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正中间摆了一张古朴精致的木桌,上面已经摆好了一壶酒,等几人进屋后,又陆陆续续有灰衣伙计送来几碟吃食。
张舜推开窗,阳光洒进屋内,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柳明安落座后,解下背在身后的画轴木盒,递给周翼道:“周兄,这是你要的贺寿图。”
周翼本来坐下了,闻言又起身,双手接过木盒,迫不及待地就要打开了画轴来看。
“柳弟,忘了告诉你,你上次送我的字画,我带回舅舅家,给他瞧见了,喜欢得很,讨了过去挂在我弟弟的书房里,说是让他好好观摩好好学……”
周翼忽然想到这一茬,给柳明安解释了一下。
柳明安笑了笑说:“既然送给周兄了,自然由你处置。”
周翼也跟着笑了,将画轴完全展开,看清楚了画上的内容。
“天呐!”周翼忍不住惊叹出声。
张舜见状也凑了过来,认真看了片刻,转头对柳明安道:“柳弟,你的才学不该被埋没了。”
只见雪白宣纸上,靠左边一座高山巍然矗立,此山雄伟高耸,直接青云,气势磅礴,让人一看便心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壮之情。山的右侧是一处断崖,瀑布直坠而下,如同银河落九天,壮丽无比。
周翼嫌屋内光线不够明亮,拿着画轴走到窗边,一边看一遍赞不绝口。
高山之上,靠近瀑布处,柳明安用极细的狼毫画了几棵松树,栩栩如生,纤毫毕现。那松树姿态肆意,像是从光溜溜的石壁里长出来的,昂扬着向天空舒展着,显出蓬勃的生命力。
再仔细一看,松树上还停着一只仙鹤,羽翼舒展,身姿优美,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它的神态。
“妙啊!妙啊!”周翼赞叹着,又继续端详。
峻山之下,柳明安画了一个老人。那老人须发尽白,额部高高隆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正是老寿星,也叫南极仙翁。老寿星手里拿着仙木桃枝拐杖,拐杖上头系了个酒葫芦,而寿星自己手中则抱了一个硕大的仙桃。在寿星身后,几只神鹿正在低头饮水,那水正是由瀑布落下形成的水潭。
在整幅画的最下方,还有一行醒目的字,写着: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周翼眼睛都看直了,舍不得从这画上挪开,他一寸一寸地看,一笔一画地欣赏,嘴里念念有词,整个人陷入一种狂热的状态。
直到半个时辰后,周翼才意犹未尽地将画轴收好,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柳弟!”周翼突然一脸严肃地喊了一声,柳明安和张舜都看了过来。
然后柳明安就看见周翼走到面前,端端正正地拱手弯腰给他行了个礼。
“周兄?”柳明安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把周翼扶起:“这是做什么?你我兄弟,怎么能让你给我行这种礼?”
周翼却握着柳明安的手郑重其事道:“那日你我初次相逢,不过几句交谈,你先送字画,后又费尽心思为我画了这样一幅贺寿图,为兄惭愧,平白受你这么多恩惠,唯有行此一礼,内心方能平息稍许。”
柳明安听着这番肺腑之言,神情有些动容,这时张舜又按着他的肩膀道:“柳弟不必惊慌,周翼是个性情中人,这一礼你也受得起。”
等三人再度落座,无形之中彼此之间距离又拉近了许多。
周翼家在京城做生意,常常各地奔波,见多识广,为人热情真诚,善于言谈。
张舜家境富裕,家里有人从商有人从政,从小性格沉稳,眼界开阔,此番出门是为了采购一批药材,顺道给洪福生祝个寿。
而柳明安是三人中年岁最小的,见识远不及周翼和张舜,人生在世十九年并未踏出过灵山镇一步,但他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为人又谦和有礼,跟他相处总有如沐春风之感。
三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聊得十分投机,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彼此间有说不完的话。
直到屏风后的宝珠姑娘抱着琴出来问他们要不要用晚膳,三人才反应过来已经是夜间了。
“原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并不是一句戏言!”张舜看着桌上喝空了的几壶酒感叹道。
他们并不是爱酒的人,酒不过就是个引子,喝着助个兴,因此上的都是比较浅淡的清酒,三人喝到现在也并没有谁醉了,只有柳明安这个没怎么喝过酒的人有点微醺。
“周兄,张兄”,柳明安站起身,冲二人拱手道:“今日与二位兄长畅谈,受益颇多。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咱们改日再叙。”
周翼走到窗边探头看了看天色,转头对柳明安道:“柳弟,你家在荷花村是吗?”
