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祁沐恩躲闪不及,脖颈处被划出一道长逾二寸的血痕。
猝不及防的剧痛激的他双眼通红,喘着粗气,夺过金钗扔在地上,双手将逢月不停挥打的手臂按在枕侧,拉扯间,身上的鱼形玉佩被甩的撞击在卧榻边沿上,咔擦一声裂成两截。
乌云盖顶,雨势渐大,落在地上激得水花四溅,低洼之处积了不少水,不断泛起的水泡随着瑟瑟秋风打转,破灭。
花园的榕树下,大大小小的油纸伞颜色各异,如同漂浮在小河中的七彩花瓣,在薄雾中由南向北而行。
姜姃昂首阔步走在最前方引路,小厮们举着大伞,抬着步撵,拥着披了绒毛大氅的姜老太太和焦侧妃跟着后面。
祁公公自诩身子强健,在伞下徒步,边走边问姜老太太可知道她的宝贝孙女准备了什么新鲜戏码给她贺寿。
姜老太太笑着说不知,贵妇们冻的直哆嗦,强装笑脸跟着奉承,赞她是有福之人。
焦侧妃素来不喜欢姜姃,佯装笑意朝前瞥她一眼。
年轻的男男女女走在最后,满怀期待,议论纷纷。
湖边雾气更盛,只看见一面模糊的暗绿在风中张扬狂舞。
前方不远处,碧落自雾气里气喘吁吁地跑来,来不及撑伞,全身湿漉漉的,看着姜姃身后乌泱泱的一片,慌着上前钻到她伞下,背对着众人颤声道:
“二小姐不好了,祁公子进南厢房了,里边……好像还有动静。”
“你为何不拦住他?!”
姜姃惊得脸色骤变,眼一横,怒斥又不敢高声,顾不得听碧绿支吾的解释,抛下众人独自奔南厢房跑去。
房里的光线暗如黄昏,逢月被祁沐恩按的动弹不得,褙子向两边敞开到肩头,凉意自微张的领口灌入,抖的如同风雨中的枯叶。
解毒丸已经显效,身体上的折磨消退了大半,内心却被无尽的恐惧和委屈占据着,痛苦的喘不过气来。
她想象不到自己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厄运,不知还能否安然度过眼前的劫难。
玉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她惧怕又厌恶地盯着眼前这个白衣男人,心里不由的涌上一丝畅快。
他不配带着这块鱼形玉佩!即使只是巧合也不该出现在他身上,那是独属于梦中夫君的东西,这世间只有苏景玉一个人才配拥有它。
面前充斥着令人无助的苍白,她却满脑子都是苏景玉艳红的身影,泪水盈满了眼眶,顺着眼角滑落,口中无助地唤着“景玉,你在哪儿?景玉……”
瞬息之间如同惊雷灌耳,祁沐恩大梦初醒,长久以来自欺欺人的幻想被撕得粉碎,眼里泪花闪动,自嘲地苦笑了声,凄苦地闭上眼睛。
不甘,又或是痛苦到极致时竭力寻找一丝慰藉,冰冷的薄唇再度吻了下去。
微凉急促的喘息接连喷在脸上,逢月胃里翻江倒海,被压住的手臂奋力挣扎,哭喊着扭头躲过。
陡然间房门被一脚踹开,砰地一声撞到墙壁又反弹回来,沁着水气的冷风随之呼呼地灌入,瞬时将妖冶魅惑中苦涩的味道冲淡。
逢月狂跳的心剧烈地冲击着胸腔,泪眼惊惶地望过去。
一道红色身影如同疾风般扑来,抓起沉浸在痛苦之中失了心神的祁沐恩,重重地摔向桌角。
紧接着急切又轻柔地抱起她,眉心紧锁,指尖怜惜抚过她缠着白布,血迹斑斑的掌心。
逢月颤抖着缩在他怀里,庆幸自己终于等到了他,委屈又欣慰的泪水成串地散落在他湿透的衣襟上,连声唤着“景玉”。
绷得快要断掉的心弦瞬间松弛下来,困境中激发出的力气仿佛也被抽离出去,意识变得轻飘飘的,听着他在耳边若有似无的呼唤声,彻底失去了知觉。
苏景玉紧紧抱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发钗,瞥见一旁断成两截的鱼形玉佩,猛然一脚踢过去,撞在墙上碎的七零八落。
蹙着的眉心蓦然展平,他极慢地转头瞪着祁沐恩,似笑非笑的眼里弥散着骇人的杀气。
祁沐恩全无防备,被摔的眼冒金星,从痛苦中回过神来,扶着桌角站起,慢声道:“苏世子。”
光线昏暗,他背窗而立,眼里神色不明,听声音像是愧疚,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与嘲讽。
苏景玉抱起逢月踏步上前,听着门外踩着积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嘴角勾起森冷的笑意:“天作之合,早生贵子!”
