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管裴家七郎知不知道,他都是被他爹送来送死的。
如今送死的人又多了一个。
冉韬垂下眼——
嫣嫣,你求求我。
我说不定能让他活下去。
*
这个冬天确实不安宁。
就在卫阳上下都沉浸在年节的气氛中时,北方传来消息,幽州安平郡守降而复叛,斥赵韬狼子野心,有谋取神器的不轨之心。路州刺史裴益之带兵援之,幽州各地闻讯多有响应。
更详细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是只有当下的这些,对尚在卫阳的裴氏兄弟也已经足够了。
裴七想起了自己临行前父亲眼角隐约的泪痕,脸色骤然苍白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兄弟俩坐在了一起。
裴七最怕这种凝重的气氛,即便是远赴卫阳的那日,作别时他仍旧能逗得送行之人中传出笑声,可这一次、他想挤出一个笑来,却无论如何都没能成功。
他最后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脸色难看地对旁边的堂兄道:“是我连累了兄长。”
裴琢脸色同样难看,但却摇头:“都是一家兄弟。”
裴七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他涩声:“我叫人去备了一桌宴席、丰盛些,兄长可别讲什么靡费了。都这种时候,总要吃饱了。”
裴琢苦笑。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说什么呢?
宅子里大多数人都只是领命伺候的仆役而已,对当下的事并不知情。听闻主家的吩咐,立刻热热闹闹的准备起来。裴七看着这场景,却只觉得苍凉。待到东西布齐了,他干脆摒退左右,屋内只余下兄弟两人。
裴七抬手,“我敬兄长。”
兄弟俩举杯的时候,发现彼此的手都在抖。
酒液在杯中绽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甚至有些洒出了杯外。
裴七勉强遥敬了一下,用左手稳住,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心神仿佛定了许多,他也终于开口,“我有点怕。我听闻早些年出使李闵的使者被绑缚着悬于营门之上,令士兵乱箭射死;更早的时候,青州的方锤曾令人油布裹身,倒吊着从脚开始点着,把人活生生地烧死……”
两军交战的时候,身在敌营,能有什么好下场?只是分死法而已。
裴七本来只是分散一下心神,这会儿却越说声音越抖,刚被酒气熏出点红意的脸色已然惨白。
裴琢倒是更镇定一些,“当年闵朝初立,李氏此举是为了立威;方锤倒行逆施,终不长久,赵公有大志向,不会如方贼一般行酷烈之事,若为立威……裴家、裴家也不值得他这么做。”
裴七神情像是稳了些,但是仍残留着细微的惧意。
他苦笑:“我多次为史书中忠义之士击节赞叹,有时也觉心向往之,但事到临头才知慨然赴死有多难……若是前几日兄长请医者来的时候,讨两副见血封喉、叫人立即毙命的毒.药就好了,现在也不必受这等煎熬。”
裴琢一怔。
请医者过来……?
他在原地呆呆愣愣地坐了半天,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豁然起身、猛地推开门,大声:“松墨!松墨!!”
裴七被堂兄这突然的做派吓了一跳,在旁边轻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却听堂兄语速飞快地对赶过来的松墨交代,“你去乐平坊、去乐平坊!请杨娘子过来,不、是求她过来,就说……”
裴七不解地听了会儿,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高声打断了裴琢,“兄长!!”
他死死抓住了人的手,“兄长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裴家的事,干什么要多牵扯一个人!!若是事有万一,那就是多添了一条人命,杨娘子待你如此情深意厚,你就忍心?!”
裴琢静静地听完了堂弟这段话,脸上的表情冷静得要命,连刚才的仓促惶急都平复下去。
少顷,他轻轻问:“七郎,你想活吗?”
那一瞬间,裴七只觉着抓着对方的那只手足够千钧重。
他很想大义凛然地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裴琢轻轻拂开了那只手。
他以气音低道了一句,“放心吧,玉蝉不会出事。”却也不知是对裴七,还是对自己。
裴琢转身看向松墨,这次的语气平静许多。
他抬手取下了自己随身带玉佩,缓声:“有事求人本该亲自登门才显得诚意,只是如今我兄弟二人不好随意走动,只能求杨娘子劳累走动一趟。我等在卫阳实在无他人可求,若是玉蝉还稍微念着点昔年旧情……不、是裴杨两氏的交情,求她赏光、走这一趟罢。”
*
杨嫣还是有点“裴琢这段时间在故意回避她”的自觉的,故而这会儿对方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地求她过去,杨嫣还真是有点猝不及防。
不管什么原因,人还是要见的。
她满肚子疑虑,想了一路都没想出什么头绪来,倒也猜到恐怕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就算如此,杨嫣也没料到自己一踏进去就受了裴家兄弟俩五体投地的大礼。
——什么情况?!