“是。”
“离这儿多远?”
“四十里地。”
“要走多久?”
“约莫两个时辰。”
柳明安以为周翼只是随口关心,便一一答了,不料却听见他说:“柳弟,今日别回去了,去我家将就一晚吧。”
柳明安愣了愣,眼前蓦地闪过姜凝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多谢周兄美意,但我家里还有个妹妹,我不回去她可能会担心。”
这话柳明安说得有些心虚,以姜凝的性子,他并不觉得她会担心,只是他自己一想到今晚不回去,心里就不踏实罢了。
“你妹妹几岁了?”张舜问道。
“十……六?或许十七?”这个问题别说柳明安了,就连姜凝自己也不知道。
“你怎么连妹妹的年纪都不确定?”周翼诧异得很。
柳明安笑了笑,三言两句把姜凝的事解释了一下。
张舜听完点点头,开口道:“我问你妹妹年纪,就是想着若她是个两三岁或七八岁离不得人的小孩儿,那我就雇个马车连夜送你回去。既然她是个十几岁的大姑娘,那你何必非要赶回去呢?”
“就是啊,柳弟”,周翼接话道:“现在都酉时过半了,你家又离得这么远,大晚上的路也不好走,没必要赶回去的,就去我舅舅家睡一晚吧。”
柳明安迟疑了,他知道周翼和张舜说的是有道理的,但他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双眼睛,他想回去。
最后是张舜的一句话打消了柳明安回家的念头。他说:“你现在回家,等你到家,至少也是亥时三刻了,甚至可能过了子时,你不怕打扰到你妹妹的清梦吗?”
就这样,柳明安决定跟着周翼去洪家留宿一晚。
第55章 夜起作画,情思难抑
柳明安在洪家见到了福生酒楼的老板洪福生,周翼简单地介绍了二人认识。
洪福生听到柳明安就是周翼之前带回来的那幅字画的作者,对他十分恭敬,一口一个先生地叫着,还想请他去看看自家儿子的功课。幸好周翼及时出声阻拦,推辞说今天太晚,改日再安排,洪福生才作罢。
周翼带着柳明安到了一间客房,然后离开了一会儿,捧着几张纸回来了。柳明安只听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柳弟,真是不好意思,舅舅说你字写得好,非要求了我从你这里讨点墨宝供他那十岁的儿子临摹……”
柳明安看得出周翼的为难,笑了笑,宽慰周翼道:“周兄,没关系的,我借宿人家家里,写几个字算什么。”
周翼也笑道:“今日太晚,早点休息,明天你随便写写就好。”
“好。”
周翼离开后,柳明安拿着那几张纸查看,不多,一共五张,但每张都是极好的半熟宣,最适合初学者使用,看来这就是那个十岁的孩子常用的纸。
柳明安本想写了再睡,了了一回事,但腹中的酒开始作祟,让他脑子有点发晕。
还是明天再写吧,柳明安想。他担心注意力不集中,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辜负了洪老板的一番心意,也浪费了这么好的宣纸。
于是,柳明安上了床准备休息,却不曾想一直清醒着躺到了现在。
白日里他和周翼张舜畅谈大笑,觉得十分快意,等到这夜深人静之时,喧嚣褪去,柳明安心底开始涌起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的愁绪。
又躺了一会儿,柳明安仍然毫无睡意。翻身起床,点上烛台,柳明安从墙边的柜子里拿出笔墨和砚台,走到桌子边坐下,开始慢慢研墨。
墨条在砚台里一圈圈走着,浸出漆黑的墨汁,柳明安看着这再寻常不过的画面,脑子里忽然闪过姜凝替他研墨的样子。
姜凝现在在做什么?柳明安想知道。
下一刻,柳明安轻声笑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我在想什么?已经子时了,她肯定是睡了啊……”
柳明安提起笔,想给洪家小儿子写点类似于“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这样的话,然而思绪像开了闸门的洪水,汹涌不止,兜兜转转全是“姜凝”两个字,眼前也一直浮现着姜凝那双平静的带着点冷意的眼睛。
等柳明安回过神来,雪白的宣纸上已经落下了一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柳明安怔怔的看着这几个字,渐渐地明白了他难以入睡的原因。
他习惯了姜凝睡在他身边。
柳明安将那张宣纸放到了一边,再度提起笔,这次眼前出现的不止是那双清冷的眼了,而是姜凝那张精致冷漠面无表情的脸。
柳明安不受控制地想起来那日,何文死的那日,他等仵作验完尸回去,夕阳西下,姜凝倚在门边等他。
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但此时此刻,柳明安回想起来,却感觉姜凝好像真的迎着满天霞光站在他面前一样,橘黄色的光照在她身上,连她的每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
姜凝!
