一折腾,眼下都快没气了,崔少爷信的过的大夫都素手无策,急的跟什么似的,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苏景玉来不及多问,轻叩盥室的门告知逢月他要出去一趟,跟着顺子骑马奔城外不远的北鲁村而去。
整座村子的田地都是崔荣锦种药材用的,全部是泰安堂的人,顺子引着苏景玉在村口临近下马,两个崔荣锦的心腹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拱手:“苏世子,孙秋允快要不行了,我们东家……”
苏景玉来不及听他们继续说下去,喝止道:“带路!”
孙秋允身份特殊,藏的隐秘,顺子一大早被崔荣锦的人叫来,熟悉路线,年纪小脚程又快,赶忙跑在最前面引路,在一幢高大气派的储药仓前停下。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守在周围,两个心腹站在门口对里面悄声说了几句,片刻后大门从里面开启。
仓内的药材堆积成山,沿着侧边的窄梯向楼上走,尽头处有一道包着铁皮的木门,四个带刀的守卫站在门口,与崔荣锦的两个心腹对视点头,推门请苏景玉和顺子进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药味扑面袭来。苏景玉十年间以血为饮,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面不改色地撩袍进门。
屏风后,三个泰安堂的大夫摇头叹息不止,桌案上堆满了被鲜血浸透的细布,孙秋允阖目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
崔荣锦唯恐孙秋允死了,坏了苏景玉的大事,急得满头大汗,一脸焦灼又内疚地起身相迎,“兄弟,你快看看他!”
苏景玉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带着房里的人先出去,坐在床边掀开孙秋允胸前盖着的血红的布巾,胸前的伤口仍然像泉眼一样往外渗血,看形状是被利器所伤,险些贯穿身体。
脉搏弱的几乎探不到,苏景玉不由轻叹,孙秋允在御前服侍了半辈子,不论是忠心或是医术,太医院里都无人能及,却还是免不了被杀人灭口的下场。
若是早两个时辰还有得救,如今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唯有拼尽全力一试。
好在守着这样一座大药仓,各种救命的药材应有尽有。
他静下心来,先不思及其他,只顾着开方救人,一口气忙到深夜才从鬼门关把孙秋允给拉了回来,又怕他夜里伤情再度恶化,寸步不敢离开,疲惫地倚在床柱上闭目养神。
事出紧急,北鲁村里没备什么好吃的,崔荣锦命人煮了碗八宝粥来,苏景玉早起用过饭后便再未进过粒米,饿的前胸贴后背,就着满目的血红和满屋的血腥味,捧着粥碗狂喝下肚。
顺子看的鼻梁一皱,暗自佩服他家主人强大的忍耐力,怕是在京里的贵公子中找不出第二个了。
正思量间,一只空碗递到手边,苏景玉吃饱喝足精神了不少,叮嘱道:“回去告诉少夫人一声,就说我有事,今晚不回去睡了。”
顺子面中的褶皱蓦然展开,伸手接过空碗,为难地挠了挠头,“世子啊,这都半夜了,少夫人早都睡了。”
苏景玉难以置信地仰头,顺着屋顶的小窗向外望,月儿偏西,满天星斗,家里那只嗜睡的小懒虫的确早都该睡了,想想她那不可描述的睡相,唇角不自觉上扬。
孙秋允的气息平稳了些,崔荣锦跟着松了口气,手中折扇一展,扇的满屋烛光摇曳不定。
看着苏景玉被小娇妻整治的服服帖帖的样子嫌弃地咂舌,若不是顾及到孙秋允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免不得狠狠奚落他一番。
苏景玉起身走近些,盯着他的衣领处仔细端详,崔荣锦慌的眼仁乱转,心虚地向中间拉扯领口来掩盖脖颈上结了痂的抓痕,却依旧没能躲过苏景玉的眼睛。
苏景玉学着他的样子嘲讽地咂舌,“我说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派人来找我,原来是忙着养伤呢!”
崔荣锦张口结舌,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
“兄弟,孙秋允这次遇刺,八成就是皇帝和祁公公想要杀人灭口,我听手底下人说,左手刀从半路杀出来只是想劫走他,并不想要了他的性命,这么说来左手刀应该不是大内的人。”
苏景玉走回床边坐下,半垂着眼睫掩盖了眸底的神色。
当年父亲刚跟随太子平息了南疆的战乱,紧接着左手刀就从南疆毒王谷带走了两颗平杀落艳,他既非衍王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难道当真是父亲先起了不臣之心,意图用这两颗毒药谋逆,被皇帝识破了要杀他,结果却毒害了自己,连累了师父?