裴琢/七:“万望杨娘子援手。”
杨嫣更懵了,“五郎、裴七郎君,这是做什么?”
她赶紧扶着人起来,“你们先起来,是出什么事了吗?”,
等从兄弟俩口中了解完现状之后,杨嫣觉得问题很大。
裴家不是应该在新朝很有面子吗?怎么这会儿和冉韬打起来了?!倒不是说不能打,毕竟北方乱成这样子,但凡不是同一个势力、彼此之间都交过手,并不稀奇,只要降得及时,照样可以在新朝封官进爵。但是都到了这个局势了,还和冉韬对着干,甚至把冉韬刚拿下来的幽州搅得一团乱,怎么看都不像是未来很有地位的样子。
裴琢诚恳再拜:“叔父只是一时被奸人蛊惑,并非本意。求赵公再给叔父一个悔过机会,我们兄弟愿去说服叔父。”
经这么一提醒,杨嫣终于想起点区别来,现在路州刺史是裴琢的叔父、不是裴琢他爹……蝴蝶效应?
杨嫣是打算帮忙的。
就算是为了剧情,她都不可能放任裴琢就这么被冉韬杀了,这可是正经男主、孩子他爹,没了裴琢她找谁去生娃啊?!
但是冉韬真的会听她的?杨嫣觉得不靠谱。不过想到对方那“高不高兴”的问题和“爱屋及乌”的诡异逻辑,她居然真的有那么一点动摇。
杨嫣迟疑着答应:“我尽力去试试。但是能不能成,我也不知道。你们还要自行做些筹谋。”
别光等着她的消息,有办法偷跑就赶紧跑!
裴琢听出了杨嫣的意思,却只余苦笑。
哪有那么简单?这间宅子里不知道多少对方的耳目,甚至他们今日这段对话,他都不知会不会传到赵韬耳中。
虽说如此,裴琢倒是没催着杨嫣立刻做什么,而是顺势问了几句卫阳的情况。杨嫣以为他们有打算,也就仔仔细细地给出回答。
裴琢倒了杯水递过去,大概是因为心不在焉得太过,居然倒的是酒水。
杨嫣尝出来了,但是瞧瞧兄弟俩一个赛一个惨白的脸色,裴琢倒水时甚至还有点儿颤的手,她到底没说什么。
杨嫣顾忌着自己的酒量,喝了两杯就没再动了。
但是奇怪的是,即便如此,她眼前却渐渐出现了重影,意识也变得模糊。一股说不上来的困倦袭上来,杨嫣忍不住地扶了一下头,但是仍旧抵不过那眼皮打架的疲惫。意识彻底陷入黑沉前,她模糊地觉得:醉酒也不是这样啊?
裴七错愕地看着伏倒在桌子上的人,又看向一旁的堂兄。
想到方才兄长递过去的那两杯“水”,他不敢置信道:“杨娘子都已经答应了!”
杨娘子明明都已经答应为他们说情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裴琢发抖的手也拿不住添水的银壶,颤抖着砸在地上,他觉得身上冷得厉害,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冰凉的。裴七的质问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落入耳中都带着回音。
但是在这种冷得连身体都要冻僵的寒意中,他脑子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楚。
对着那声质问,他甚至能涩着声给出回答,“你以为、为什么……赵、他为什么要我来卫阳?”
裴琢的声音有点抖,但是语气却是异常的冷静。
“我得让他满意。”
他得让那个人满意。
赵韬没有要玉蝉……
是因为不想吗?不。
没有人面对这样的绝色还不动心,那人甚至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意图。
是因为不能吗?不,更不可能。
这里可是卫阳,他想要做什么,轻而易举。
这么一来,答案就很明显了:那人要的是“心甘情愿”。
为什么没有心甘情愿?
因为有他在。
所以,那个人更需要的、其实是玉蝉对他的彻底死心。
没有什么比“被情郎亲手送到另一个男人榻上”更让一个女人死心了……
裴琢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在这种彻骨的寒意中,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得让他满意。”
幽路两州的消息,连在外面的玉蝉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几乎被软禁在宅子中的质子为何会这么快得知?是谁让他们知道的?
