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恐怕就不回西安老宅了。”不仅仅曹生有话要说,曹彦也有他的话要说。他看曹生满脸疑惑,便放下筷子,和他说明白。“照着如今的形式,上海恐怕要沦陷。一旦上海沦陷,我的这些生意肯定是要受到影响的,我曹彦不会把曹家的家业断送在这样的时局之中。父亲当然也不愿意看到曹家落魄,母亲的意思是想要求太平,那我就想了,要不举家迁去香港吧。”他看到曹生眼中的惊讶,轻声笑说:“天下不太平,我只是一介商人,送点物资和钱财都是我能做的。但是,多的我就没有办法了。至于你,父亲和母亲肯定是希望你与我们一起去香港的。”他这句额外的话是用来堵曹生的嘴巴的,他要曹生好好考虑。
所以,上次在亚美电台听见娟姐说曹彦把西安的生意都抛了,曹生估计是为了去香港的事儿。“那你在上海的生意呢?”他问曹彦。
曹彦取过手旁的巾帕轻掩嘴角,回答说:“上海的生意我已经着手转移到香港了,这里的曹公馆我也会卖掉。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就是想问问你的态度。”他看着曹生,低声又说:“你要是舍不得你的那个女人,我也可以同意你把她一起带到香港。不过,前提是你要和我一起去香港。”
“抱歉,大哥。”曹生抬眼对上曹彦的眼睛,“我去不了香港,因为今天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要归队了。”他能感觉到曹彦是有预感的,所以对方一直在给他施压。说出这句话后,他心里压着的山似乎少了一半,他浅笑说:“我今天来是要和大哥告别的。恐怕今日一别,父亲母亲我都再难相见了。劳烦大哥见到父亲母亲后替我说一句幺儿不孝,自始至终我都辜负了他们。”
曹彦知道曹生要走,他只是一直在等着对方说出来。可是他也不想听他说出来,因为他心里是不希望他再赴前线的。“你也辜负了我。”他靠在椅背上,轻叹说。都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也没有什么好气的,更不想再骂他。他看着年轻的曹生,心里和眼里都是可惜,“给你奔走多次,为的就是你能与我们一起去香港。不过,你不领情,我也没办法强求。”沉默半刻,他皱眉疑惑又问:“你的那个女人呢?你要走,她就不留你?”可能,他还在对曹生抱有幻想吧,所以特意问了一句姚璐璐。
曹生回想来之前的那一眼,他点头,说:“她挽留过我。不过,我有我未完成的任务,所以辜负了她。”
“你真是不让任何人好过。”曹彦嘲讽说道。
“父亲和母亲那边……不知大哥可否帮我……”曹生想到父母年迈,他不想让二老过多担心。他自知自己让父母已经有了太多担心,所以他希望曹彦能帮他隐瞒一些。
曹彦不拒绝,他点头答应,“父亲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们早就料到你不会去香港,他让我告诉你他虽希望你能与家人团聚,可你心中若是有家国,他也会尊重你的。至于母亲那边,我且就替你瞒着。”这是他应该做的,不用曹生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我要是能帮你,我就尽量帮你一把。”
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曹生的后盾是曹彦。“的确还有一事,就是有关于姚璐璐。”他看得出曹彦在等他说这件事儿。“我走后,她就要一个人在上海生活。我原想着让她遇到难事来曹公馆找大哥,但你说你要走了,这……”
“我会每月打一笔钱到她的账户上。”曹彦知道曹生是舍不得这个女人,他假意开着玩笑与曹生说:“江山美人你要是都想要,最好给我好好地活着。你要是死了,我恐怕连回来给你收尸都难。”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他把老刘叫进来,让他取一张地契给他。“既然你说你不去香港,我总要给你留个地方住。唐山路有一块地是曹家的产业,我把它留给你。我等你早日驱赶敌军,平安地住进去。”
曹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看着老刘拿着地契走来,他站起身,和曹彦说:“大哥的心意我领了,这张地契劳烦大哥送到姚璐璐手里,我欠她太多。”
老刘站在一旁听见这话,他惊得跳脚大呼:“二少爷!这是地契啊!日后打完仗,你总是要做回老百姓的啊!你不能相信一个女人,也不能日后想着靠女人!”