孙秋允周身炫目的血衣仿佛与十年间拂风鲜血粼粼的手臂重叠在一起,苏景玉心如刀绞,猛然回神。
可皇帝若真的想用平杀落艳毒杀父亲,绝不会只用了一点点的剂量,给他留下活命的机会,他想不通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低着头,默然叹息。
崔荣锦不解他心中所想,只当他太累了,折扇一收,点在他肩上道:“去隔壁歇着吧,我让那三个大夫过来守一夜,孙秋允经此大难,多亏你救下他的性命,等他醒了,说不定会透露些惊世骇俗的秘密出来。”
第64章
窗外月色皎洁,散落下点点清辉,夜风送来丝丝凉意,驱散了一整日的炎热。
逢月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一对羽睫忽闪着,没有半点困意。
思量着苏景玉已经很久没有夜宿在外面过,就算有急事要办,也会差人回来告知一声,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晌午就匆匆出门,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巧儿自打进苏府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伺候就寝,抬手正要放下红纱幔帐,逢月扭过头道:“挽着吧,苏景玉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本想着床边的脚踏过窄,再垂纱幔下来占些地方,苏景玉回来睡着不舒服,却被巧儿听出深深的思念来。
跑去外间向窗外望了望,没见苏景玉回来,放心大胆地坐回床边笑嘻嘻道:“二小姐,你该不会是想念世子才睡不着的吧?”
逢月莫名心虚,揉着微鼓的肚子反驳:“我是晚上南瓜饼吃多了撑的,这么热的天,放到明早肯定都坏了。”
巧儿跟在她身边多年,深知她不管白日里吃了多少做了什么,都丝毫不会影响夜里睡的天昏地暗,难以信服地努努嘴,手肘往她枕边一支,半趴在床边问:
“二小姐,你是不是不打算与世子和离了?”
突如其来的疑问让逢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着近来与苏景玉越发亲密的举动,水润的眸中涟漪渐起。
巧儿一脸猜透她心思的兴奋表情,捂着嘴笑,又道:
“二小姐,早前你说世子对你挺好的,巧儿还不相信,如今巧儿进府也有些日子了,看得出世子真的对你很好。你嫁进苏府还不到半年,整个人变得比以前更鲜活了,你在他面前的时候,看起来特别放松,跟之前在林府完全不同,我还看见你动手打他,他从来都不生你的气。”
巧儿叽里呱啦一大堆,逢月只抿着嘴笑,听到最后一句时拽着被子向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一块地方,疑惑问:“我打过他吗?”
“打过!我看见过不止一次。”
巧儿夸张地点头,躺在枕上与她对视,“二小姐,你当初是被迫替大小姐嫁过来的,有世子这样疼爱你也算是因祸得福,巧儿希望你过的好,不管你决定留下还是回庄子去,巧儿都跟着你。”
夜阑人静,逢月依旧睡意全无,目光扫向床边空空如也的脚踏,手指摸了摸整齐堆叠在床里的被子,思念如泉水般潺潺涌来。
她已经深深陷入对苏景玉的感情当中,当然愿意解除一年之约,与他相守一生。
只是梦中的夫君,那个舍命护着她,生死未卜的男人仍在她内心深处占据着一席之地,她不知道将来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她生命里。
她迫切希望梦中的夫君就是苏景玉,最好能与他自在地生活在庄子里,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此时正院书房的里间依旧闪着微弱的光,苏天寿身着一件青灰色的里衣负手站在桌边。
身后的黑衣人左手持刀,黑巾蒙面,双眼被压低的斗笠遮掩着,躬身禀道:“侯爷,祁公公收买的四个江湖高手昨夜对孙秋允痛下杀手,孙秋允胸口中了一剑,被那一伙人救走了。”
苏天寿猝然转身:“是景玉的人?”
左手刀颔首,“那伙人武功不弱,又极为警觉,属下跟了他们好些日子,才查到他们皆是泰安堂崔少东家的手下,的确是在帮着世子盯着孙秋允。”
苏天寿眉心皱起,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
左手刀抬眼,鹰隼般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黑夜,“侯爷,昨夜属下担心世子派人救下孙秋允的事被祁公公察觉,将那四个刺客全部灭了口,孙秋允伤的太重,属下若强行从那伙人手里抢下他,怕是会要了他的性命。”
苏天寿脚下顿住,面色深沉,孙秋允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医,年纪一大把,祁公公竟然派四个江湖高手去杀他。
他是皇帝的心腹,在宫中服侍三十多年,难道他不止知悉十年前太子宫宴的内情,还掌握着别的机密?
好在那几个刺客都被灭了口,若是祁公公查到是儿子让人救走了他,怕是后患无穷。
儿子虽然聪明,但他毕竟十二岁就离京在外,权力巅峰的血腥诡诈不是他轻易便能应对的了的,须得提防他莽撞坏了大事。
苏天寿半晌没有开口,左手刀只道他担心苏景玉先他一步查出当年的事,为了拂风与他积怨更深。
但苏景玉在太子宫宴上险些丧命,十年来吃尽了苦头,中毒的事又处处透着蹊跷,不管他与苏景玉谁先查出都好,决不能让真相被埋没,让世子白白受苦。
左手刀目光放软了些,拱手劝道:“侯爷,当年是李亢不仁在先,我等只是出于自保,即便世子查到什么也会体谅的。”
苏天寿捋着胡子,决然道:“暂且由他去吧,如今衍王对老夫即将重获兵权深信不疑,当务之急是尽快与李亢联手除了他,保太子出来。”
左手刀愕然抬眸,“皇帝已经答应要归还侯爷兵权?”