第39章 聪明人
◎我没法放人。◎
冉韬对这个结果没那么意外。
从裴五称病不见客, 甚至周道到专门请了医者上门的时候,冉韬就知道这是个聪明人。
有时候聪明得过头,就有点让人讨厌了。
当然倘若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也一样令人不快。
总归是个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都透露着碍眼的人。
……
冉韬抬手,将那层厚重的帘帐挂起。
入目便是一张毫无防备的睡靥,浓墨的长发披散开来被压在身下,鸦羽的长睫低低垂下。仿佛那根枝头开的最极尽妍丽的花,却不慎探出了围墙, 没了重重墙壁的阻隔、静静地等着人攀折。
即便当年身份的云泥之别让他连心意都不能言明, 但是冉韬如今也得慨叹:幸好嫣嫣生在杨家。
她该呆在云端上的,不然只会被拉入最深的泥淖。
……可她怎么从杨家跑出来了呢?
冉韬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张脸,却没有做更多。
他等得起。
从应州到卫阳再到现在,他等了这么久了。
或许还要加上以前那许多许多年,他等得太久太久了, 有的是耐心。
他等着嫣嫣醒。
如果嫣嫣醒了之后还想救裴琢……
想到这种可能,冉韬的眉眼间浮上一层森然冷意。
——那人都这么辜负嫣嫣了,嫣嫣却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 他让人去死一死不为过吧?
如果嫣嫣不想救了。
冉韬神色稍缓。
——但没有嫣嫣说情,他又凭什么网开一面?
要怪就怪裴益之没那个控制路州的能耐吧。
说不准裴弘之有?不过人死得早了些。
冉韬承认当年路冀两州的那场仗有他的推波助澜, 若非当时赵雍刚死、卫州情况不稳, 澹台克又想借着和赵雍的舅甥亲缘拿兵权,暗中小动作一直不断,他甚至想亲自去。
嫣嫣该庆幸自己还没有嫁过去。
不然, 他早两年就跑一趟路州将人抢回来了。
……
冉韬想了很多, 但是对着那张沉睡中的脸, 他思绪渐渐平静了下去, 连日来积攒的烦躁和戾气散去,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看着。
渐渐的、某个朦胧的想法模糊地浮了出来。
小娘子。
再对我笑一笑吧……
我或许、会放过他?
垂下的羽睫似有所感地颤了颤,冉韬呼吸屏住。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他的预料,那双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柔软的脸颊贴在手掌上蹭了蹭,娇柔的身躯就这么依偎着交.缠过来。
冉韬微愣之后,表情都扭曲了。
——他做得倒是彻底!
不!不对!!
裴琢哪里来的那种东西?!
杨嫣:这次的梦好奇怪啊,居然还是有反抗的?
她试图强硬一点,但是情况发展好像不太对。
……
冉韬伸手抹掉了滚落的泪珠,这温柔的动作似乎造就了某种错觉,怀里的人原本的啜泣挣扎都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由着他擦眼泪。
冉韬的动作顿了顿,下手有点重。
染湿的长睫颤了颤,浸着水光的眼睛睁大,人还哭得眼泪汪汪的、神情中却露出了几分控诉。
冉韬哑着声:“嫣嫣,你真的要这时候对我哭吗?”
还哭得这么乖。
他刚才被对方亲上了来的时候,尝出了一点酒意,有点猜到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会儿停却停不下来了,他俯身吻掉了泪珠,低声轻笑着哄,“再哭一哭。”
冉韬不确定这个小醉猫还有几分意识,不过对危险的直觉还是在的,最直观的反应是、吓得哽住了。
泪珠在眼圈里打转儿,蓄满了眼眶也没落下来。
瞧着比刚才更可怜了。
这么一个大美人泪盈盈地盯着你看,又惶恐又无助,眼底还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信赖,简直是毫无保留地袒.露出自己最柔软的一面,你是想帮她呢?还是想欺负她?
冉韬再次确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小娘子手把手教了他那么多年,也没有把他的性子掰过来。
他深吸了口气,亲了亲人,低声哄:“觉得疼就打我,抓我、挠我……”
冉韬说是这么说,可是最后也是他一手扣住两只细细的手腕摁到了头顶。
另一只手臂撑在旁边,伏着身喘.息着,投下来的影子将人彻彻底底地笼住。
冉韬使劲儿咬了咬牙。
小娘子那点力道,抓人简直像是在助.兴,偏骗她还心软,抓了之后又要在伤处摸一摸,柔软的指腹贴在细微刺痛的地方一点点蹭过去,直教人后脑都麻了。由着人这么橑拨下去,他真怕把人弄死。
冉韬缓了口气,才哑着声换了个提议,“小娘子骂我吧。”
“家奴、恶奴……欺主的刁奴,骂什么都行。”
说完却对上一双睁大的眼睛,连挣扎的动作都滞住,泪浸着的眼中是明晃晃的错愕。
冉韬微怔之后,忍不住笑了。
他想起来了,小娘子其实不太会骂人,就算早先老宅里人人都怕的那几年,她其实也不骂人不打罚人,她就是凶……小狸奴伸爪子一样的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