“老刘,我且不知我能活到几时。这东西在我手上恐怕得跟着炮弹一起灰飞烟灭,还不如给能用得上的人。”曹生拍了拍老刘的肩,他有他的思量。
“让他去,他要送女人就送吧。”曹彦懂曹生的想法,他站起身,对老刘说:“寻个时间去给姚小姐送过去。”他走到曹生身旁,看了对方一会儿,然后笑说:“没想到曹家还能出你这么一个情圣。”说完,他便越过曹生走了,背对着他,他走边边说:“我等你凯旋。”
这是曹彦对曹生最后说的话,也是他打心底里要说的。曹生看着曹彦的背影,回应说:“大哥,珍重。”说完,他便离开了曹公馆。自此之后,他们各走各的路,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第86章
1937年9月6日中午11:30,亚美电台的办公室里,姚璐璐采访的南站伤兵营的新闻已经开始由她和阿平在中午12:00轮流播报。由于曹生的离开,她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外加上昨天中午老刘来电台找过她,给了她一张房契,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她的心情是更加难受。但是为了不影响工作,她尽量隐藏自己的负面情绪。
“璐璐!你还好吗?”香香因为昨天晚上加班播《啼笑因缘》,今天上午没来上班。她中午一进门就跑到姚璐璐边上惊呼,并且搬了张凳子坐到边上,皱眉叹气,一副想要安慰人的模样低声在她耳畔说:“我都听李老板说了,你家那位曹先生又赴前线了,对伐。”
姚璐璐本来心情就不好,香香上来大呼小叫的让她心烦的不行。她不想多说这件事情,便不多做回应。她看了对方一眼,浅浅笑了一下。
香香看姚璐璐笑的比哭还难看,她唉声叹气,关心地说:“你也不要太难过,我让我家李老板再给你介绍一些新的人认识。时间长了,你也就忘记了。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找到好的,上一个也就无所谓了,你也就过去了。”
呸,不会说话就闭嘴。姚璐璐听着香香这些触霉头的话,真想当场就给她拍到地上去。“曹生本来就是军人,他上前线是正常的。况且,人还活着呢。就算是死了,我也不想把他忘记。”她把手里的稿子拢了拢,站起身,眼神示意香香让一下,她要去播音室播报伤兵营采访了。
香香看她不领情,她也不恼,侧过身让姚璐璐出去。“我也不是那种意思,你别多想。”她当姚璐璐对曹生还抱有幻想,便现实地提醒说:“不是我要有意说坏,就是现在这个情况,谁能回来啊?”早上她和李昂一起吃早饭,听他说了一点儿淞沪前线的事情,她觉得做女人还是要实际点的好。
“万一他就回来了呢?总不会所有人都死了吧。”姚璐璐回过头看着香香,眼神里都是坚定。“只要有人活着,那就有可能是他。我不辜负他,他也不是会辜负我的人。”这是姚璐璐对曹生的信任,她记着他说的,所以愿意等。何况,今生没有缘分,还有来世呢。
说不通,香香长叹一口气。她抬手整理旗袍领子,轻笑一声,回应:“你要信他,那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有说。我们共事一场,我也是好心。”说完,她就转身就去自己的工位整理稿子。
“要命了!要命了!”德哥举着从楼下卖报童手里买来的报纸一边大呼一边冲进办公室。他是一路跑回来的,进来后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顺畅。
台长从楼下刚吃好生煎回来,他老远就看见德哥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从德哥身后走过,他顺手拍了对方的后背,笑问:“什么事情啦,把你急成这副样子。”
香香给德哥倒了一杯水,他喝下肚子后,抹了一把面孔上的汗,捋顺口条说:“宝山和嘉定打翻天了,你们谁有那边的亲戚啊?快点叫人到租界来,不要拖延。我刚刚路过英租界闸门那边,红头阿三已经开始查人了,估计关口要关。我和你们说,上海恐怕要沦陷。一旦沦陷,就只有租界能躲了。”他看大家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以为没人信,他把手里拽着的报纸拿出来摊开,“看看,我军前线伤亡惨重!敌军是四面八方地冲上来啊,来都来不及打。讲句难听的,人家是连逃的机会都不给你!”他咬牙愤恨地说:“希望租界能挺住,小东洋太不是个东西了!”
