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奇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会儿,他的眼睛有点儿酸胀,连着鼻根也是。像是近乡情怯,又像是故友重逢,心头滋味千般难言。
钱青注意到身旁人的僵硬,此刻,她心里有数,人应该是找对了。她把手机拿起来,仔细地端详这张老照片。高模糊的黑白影像让她猜测,拍摄的时间估计在五十年代上下。“这张照片挺老的,是你家里人手机拍了发过来的吗?”说时,她把手机递给杨奇,让他拿在手里去看。
“是的,这是我父母用手机拍了发给我的。年纪大的人不会用手机,拍得比较模糊。”曾珂留意到杨奇的表情,好像是与照片主人相熟一般。“我刚刚和我父母去通了个电话,问起了曾阿祥。本想问一下是不是广东老家的长辈,没想到,我爸说他是我的曾爷爷。”讲到这里,他实在是惭愧,面露愧色,无奈扶额道:“我真是……不肖子孙,连自己的曾爷爷都不认识。”
也许是一代人的历史已经真的被遗忘了,崭新的时代和生活让他们的后世子孙都不能完全了解他们的故事。钱青心中有不少唏嘘,只觉过往是那样的沉重,可却也会在现实生活中被慢慢掩埋。“你不用太自责,毕竟你家应该算是两代居住在上海了,对于老家的事情不了解也算是正常。”其实,别说是曾珂自己,就是她起初看到他时也觉得这个人就是上海人,和广东扯不上半分关系。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谋生,你不知道他是你的曾爷爷也属于情有可原。”杨奇把手机还给曾珂,问:“你曾爷爷拍这张照片时应该少说有五六十岁了吧。”他看照片上的曾阿祥已经没有了当初在滇缅时的年轻。也正因为如此,他不禁猜测地问:“他是回广东拍的这张照片吗?”
曾珂再次看向手机上的照片,看着与他眉眼略有相像的曾爷爷,情绪复杂地回答:“我爸说,这是曾爷爷60大寿的时候特地去广州拍的,当时家里条件很一般,能有一张相片已经是很好的生日礼物了。”回想着刚才在电话里和父母的交谈,他像是讲故事一般,继续说:“我爸说他小时候对于曾爷爷的印象就是很会烧菜,煲仔饭和糖水的配方就是曾爷爷传下来的。当然,也可能是受了曾爷爷的影响吧,我爸就一直在做餐饮行业。”
想起曾阿祥在滇缅那会儿说起过,等战争结束了,他就回广东找个铺面做饭馆。杨奇听曾珂这么说,心里生出了许多的高兴,好像是看见了兄弟在一切都结束后如愿过上了心满意足的生活。“能活着回家,挺好的。”他打心底里替兄弟开心。
“杨先生,听着好像是你和我曾爷爷很熟一样。”曾珂的疑惑到此时终于是说了出来。他看杨奇的面容比起他的都要年轻几岁,而他的曾爷爷早就去世了。照道理,眼前的这个人和他曾爷爷应该不会有任何见过面的可能。但是,凡事都不能太按规矩去推理,这个世界上说不好的事情太多了。“我能问一下,你们和我的曾爷爷有什么关系吗?还有,你们是做什么的?是广东来的吗?”
