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生点头,他动了动右手臂,包扎后觉着和包扎前也没什么差别。“得去啊,不然防线就要给人全打没了。能拖一点是一点吧。”
陈山桓听出来了,这是要至死方休的意思。“你回来,璐璐那边怎么说?”他有些担心小表妹,所以特意问一句。
说到姚璐璐,曹生的心里有一阵泛酸。他看着陈山桓探究的目光,回答:“我大哥每个月会打一笔钱到她的账户上,并且留了一张唐山路的地契给她。不管战争结束与否,她应该都能在上海过的不错。”他看陈山桓眼神暗沉,无奈拍上他的肩膀,带着歉意说:“我知道我不够好,但是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我会好好活着的,我答应过她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陈山桓虽然不苟同曹生的说法,因为他觉得对方的处理方式根本就不好,可他又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说到底,哪里有人会丢下热恋的女友义无反顾地赶赴沙场来送死的?况且,还让自己的大哥去照顾自己的女友。这算个什么事儿!也就是看在曹家有钱的份儿上,他这个表哥勉强能接受。他心情复杂地看着曹生,想骂,怕给人骂出问题到时候扛枪不得劲儿死了,想打吧,他又打不过。最后拍了拍身上的土,冷眼瞧着对方,咬牙说:“你他妈死了就给我下十八层地狱去!谁家姑娘能让你这么祸祸!”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匍匐给伤兵包扎去了。
曹生不恼,他觉得陈山桓说的没错,他的确挺混蛋的。
“还有烟吗?给老子来一支。”
一杆枪从左侧方丢进战壕,随着一句沙哑的问话,一个高大的身子翻了进来。他坐在曹生的左边,用手掌不停地抹脸上的灰,嘴里不住地向外吐唾沫。“呸!一嘴的炮灰混着泥星子,狗日的是要把地给撅了!”他刚刚问隔壁的要烟,半饷儿没人递来,他便拔高嗓门,暴躁地问:“烟呢!”
曹生看着对方这灰头土脸的样儿,他注意到那人肩章上头的军衔,而后笑着将手里的烟屁股递给对方。“杨连长,烟就只有这么点儿了。您看,您要不就将就将就,抽一口过过瘾?”真是什么巧合都让他遇上了,没曾想能在这儿见到杨奇。
杨奇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曹生,大呼:“你个怂!我就知道你大哥拴不住你!”他兴奋地一巴掌拍上曹生的胸口,完全忘记了对方其实还是个伤兵。“你咋来的?你大哥没给你气死?”
“没气死,活的好着呢。”曹生看对方接过了烟屁股,然后打量了对方一番,问:“听说你去了南京,怎么又到了这儿?”这是他打听杨奇下落那天得来的消息。原以为对方是飞黄腾达高升了,谁知还是给送来了这人间炼狱之中。
老话说的好,一口香烟解百愁。就算只是个烟屁股,杨奇也能抽的浑身畅快。他猛抽两口,把烟屁股给消耗干净后,回答说:“还南京呢。南京最怕这儿守不住。只要是个人,他们就给拉过来。甭管后方需不需要,全给送来了。”他本来是被安排去重庆的。
曹生听着这话,品出点儿滋味,大概能猜出伤亡比是个怎么样的惨状。他轻叹一声,嘲讽说道:“你我都已经尽力了,接下来的就看来老天爷吧。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可是都丢了个干干净净。”
第88章
2018年9月6日,晚上六点半。钱青带了一盒小杨生煎和一碗咖喱牛肉粉丝汤到瑞金医院的住院部。她将生煎放在病床的床头,打开粉丝汤的盖子,叹了一口气,对着床上躺着的人说:“璐璐啊,假酒害人,以后我再也不叫你出去喝酒了。我也打算戒酒,家里的酒瓶我都丢掉了。以后我们改喝奶茶吧,我请你。”说话间,她用一次性筷子在粉丝汤里挑了挑,散出浓浓的咖喱味。“喏,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粉丝汤,你闻到味道了伐?喜欢的话,你就醒过来吃两口。”