苏天寿冷笑一声,手指拨弄着桌上的烛火,“归还他最想收回的,自然换得来老夫想要的。”
*
苏景玉一直守在药仓不敢离开,天一亮便吩咐顺子回府知会逢月一声,免得她担心,之后不必再过来,留在府里听她差遣就好。
顺子武功不弱,一直以主人的侍卫自居,却苦于无用武之地。
主人除了先前派他去林府和衍王府与管事们喝酒作乐,打探消息外,什么事都让崔荣锦手底下的伙计去办,把他抛去一边。
如今好不容易救了孙秋允回来,以为十年前的旧事终于有了进展,打算跟着主人大干一场,却又被赶回府里不让回来了。
吃苦受伤他都不怕,却受不了主人不像小时候那样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委屈的恨不能再挂在他身上哭两声,被苏景玉连哄带吓唬才消停些。
频繁往返侯府和北鲁村,的确容易令人起疑,顺子不敢再胡闹,只得领命回府去了。
孙秋允平素保养得宜,身体底子不错,可毕竟年逾六十,受了那么重的伤,昏迷了整整三日才醒来,看起来双颊凹陷,面白如纸,憔悴不堪。
苏景玉坐在床边探了探他的脉搏,玩笑道:“孙太医一辈子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怕是得罪了他,不愿意收你了。”
孙秋允眼底的惊讶转瞬即逝,苍白的薄唇勉强动了动,气若游丝:“多谢苏世子。”
他听闻苏景玉医术高超,却没成想连这么重的伤都救的活,就算是他本人也未必做的到,内心肃然起敬,对着他那张俊的惊人的脸多看了几眼,累的阖目歇着。
或许是因为孙秋允与拂风年纪相当,又伤的满身是血,唤起苏景玉对师父深深的思念。
他目光温软,双手攥着薄被向上提了提,并不急于问些什么,哪怕孙秋允一句都不肯透漏,他也不会怨他,只会同情他的境遇,他的身不由己。
可若是这条线索也断了,他不知道该从何处再继续查起。
他不愿意让拂风死的不明不白,一心想要查出当年的真相,却仅仅因为面前这个老者与师父年纪相仿,袍子上同样血迹斑斑就软了心肠。
唇边勾着一抹自嘲的苦笑,微低着头,在心里叹道:师父,徒儿是不是很没用?
当晚,孙秋允再度醒来,面容依旧憔悴,却神志清醒,目光平静,似乎对自己遇刺一事并不意外,带着股劫后余生、洞悉一切的淡然。
崔荣锦命人依照苏景玉开的药膳方子炖好了送来,知道孙秋允可能有话要说,屏退了屋里所有的伙计,命人守在药仓各处。
苏景玉用枕头垫高孙秋允的脖颈,亲自坐在床边,一匙一匙喂给他喝。
回想着几年前,他曾多次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偷偷爬起来给拂风炖补血的药膳,可拂风从不肯喝,还气的用力掐他大腿根,说他的命是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别再给折腾没了。
十年间,他从未照顾过师父哪怕一天,直到师父支撑不住,不想死在他面前,默默地离开。
与拂风在玄清山临别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苏景玉欲言又止,眼里泪光泫然,虽有纤长的睫毛遮挡着,但在烛光下依旧莹莹透亮,没有躲过面前老者重伤涣散的眼神。
孙秋允颤抖着抬手挡开汤匙:“世子是想问我十年前的事吗?”
苏景玉难以置信地抬眼,哑声问:“当年的事孙太医可知道内情?”
孙秋允无力地点头,“十年前在太子宫宴上,世子您的确是中了南疆剧毒,究竟是何种毒药,老夫也无法断定,但绝非是赤练。世子既然能活下来,背后定有高人相助,应该知道老夫没有说谎。当年老夫没有说出来,一是医术浅薄,的确帮不了世子,二是人在宫中任职,身不由己,有些事即便知情也不敢说出口。”
孙秋允一口气说了这些话,累得气喘吁吁,苏景玉知道他既然愿意开口提起此事,后面必定会有他意想不到的重大秘密,放下手里的炖盅,焦急地等着他下文。
孙秋允歇了好一会儿,呼吸平缓了些,接着道:“当年世子中毒倒地,太子身边的王公公畏罪自尽,被发现吊死在宫中的树上,尸体抬回来时,老夫看得出来,他是先被人勒死了才挂到树上去的。”
“也不该称之为尸体,当时他尚有一口气在,是老夫告诉皇上,说他已经断气了,之后就被抬去了城南的乱葬岗焚尸。太子曾经有恩于我,我与王公公也有些交情,那晚我悄悄跟到城南,看见有人从火海里带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