钱青没想到曾珂的防备心挺重的。不过,这是人之常情。她与杨奇对视了一眼,而后笑着回答:“我们不是你广东老家的人,也不是专门拿着人家家里老物件出来招摇撞骗要好处的。”她估摸对方是以为他们俩在要好处费。她轻松耸肩,解释说:“我们就是报信人,负责把你曾爷爷的信交到他的家人手上。至于我们和他之间的关系……”这点,她想还是由杨奇来说比较好。
杨奇默契地接上钱青的话,同时,也把带来的信从口袋里掏出来交到曾珂的手上。“你曾爷爷曾在滇缅打过仗,当初他和那边的弟兄们都写了家书,但是很可惜,没有送到家人的手上。现在,这些信辗转都交到了我这里,我的责任就是把它们物归原主。”
曾珂接过信后拆开信封,他把对折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映入眼帘的是满纸娟秀的字迹。不了解自己家族史的他不禁发出感叹说:“没想到曾爷爷写了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杨奇听到这句话,突地笑了出来。他不好意思拆穿曾阿祥不识字,便委婉地说:“这封信是你曾爷爷的口述,然后让战友帮忙写的。”如果他没有记错,替曾阿祥写信的人应该是金平。想起金平,他又不知是否应该去一趟北平。不,现在应该叫北京。
“哦,哈哈,原来是这样。”曾珂稍有尴尬,尬笑两声便投入去看信的内容。可能是想到父亲也在等曾爷爷的消息,故而他又将手机拿起来,对着信拍了一张照片给父亲用微信传了过去。
传好照片,他这才定心地开始阅读曾爷爷写的家书。
‘阿伯,
我是阿祥,你在乡下和阿姨还好咩?生意不好做就不要做了,种两亩田有得吃就好啦,不要太累,很伤身体的。告诉你们,我现在也在南方喔。这里靠近缅甸,有点儿热,不过,也还好啦,反正有工钱拿可以寄回家。你们都要吃饱,把自己照顾好,等我把这里的事情搞定了以后,我就回家和你们一起啦。到时候,我们就去广州租门面继续开饭馆,肯定赚钱啦!
——儿曾阿祥’
时光是一条会发热的溪流,当流过过往的水源来到了现代时,炙热依旧如初。曾珂看完这封信后,他沉默了一会儿。信头的‘阿伯’和‘阿姨’让他想起了老家的风俗,虽说不太了解也素未蒙面,可他的根却像是得到了召唤,就只消一眼,便能明白‘阿伯’说的是曾爷爷的父亲,‘阿姨’则是他的母亲。仿佛是在信里看见了曾爷爷,就连那时他口述这封信的情景也一样看见了一般。
“我听我爸妈说起过,当年他们俩是从广东乡下坐火车来上海打工的。可能是运气好,正好碰上了改革开放,他们就攒钱开了一家粤菜馆,一直经营到现在。而我,在80年末出生,也因为父母做生意的缘故在上海长大。趁着90年那会儿正好有蓝印户口的政策,我家成为了新上海人,而我也顺理成章地在上海完成了中考高考,乃至上大学和工作。”诉说着曾家的发展史,曾珂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
钱青听说过蓝印户口政策,这是上海扩充人口的一项非常重要的举措。也因此,她理解了为什么曾珂身上看不见广东老家的任何印迹。“你爷爷呢?也在上海吗?”她好奇地问。
曾珂摇头,回答说:“我爷爷奶奶都不在了,所以我父母也不怎么回广东老家。”这也是他对老一辈不熟悉的原因。“曾爷爷在信里说要去广州开饭馆,很可惜呀,我爷爷做了一辈子的村干部,家里好像也就我父母和我做了餐饮这一行。”
“可能,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吧。”杨奇并不觉得可惜,因为生命与心愿的延续有千千万万种。
“是啊,我当时本科读的是工科。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我应该是不太可能去做厨师的,除非我找不到工作继承家里的粤菜馆。”曾珂也有同感,并轻笑说:“我一直以为我是因为父母是开饭店的所以才会喜欢做菜,现在想来,也许曾爷爷也是一个原因呢。”
“诶,你一个工科出身的,怎么就做起了厨师?”钱青感觉有故事,忍不住问对方。
曾珂浅笑着,他用三言两语轻松地回答:“兴趣使然。我本科毕业后申请了去法国蓝带,学了点儿鸡毛蒜皮回来。”
能进外滩的大酒店里做主厨,肯定不是‘鸡毛蒜皮’的技术。杨奇听出来这里的故事必定十分曲折,而对方也不是很愿意去说。他不再问,也觉得与今天送信这事儿无关。此时,他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十点多了。