“小姑娘呀,她又不是死掉了咯,你讲这种话很晦气的。”隔壁床的大妈把两张病床中间的帘子一把掀开,严厉呵斥钱青,并且附赠一个白眼。住院的人最讨厌听见这种话,哪怕是别人床,听在耳朵里都是不舒服的。
钱青回头看着大妈,很识相地点头,缩着脑袋给人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改台词。“看大妈放下帘子,她悄悄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手里的牛肉粉丝汤,她挑起一筷就直接往嘴里送,一边嗦粉丝,一边和姚璐璐汇报她的工作状况。“璐璐,我和你说,我是真的打算辞职了。天天加班,我命都要没了。我觉得再混下去,我卵巢功能都要废掉了。”她夹了一片牛肉放到嘴里,然后喝了一口汤,继续说:“我前一阵去考了教师资格证,初中的,过了。想着试试看能不能找个新方向走走?我也不求大富大贵,就求身体健康。”萌生这个想法的主要诱因是她办公室的一个女的,三十岁不到绝经不说,还查出了乳腺癌。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做不到为了事业放弃健康。
病床上的人挂着营养液,没有回应钱青。钱青并不在意,她就一边吃一边对着躺在病床上已经十天的姚璐璐说着话。外头不知道的人,隔着帘子还以为多热闹呢。
1937年9月6日晚五点,姚璐璐坐在馄饨摊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吃小馄饨。占了报纸大篇幅的并不是前线的战况,而是曹家迁移香港的事情。这事儿老刘昨天给她送地契的时候说过,她当时很惊讶,但又觉得情理之中。这样的情况下,不是所有人都有曹生那样的勇气的。毕竟,没有人是圣人。
说到地契,这东西还在她的包里。这张东西给她也没什么用处,唐山路那边都炸的不成样儿了,就算是战争结束,她也没钱请人去修复房屋。况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在1937年待多久。说不定,没几天就回去了呢。还真是天上掉馅饼儿,她都没本事吃一口。
“老板,钱给你。”小馄饨吃完了,她从包里拿出五毛钱给馄饨摊老板。
“璐璐,你去哪儿呀。”是香香正隔着车窗玻璃叫姚璐璐。
姚璐璐吃好小馄饨打算一路从这里走回法租界,汽车喇叭鸣叫一声后,没想到在大马路上能碰到香香。她透过车窗看到是香香在叫她,当然,司机是李昂。“我回家呢,你和李老板出去吃晚饭吗?”她看香香换上了一身漂亮的洋装,头上还戴着一顶精致的小帽子。李昂的目光向她看来,她微微点头报以一个微笑,算是打了招呼。
香香摆手,回答:“我们吃过了,打算看电影呢。”她指了指车后座,热络地邀请说:“你上来呀,送你回去。”
这不好意思吧,姚璐璐连忙拒绝,她不想做电灯泡。“不了,我刚吃好晚饭走回去比较好,消消食。况且,不远的。”
“姚小姐还是上车吧,这两天路上不太平。作为曹生的老朋友,送你回家也算是朋友之间应该的。”李昂劝说姚璐璐道。他看对方面露难色,便又说:“昨天说好请客吃饭的,我这一忙就没有顾上,我和香香送你也就当是赔罪。”
前天说的法国红酒和牛排最终还是没有吃到,主要是香香要加班。姚璐璐本是不在意的,但是被李昂这么一说倒是难为情了。盛情难却,她拉开车后座,还是坐上去了。“谢谢啊,挺不好意思的,要麻烦你们送我。”她一上车就表达着自己的谢意。
香香转过头,摇头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啦,开车很快的呀。”她现在是属于有大奔坐的人,对于上流社会的生活习惯仿佛已经是深入了骨髓之中。
“姚小姐,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李昂透过后视镜看向她,问。
“法租界的逸盛公寓。”听说日本人除了租界不敢动,其他地方都给打的不成样子。姚璐璐是不敢回老城厢的,回陈山桓的公寓住着比较安全。想到这里,还真是要谢谢陈山桓。