话音未落,陡然拈着香炉里燃剩下的半块暹罗催情香在掌中碾成齑粉,宽大的袍袖一挥,朝着祁沐恩脸上撒去,整个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只在转瞬之间。
祁沐恩侧身躲之不及,被迷的睁不开眼,脸上、胸前如同蒙着层淡红色的薄雾。
他慌忙提肘去擦,只觉得颈后一阵剧痛,像是被尖锐之物刺中,热浪猛然自丹田窜起,排山倒海一般涌上。
冰冷的身体仿佛从内而外燃烧起来,胀的快要炸裂,体内似有千万只蝼蚁在爬行啃咬。
他伏在桌上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指甲死命地抠着桌延,直到劈裂见血,还未干透的素色袍子顷刻之间被汗水浸湿。
脚步声逼近门口,苏景玉目光一凛,袍袖遮在逢月身前,一脚踹开北墙的侧门。
门环自木门上连根拔起,铜金色的锁链哗啦啦垂在墙面上东晃西摇。
苏景玉抱着逢月闪身入内,回腿一蹬,木门在背后牢牢关起。
浓重的凝神香如烟似雾,使本就阴暗的房里越发视线不明。
林玉瑶提心吊胆苦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那个穿着红衣,令她日思夜念的男人破门而入,分不清是惊是喜,脑海中一阵轰鸣。
她红着脸解去披在肩上的雪缎,只穿着抹胸长裙,低着头,撩开薄薄的床幔颤巍巍站起,双手交叠着捂着裸露的香肩,羞怯的声音几不可闻。
“苏世子。”
苏景玉放下挡在逢月身上的袍袖,漠然转眸,看着林玉瑶的眼里没有半分惊异之色。
林玉瑶壮着胆子抬眼,这才瞧见他怀里抱着逢月,愣了一瞬,眼眶微湿,酸涩地咬紧下唇,嫉妒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正当此时,木门的破裂处响起隔壁追逐、撕扯的声音,女子惊恐的尖叫声随之而来。
林玉瑶认出那是姜姃的声音,蓦地吓出一身冷汗,两腿一软瘫坐回床上,苍白的脸颊看不出半点血色。
苏景玉像是没听见一样,淡然将逢月平放在正对墙面的坐榻上,摘去她手上缠着的白布,厌恶地甩开,从衣襟里翻出帕子,轻柔地替她重新包扎好。
隔壁的叫声越来越凄厉,化为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哀嚎,林玉瑶泪光泫然,抱着床柱瑟瑟发抖。
隔壁的冷风不断顺着破裂的侧门呼涌入,苏景玉脱下外面的红纱罩衣,抖落细微的水珠裹在逢月身上,随即转头看向林玉瑶。
眼里的温情与疼惜瞬间化为一缕肃杀之气,大红色的袍袖掀翻了立在地上的油纸伞,如同地狱幽冥之火,一步步向她逼近。
林玉瑶惶然瞪大眼睛,连呼吸都乱了节律,裸露的双肩抖个不停,双手支在身侧还来不及向后退,苏景玉忽地往前一步,张开大手死死钳住她的咽喉,将她按倒在床上。
林玉瑶脸涨得通红,微张的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窒息感逼的她拼命地挣扎、厮打,无异于蚍蜉撼树,连床柱剧烈晃动的吱嘎声都被隔壁姜姃哭喊的求饶声所淹没。
紧接着是众人的惊呼声,姜老太太捶胸顿足的哭声、祁公公的怒骂声。
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苏景玉恶狠狠地瞪着林玉瑶,眼里翻滚的怒火像是要将她苦苦挣扎的影子烧成灰烬。
很快,手底下对抗的力气越来越小、含着泪的惊惶眼神开始发散。
他弯下腰,阴冷的声音如同冰刃般刺入她的耳膜。
“林玉瑶你给我听清楚,我看在逢月的份上饶你一条狗命,从今往后她不再欠你们林家的,与你们林家恩断义绝,若是你还敢动她,我保证你的下场比姜姃还要惨!”