“前线新的战况报社那边送来了没有?”台长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看娟姐和阿平都还在外面吃午饭,不等他们回来,他直接去他们的工位上翻找。
姚璐璐预感不好,她跟着台长一起翻找,她想知道曹生的消息。可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新的战况稿子。她的脑袋嗡嗡的,心很慌,甚至是不知所措。
“我来帮你找。”香香看到她的背影在微微颤抖,她接过姚璐璐手中的稿子,一张一张替她翻看。
“找到了!”台长先于香香和姚璐璐翻找出报社今天发来最新的战况稿子。稿子里说,今日凌晨一支秘密作战队被派遣出去抵挡敌军进攻。上峰要求淞沪战士死守防线,秘密作战队的派遣主要是为了搅乱敌军前进的计划以及为后方提供支援和补给拖住时间。
德哥看完后几乎是拍台子大喝,“死守是什么意思啦!用人命堆啊?人命不值钱啊!当兵的就活该用来添炮眼?”
姚璐璐此刻祈祷曹生最好不要在这支秘密作战队里,她希望他继续做他的曹排长。这支作战队说白了,就是敢死队。
香香悄悄看了一眼姚璐璐,她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抚说:“不要多想,你自己吓自己最是没有用了。刚刚你也说了,总是要有人活着的,为什么活着的不能是你家曹先生呢。”
“台长!我和你请半天假!”阿平从外面冲进来,他不等台长回答就去工位上收拾公文包。他一边收拾一边说自己的请假理由,“外面打的要死要活,我嘉定的亲戚刚刚在车站打电话说来投奔我了,我去接他们。要人命的事情,我不能耽搁的。台长,我走了啊。”
台长没打算阻拦阿平,他话还没来得及说,阿平就已经跑出去了。他看向香香和德哥,问:“你们呢?家里亲戚都安全了吗?”这个时候他也不想什么赚钱不赚钱了,大家平安就是福。
“我昨天就把家里人都接到了法租界。李老板给了我一套小公寓的钥匙,我正好安排家里人住进去。”香香觉得自己是烧了高香能抓到李昂这条大鱼。她是拎得清的人,没有姚璐璐和曹生她吃不到这条鱼。
德哥摆手,他笑着说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说完,他就回自己的工位去准备晚上和香香播音的稿子。
“我去播音室了,台长。”1937年的姚璐璐是外地人,她没什么好交代的,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做自己的工作。她现在着急也没用,手头该做的事情先做了再说。冲一直陪着自己的香香点头浅笑,她心中暗想刚刚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12:15,娟姐回到办公室。她不像德哥和阿平那样急吼拉吼地进办公室,她是带着满脸的轻蔑进来的。“就在刚刚,我的消息探子告诉我,曹家退出了上海粮油市场,曹老板把所有的生意全部转手,拿着大笔大笔的钱跑了。”她走到台长桌边,冷笑地提议说:“曹家要举家逃到香港去了,我们不怕他们了。这种时候跑路真是不要脸,我们应该给他发扬发扬。”
“真的假的?曹老板的弟弟还在前线打仗呢!”香香顿时就觉得这个世界太魔幻,她难以想象资本家为了利益不顾家国大义,不支持抗战就算了,连手足都可以不顾及。她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大骂道:“跑路算什么意思!他卷那么多钱是为了给自己买镶金的棺材吗?”