“你不是住老城厢的嘛?”香香记得姚璐璐的条件不好,不是住在租界的。不过转念一想,她觉得应该是曹生给她安排好了。“还是曹先生周到,救国之前也不忘妥善安排女朋友。”说完,她眼神飘向后座,一副我懂的表情。
姚璐璐被香香这么一说弄的有点不好意思,搞得好像她是靠着曹生一样。“不,这是我表哥的公寓。”她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摘出来,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和曹生有除却感情之外的关系。不然,她会觉得自己被看低了,过于轻浮。
“哈?表哥的?”香香眼神里充斥着复杂的神情,她回想了半天,问:“是广慈医院的陈医生?”她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见过一次两次。这表哥表妹的关系那么好,曹生在里面到底算是什么角色?她仿佛是陷入了八卦旋涡,脑子里产生了一些光怪陆离的想法。
这个时代的表哥表妹是可以结婚的,姚璐璐听出来香香的疑惑,便解释:“我表哥随军去了,他说房子空着容易遭歹人惦记,叫我去给他看着。”
“如今国家动荡,爱国志士是一批接着一批,姚小姐的表哥能毅然决然地去战地,属实了不起。”李昂将话题转了一个弯,把气氛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方向盘向右转,他继续说:“逸盛公寓就在前面,我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伐?”这里是个路口,往前面走两步穿个马路就能到。
“可以的,麻烦你们了。”姚璐璐能有免费的车搭就已经很开心了,她道谢后就下车。和香香摆手,她目送着他们离开,便就转身回公寓。
打开门,姚璐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她仿佛还能在空气里闻到曹生的气味。心中怅然若失,她关上门,感觉周身被回忆裹满。太安静了,安静的她脑子里全部都是曹生和她在这间屋子里的亲密过往,这样太累了。她将阳台门推开,把窗户也都打开,然后从橱柜里翻找出一瓶威士忌。本来是想去阳台喝的,但是她一看到那条曹生走过的街,情绪压的她心脏几乎爆炸,便还是决定回沙发上喝。
一杯接着一杯,疲惫的思绪慢慢地开始放松。她从包里掏出金怀表,打开看见表上放照片的那个地方空空的。那里原本放着曹生和他父亲的照片,现如今她觉得应该放上自己和他的才对。她心想真是可惜,应该在他归队前去照相馆拍一张的。
喝酒让人放松,姚璐璐觉得眼皮发沉,在意识模糊之前她还在提醒自己别忘记一会儿把地契藏好。虽然不一定用的上,但是值钱的东西得好好收着。
第89章
等姚璐璐醒来,迎接她的不是1937年9月7日的阳光,而是2018年9月7日的消毒水。头疼,感觉头像被挤压过一样疼。她费力抬手拍了拍额头,张开眼睛看见了熟悉的空调和现代装潢。虽然是病房的装修,但浓浓的二十一世纪的味儿扑面而来。她的床铺靠窗,不管手上还在输液的点滴,她腾地就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就往窗口走。脚还没落地,手背上扎针的疼把她拉回床上。想也不想,她伸手就按床头的呼叫铃。她是不会学习电视剧女主角自己拔针的,太血腥太恐怖,她怕给自己拔出毛病来。
护士来的很快,当看见姚璐璐醒着坐在床上,她直呼医学奇迹,“你竟然醒了!天哪!”
“麻烦您帮我把点滴针拔了吧。”姚璐璐看到护士衣服上写的‘瑞金医院’四个字,她确定自己回到了2018年。真是一喝醉就穿越,她的时空穿梭之旅可真是玄幻又随便。
护士看了一眼吊瓶里的液体,她拒绝给姚璐璐拔针。双手插在兜里,小眼睛瞟了一眼对方,说:“别急,现在才七点出头,医生还有一会儿才上班呢。你挂的是营养液,没什么副作用的,别浪费。”她想起来这位患者躺了十天了,便好心地问:“要通知家属吗?让你家里人给你带点早饭来?”