“还有,以后少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算你脱光了躺在床上我都没兴趣,想得到我?你不配!”
林玉瑶崩着的身子倏地放软,空洞的眼里透着彻彻底底的绝望与凄凉,泪水夺眶而出。
苏景玉蓦然放手,寒眸一转,瞟见柜子旁的后门,走到榻前小心地抱起逢月,拣起地上的油纸伞,阔步从后门离开。
林玉瑶钗松鬓散,衣衫凌乱,翻身跪趴在床上,像条搁浅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
蹭出大片红印的裸背不住抖动,身子无力地一栽,侧倒在床上,咬着披帛低声呜咽,泪如决堤。
侧门旁的锁链哗啦啦响,姜娴推门,见到她这副模样脸上菜色更重,给婆婆使了个眼色,脚跟一转闪身出去。
焦氏慌着进来,气的一股血流直冲头顶,险些站立不住。
焦侧妃跟着探头,笑得一脸鄙薄。
宾客们刚刚目睹了姜家二小姐与祁家公子□□交缠的“好戏”,吓得哗然四散,三三两两地走在雨中议论。
姜老太太哭的差点背过气去,两个老妈妈赶忙将她扶上步撵,让小厮抬回房里去。
祁公公命侍从先将祁沐恩绑回府里跪着,顾不上撑伞,冒雨追着步撵致歉不迭,与姜老太太念叨着要把俩家的亲事尽快办了。
仆妇们顶着风雨来回奔走,忙着送客的,嚷着请大夫的……千秋苑里乱糟糟的一片。
风雨中,那一袭耀眼红的衣被撕扯的猎猎作响,手中的油纸伞齐胸撑着,将怀中的姑娘罩的严严实实,抛下外面众人吵杂的声音,踏着积水岿然远去。
第76章
傍晚,天色漆黑如夜,雨依旧下个不停。
顺子低着头地跪在窗外,浑身湿如落汤鸡一般。
内室里灯火莹亮,弥散着难闻的苦药味,逢月趴在床上,烧的脸颊通红,搭在枕上的手掌缠着雪白的细布。
苏景玉不让丫头进来伺候,取下逢月颈后和手上的银针,替她掖好被子,搬过极乐椅对在床边和衣躺下,不敢闭眼,一直看着她。
今日的事他提前做了万全的准备,说不上自责,但免不得心惊胆战,不敢想象若是再晚回来一时半刻,逢月会发生什么事。
他后怕,差一点就没有保护好她。
相识五个月了,他从未见她生过病,更别说烧成这样,看着她昏昏沉沉的样子,心里隐隐作痛。
顺子隐忍的喷嚏声从窗外传来,苏景玉目光骤然转冷,他责怪顺子辜负了他的信任和嘱托,一直不肯见他。
即便猜到顺子是因为放心不下他才着了别人的道,仍然罚他跪在雨中,若是逢月今日出了闪失,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夜深人静,只听见雨打窗棂的声响,苏景玉起身灭了莲花台上的灯烛,只留下一盏放在圆桌上。
昏黄的灯光被他侧卧的宽肩挡去大半,余下的柔光照着逢月频频紧锁的眉心。
她突然惊惧地双手乱挥,眼角落下泪来。
苏景玉没有尝试叫醒她,只是一把搂过她,将她烧的滚烫的身子抱在怀里安抚,直到她哭着睁眼看他,眼里的慌乱消散,惊喜又委屈地唤他:“景玉……”
受伤的手环住他的脖颈,躺在他怀里安稳地睡去。
雨下了一整夜,天明前才停下。
怀里软绵绵的少女抱起来已经不像昨夜那样烫手了。
苏景玉低头贴了贴逢月的额头,与他自己的热度无异,但毕竟是受了惊吓,病了一场,郁积的情绪怕是需要些时日才能彻底纾解过来。
他不敢让她独自在家,吩咐府里的下人去泰安堂知会一声,这几日暂不出诊。
晌午前后,太阳无精打采地从云层间露出半个头来,又在冷风的呼啸声中缩了回去,秋千架上的蔷薇花几乎一夜落尽,凸显着渐浓的秋意。