夜已深,而他也完成了任务。不再多作逗留和打扰,他主动站起身,决定离开。“能把曾阿祥的信交到他的曾孙手上,我想我的任务是圆满完成了。你且收好这封信,把它带回去给你的父亲。”
“杨先生客气了,我要多谢你们的坚持,才能让我有幸能得到我曾爷爷的家书。”曾珂通过大堂经理得知,他们为了找他,来了两三次了。如果是没有耐心的人,恐怕这份信得继续尘封。
钱青跟着杨奇,她站在他的身旁,也准备离开。“没关系,只要你收到了就行。”总算是办完了这事儿,她心里也是跟着了了一桩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好像是也进入了报信人的角色里。
“你们怎么回去?要不,我开车送送你们吧。”作为答谢,曾珂打算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杨奇不想麻烦他,所以直接拒绝说:“不用麻烦了。你尽快回家,把信给你父亲看看。”
“额……加个微信吧,以后方便联系。还有,你们平常是做什么工作的?”曾珂拦住杨奇,想要保持联系。毕竟,他想到万一父母还需要了解曾爷爷别的事儿呢。
钱青是想拒绝的,因为她认为信送到就算是契约结束,多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有。但是她看杨奇拿出手机想要加对方的动作时,她也就算了,没有多说什么。
杨奇把曾珂添加成为好友,并如实回答:“我是GB的老师,你有别的事儿可以微信找我。”他没有透露钱青的职业,想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就行,不要给她添麻烦。
第50章
2019年1月7日,圣诞假期结束后的工作日,也是TERM 2开学的第一天。GB校园里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学生们该上学的去上学,老师们该上班的也都回到了岗位上。
“你好,请问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叫杨奇的老师?”早上8点出头,学校刚要关上大门时,有人拉住正在好从门口收发室出来的女老师询问问题。
被拉住的女老师是钱青,她正好来拿快递。她看对方一副金丝边框眼睛架在鼻梁上,二十多岁刚参加工作的年纪,气质倒是挺儒雅的。虽说这人面相不差,但她还是存着防备心,问对方:“你找他什么事儿?你是他的谁吗?”
年轻人拿着手机,他赶忙摆手,笑着解释道:“我不是他的谁,我就是来找他的。”说时,他把手机上的内容给对方看,并继续说:“我昨天晚上在微博上偶然刷到了一个美食博主发的博文,讲他当初做过远征军的曾爷爷在滇缅写的家书被好心人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家和我家的情况挺像的,因为我爷爷也是远征军。”
钱青朝他手机上看去,她略看了一遍博文,明白是曾珂昨晚回家后发了一篇微博。她是没想到,原来曾珂还是一个小有影响力的自媒体工作者。不过,5G时代的来临就是这样,标志着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发声者。
“他上面没有写是谁给他送的信,你怎么会找到GB来的呢?”钱青带着疑惑,仔细地询问对方。
年轻人找出微博的私信页面给钱青看,“我昨晚私信了美食博主,也和他说了我爷爷的情况。然后,他就把杨老师的工作单位告诉了我。”
生怕对方还有怀疑,也担心自己没有说明白,在钱青看私信的时候,他还在认真地解释自己的来意,“我和我爸爸也一直在帮我爷爷找当年一块儿在滇缅的战友们,想着要是有可能,希望能找到尚且还活在人世的老人,与我爷爷见一下,了他的心愿。正好,听说杨老师这里有消息,我就赶紧过来找他问问。”
瞧出眼前的女老师依旧是面露疑惑,他连忙报上姓名,说:“对了,我叫朱家豪,我爷爷叫朱振山。我老家是豫北的,我现在在上海做能源工程类的工作。”
说的时候,他都恨不得掏出一张名片给对方看。可惜,现代社会都流行加微信,名片已经是过时的老物件了。更何况,他才工作没几年,还没够上能拿名片出来的资格。