姚璐璐肚子是饿的,她摸了一圈床头发现这里没有她的手机。她问护士道:“上哪儿能打电话?我想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你躺了十天,现在能下床吗?”护士发出了灵魂拷问。一般躺了十天的病人都是没有力气走路的,踩到地上都像是踩棉花一样。她看姚璐璐一副‘我很行’的表情,无奈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算了算了,你要是在医院摔一跤我就麻烦了。你把你家里电话号码报一下,我给你打。”
真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姚璐璐赶紧报电话。当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和亲人离散很久的鼻酸。“喂,妈。我想吃生煎,你帮我买二两送过来好伐。”说话的时候,她的眼泪鼻涕就全都下来了,这是她长那么大吃生煎最伤心的一次。
当姚妈妈听到姚璐璐说话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所以就用不敢相信的口气问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姚璐璐本来情绪就有点不稳定,听到她妈妈不相信的口气,她哇哇大哭。她太伤心了,不过是离开了几天,自己的妈妈竟然不认识自己了。
姚妈妈还是认得出女儿的,只是在接电话的时候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带了三两小杨生煎,把虾肉、荠菜还有鲜肉的味道全都买回来了。顺道儿,还给姚璐璐买了一碗葱油拌面加辣肉浇头。除了姚妈妈,姚爸爸也来了。夫妻俩一个激动地冲进来‘囡囡’,‘囡囡’地叫,一个去找医生来看。
姚璐璐的营养液已经拔了针,她躺在床头,吸着鼻涕回想这几日的光怪陆离,不知道是不是一场梦。思绪被姚妈妈的声音打断,当看到她妈进病房的那一瞬,她腾地坐起来,激动的叫喊:“妈!我要吃饭!”她是真的饿了。这种情况,只要不是生了绝症,放谁都饿,谁吃得消整整十天没有正儿八经地吃饭?
“喏,快点吃点东西。生煎给你买了三个口味,辣肉面也给你买来了。”姚妈妈看姚璐璐消瘦的面孔实在是心疼的要命。她把一次性筷子和生煎都放到姚璐璐手里,一边拌开葱油面和辣肉浇头,一边说:“你要吓死妈妈了,你知道你在医院昏迷了几天伐?十天啊!我和你爸爸头发都要急白了!你年纪轻轻有什么不过去的心结?喝那么多的酒是不要命了啊!”虽然是关心的话,但是来自于妈妈的训斥也是会夹杂着的。
当咬开生煎的那一刻,姚璐璐有一种终于回家的感觉。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虽然姚妈妈在不停地叨叨叨,可她完全不在意。“我没喝很多,就半杯。”整整吃了四个生煎后,她回想自己在外滩和钱青喝酒的那天晚上,她就只喝了半杯Mojito,倒是钱青喝了一杯半。
姚妈妈一个白眼送过去,顺手夹了一筷子面条到姚璐璐的生煎碗里。“喝酒就很对吗?小姑娘家家喝到昏迷不醒进医院,你是要死啊!”这是真的生气了,说话的时候咬着牙,恨不得再附赠一个大嘴巴。“我和你说,你以后少和钱青来往。她脑子拎不清就算了,你跟着她一起胡搞,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姚妈妈生气地添了一筷面到姚璐璐的碗里。
说好的家庭关怀,它的存在不超过五分钟。姚璐璐低头吃面,觉得钱青实惨。可以想象在她昏迷不醒期间,钱青应该挨了不少她妈妈的白眼。好朋友呢,就是要在对方遇到误解和困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咽下嘴里的面,她试图给好朋友说两句,“妈,不是钱青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
“对!是你的问题,你没说错。”姚妈妈把拌好的面放在桌上,正式开始她的训斥大会。“你识人不清,脑子不好,躺在病床上十天害家里人担心,这些都是你的错。”言辞犀利,针针见血,显然姚妈妈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姚璐璐。她说的热了,把防晒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抹了一把面孔,继续批评:“钱青至少有悔过之心,还来看看你。你那个新交的外地男朋友呢?人呢?十天了,消失了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