逢月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脚跟向下一登伸了个夸张的懒腰,睁眼看见苏景玉就坐在床边,冲着他笑的眉眼弯弯,仿佛昨日在千秋苑的遭遇没发生过一样。
苏景玉也跟着释然一笑,心道自我疗愈果然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想了一整夜宽慰的话半句也用不上了。
逢月高烧刚退,桃枝送了碗清淡的白粥进来。
巧儿从柜子里翻出件丝绒斗篷给逢月披在肩上,皱着小脸盯着她端碗的手上缠的细布,还没来得及问她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苏景玉一个久违的恐吓眼神吓的不敢吭声,老老实实站在床边,等逢月用完早膳接过空碗调头便走。
苏景玉轻柔地将细布拆去,看着逢月掌心深深的伤口眸色一暗,知道是她受不了催情香的折磨,自己用发钗硬生生刺下的。
即便已经看过不止一次,仍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紧,脸上装着若无其事,边换药边调笑道:“对自己下手这么狠,上次你中春毒可不是这样,把我衣裳都给扒了!”
逢月气的忘了羞臊,扬头嗔他,“这怎么能比呢?”
苏景玉眼底笑意漫开,试探着问,“因为我是你夫君?”
他本来就是她的夫君,逢月刚要点头又顿住,脸上涌起一层薄红。
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更多的因为她喜欢他。
回想一个多月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她哭闹着说她忍受不了,不顾一切地抱着他亲吻,手伸进他衣襟里摸他胸口,撕扯他的腰带,原来早在那时候,她就已经那样喜欢他了。
含羞的低头远胜过一切言语。
苏景玉得意地抿着嘴笑,取了块新的细布一圈圈缠在她的伤口上,蓦然眸心微动,轻咳一声道:“其实这种事不一定要死扛着,还有别的解决办法。”
逢月懵懵地眨眼,又不好意思问他。
苏景玉嘴角一勾,凑到她耳边轻语了几句,逢月脸颊倏然烫的如同火烧一般,连着脖颈都泛着绯红。
苏景玉口中描述的那些画面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里闪过,她不自觉地瞟了眼他又细又长的手指,掌心被他的指尖触碰的感觉似乎都不同于以往,喉咙咽了咽,不敢看他,悄悄向床里倾了倾身子。
苏景玉回想小时候得拂风提点□□的时候,害羞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逢月现在的样子,忍着笑,低头把她掌上的伤包扎好,静默了片刻道:
“别院假山石里那人的确是王公公,我昨日见到他了。”
逢月涨红的脸急促地转回,身上的斗篷顺着肩头滑落,“他可说了毒药的事?”
苏景玉抓起斗篷帮她重新披好,神色淡然道:“他气息奄奄,已经开不了口了。”
“啊?”逢月眼里希望的火光灭了大半,垂睫默念:“前些日子我见到他时还好好的呢。”
叩门声响,桃枝端着碗刚煎好的药汤进来,苏景玉接过,用汤匙搅的不怎么烫了送到逢月手中。
刺鼻的苦味熏的她鼻梁直皱,鼓起勇气端着碗一饮而尽,碗底的药渣沾在喉咙里下不去,胃里翻腾的厉害,险些吐出来,喝了半杯温水才勉强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