德哥放下笔,冷哼说道:“还是做生意的聪明啊,曹彦早就准备跑路了吧。西安老家的产业陆陆续续抛手,应该就是为的就是这一天。”想到香香说曹生还在前线,便啧啧摇头,说:“这么看来,曹二少爷还真是曹家的异类。”
这话听不出褒贬,台长让娟姐坐回去。“算了,算了。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保命!曹家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无关,这俩天还是以播报战况为主吧。让老百姓知道前线战士的辛苦也算是我们出了力。”说完,他也只剩下叹气,无奈叫骂道:“册那麻痹额小东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快把part 2写完了!!part 3不远了!
第87章
下午三点,曹生结束了秘密计划后坐在战壕里休息。他右手臂被炮弹击中,好在是擦伤,不伤及骨头。浑身都是尘土,他抓了一把头,手上全是炮弹灰,肩膀上也都落满了。他轻拍衣裳将灰尘掸去,靠在战壕壁上不敢闭眼。身后不远处还在发出隆隆的轰炸声,他怕闭上眼睡过去就完了。其实,他根本就睡不着,精神高度紧张,连倦意都不敢有。
“兄弟,给一根。”他闻到身旁有人拿出烟在抽,本想下意识地叫人掐了。可又想,自己这儿距离前方还有点距离。算了,抽一根是一根,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转头看向那人,顺手也要一根来抽。
那人是个大方的,他将最后一支烟连着烟盒一起丢给曹生。曹生接过后,问对方借了一点火儿。他不怎么抽烟,但却不是不会抽。打仗前他也是抽烟的,不过多是纨绔子弟聚在一起尝新鲜甩派头而已。一口烟入嘴,随着烟圈的吐出,他的精神稍微放松了一些。“多谢。”他侧头与那送烟的人说。
“有受伤的吗?”军医背着药箱从后方冒险来到前方给受伤的伤兵包扎。这个活不比扛枪的人轻松,一不小心就得中弹。已经有不少军医死在前线了,所以接下来上前头的人都尽量匍匐着身子前进。
“我这里,手臂擦伤,劳累您包扎一下。”曹生听见军医低声叫喊,他便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没想到,这爬着进来的人是个老熟人。
不过是几天没见,陈山桓的眼镜腿儿已经断了一根。他用小树枝和医用胶带绑在镜片上,将就着用。看见曹生的时候,他一下乐开花儿了,便加快速度往前爬。“嘿,还真没想到能遇找你!”到底是拿手术刀的,往前爬了没几步就得喘口气。
曹生前倾身子,一把把陈山桓拉进战壕里头。“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巧和你遇上。”他看着对方滑稽的面孔,忍不住笑出声。“这不过才几日,眼镜儿怎么就成了这样?”他伸手动了动他那根小树枝,好心提议道:“你去后勤叫人给你焊一根铁的。树枝一折就断,你这镜片薄,一个不小心当心滑破头皮。”
“别说后勤有没有空,现在是后勤都不一定有人。”陈山桓又不是没想过。他打开随身的医药箱,从里头拿出绷带,“我给你简单包扎一下,现在条件有限只能这样。”
曹生将手臂伸出来,他抽了一口烟,问:“死了多少人?”他看陈山桓身上的血比泥多,估计他刚刚从后方来。
陈山桓知道曹生是今天凌晨带头实施秘密计划的人,他也懂他问的是这支队伍里还有多少人活着。“估计得今天晚上才能知道个确切数字吧,现在打的一团糟,哪里分得清楚哦。”绷带隔着对方的衣服直接缠上手臂,连消毒都不需要做。“你运气挺不错的,不但活下来了,还没受什么伤。”他觉得曹生今天能回来真是命大。
“我也觉得我挺走运的。”曹生吐出一口烟,笑着说。
“少抽点,你肩胛骨还没拆线吧,对身体不好。”陈山桓给曹生包扎好了,他将东西都收进医药箱里。“明天你们还去吗?”他说的是突击进攻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