是个实诚的人,钱青看他着急解释,能感觉到对方的诚意。她不想为难他,也觉得或许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个找人的契机。稍稍思索过后,她笑着说:“你在校门口稍等一下,我去叫杨老师过来。”
“好,我就在这里等你,麻烦了!”朱家豪看着女老师进教学楼后,便就往大门外退了退,找了个不突兀的位置站着。
钱青抱着快递没有先回自己的办公室,心里挂着杨奇的事儿,就直奔体育组那边去了。当她要进去时,正好和杜光撞了个照面。
“哟,这不是数学组的美女老师嘛。”杜光见过钱青,也听老同事们私下说起过她。“你来我们体育组是有何贵干?找杨老师?”说时,他目光向后转,看向了杨奇的工位。
钱青还没有在GB公开她和杨奇之间的恋情,毕竟工作是工作,而且办公室禁止恋情也是潜规则。显然,她不想把工作和私生活混到一起。捕捉到老教师的毒辣眼神,她防备警戒,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啊,有人在校门口找杨老师,我来说一声。”
杜光抬起手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叶茶,嘿嘿笑说:“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杨老师讨论Y7生活课的安排呢。没想到,你是来给他送消息的。”他啧啧嘴,让了个身位给钱青,让她进去自己去讲。同时,他还好心地冲着办公室里面大声说:“小杨,有人找你。”
钱青知道这种老资格的老教师一般就最喜欢开年轻老师的玩笑,她就当作是没有听到。
“怎么突然来我这儿了?”杨奇正好在备课,他放下手里的笔,站起身与走到他这儿的钱青说话。
钱青看他眼里都是温柔,并且手有抬起来往她身上搭的意思。她赶紧向后退一步,并且轻咳两声,暗示他注意距离。“杨老师,校门口有人找你。”她启用工作模式去和他交谈,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也不想给他添麻烦。
杨奇悄悄地收回手,接收到了她的暗示,但他觉得她这样做并没有必要。尊重她的意思吧,他保持着同事之间的距离,问:“谢谢钱老师,我现在就过去。”
钱青跟在杨奇身后,一块儿走出体育组的办公室。
等走到楼梯间,杨奇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有高兴的情绪。
“干嘛这样看我?你下楼去呀。”钱青被他看得发毛,好像是她做了什么错事。“我和你说,这回是人家自己找上门来的,你快点儿下去问问。”也许是被他奇怪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通,而后又莫名地打算逃避上楼。
杨奇一头雾水,他眉头紧皱,一头的问号。“什么自己找上门来的?你想说什么?”他不解地问她,只觉她今天早上很不正常。
意识到自己没交代清楚,钱青补充道:“哦,我的意思是,有一个远征军的后人来找你,就在校门口。”
远征军的后人怎么会知道他在GB工作的?并且,除了王安迪和曾珂他们两家人,应该没有什么人知道他在报信。他猜想,除非是陈山桓和曹生在帮忙。“谁介绍他来的?你确定他不是骗子?”现代诈骗千奇百怪,他每天浏览手机新闻也了解到了七七八八。
“我不确定是不是骗子,也不确定是否是你要找的人。但是,你可以自己下去甄别。”钱青又不是搞反诈的,她暗想他问得真够奇怪。不想让他再和她扯皮,她推了推他,并指着上楼的方向说:“你快下楼去,我回办公室了。”
“一起下去。”杨奇不允许她走,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强制性地把她往楼下拽。
“诶!你注意点儿影响!”钱青一时着急,她口不择言地冲着杨奇低喝。
杨奇刚刚就不满意她在体育组的表现了,这会儿听她说要注意影响时,心里更是不舒服。“我要注意什么?你又在怕我影响你什么?”
他低沉的声音像是一记钉锤,钱青被他‘钉’得心口刺了一下。她明白了,他不满意她在有意和他保持距离。“我不是那种意思,你不要多想。”任由他拽着,钱青小声解释,可却没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