柳明安每落下一笔,这个名字就在心里回荡一遍,直到最后他搁下笔,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画作,心底除了这个名字再也想不起其他事。
第二天一早,周翼和张舜一起来叫柳明安起床吃早饭,然而敲了半天门无人应。
“柳弟怎么回事?是睡得太沉了吗?”周翼问一旁的张舜道。
“也许吧,有些人喝了酒是要睡得沉一些。”张舜答道。
周翼纠结道:“那要怎么办?还要叫他吗?”
话音刚落,张舜已经推门而入了,笑道:“总不能让柳弟饿着肚子回去吧?那我们这两个做兄长的岂不是太失职了。”
二人走进屋,却被看到的景象惊讶得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见本该睡在床铺上的柳明安正趴在桌子上酣睡,桌上摆着几张纸,还有笔墨砚台,旁边放着已经燃尽的烛台。
二人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周翼拿起一张纸,见上面工整地写着《礼记》里面的几段话,顿时自责不已。
“都怪我,我不该昨天把纸拿给他的。柳弟肯定是因为想连夜把字写了,结果后面太困才睡到了桌上。”周翼轻声道,看向柳明安的眼中满是歉意。
张舜眼尖,看到了压在最下面的露出一角的一张纸,拿起来只看了一眼,便笑得意味深长道:“不,不怪你。”
周翼凑过去一看,那张纸上没写字,却画着一个面容较好的年轻姑娘。画中女子倚着木门,静静地看着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透露出一股疏离淡漠之感。
“我的天!这是……”周翼诧异得忘记了控制自己的音量。
熟睡中的柳明安被这一嗓子喊醒,一睁眼,发现两位兄长正站在他旁边。
张舜笑着问他道:“柳弟醒了?敲门你不应,我们怕你饿肚子,就兀自推开门进来了,还请柳弟不要见怪。”
柳明安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同时答道:“没事。我在家都是听着鸡叫声起床,这里太安静了,我睡过了时辰,还得劳烦两位兄长叫我,真是惭愧。”
“柳弟为何睡在此处?”周翼开口问道,眼中有揶揄之色。
柳明安回想了一下昨夜的事,答道:“乍然之间换了环境不太适应,就想着起来写几个字,没想到睡过去了,见笑了。”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周翼拿起一张纸,一字一句地念着,看着柳明安愣住的模样哈哈大笑:“柳弟,你分明是思念佳人夜不能寐啊,哈哈哈……”
张舜将那张画放到桌上,笃定地问道:“这个姑娘就是你的妹妹吧?一眉一眼都绝色,一笔一画尽相思,嗯,很般配!”
周翼和张舜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柳明安脸色微红,连忙慌乱地解释道:“周兄张兄,不是这样的,我就是随便画画,我一直把姜凝当成妹妹看的,真的,你们相信我!”
周翼和张舜看得出柳明安是真的着急,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他是还没看清自己的心意。
张舜握拳轻咳了一声,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半真半假道:“哦,原来是误会了。”
“是的是的,我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没有什么其他心思。”柳明安急切地说道。
周翼摇了摇头,看着柳明安,眼中有着“朽木不可雕”的意味:“那先不说了,咱们一起去吃早饭吧。”
说完,周翼拿起了桌上另三张纸,又指着剩下的一幅画一句诗,幽幽道:“这个不适合我那小表弟临摹,柳弟自己收好吧。”
柳明安点点头,耳根又红了几分,顶着二人的目光,将宣纸折了折,放入了怀中。
第56章 马车归家,姜凝妥协
用过早饭后,周翼安排了一辆马车把送柳明安回家,三人在洪家门口分别。
“本来还想留你多住几日,等我舅舅过完寿再走,但我知道你肯定归家心切。”周翼意有所指,说完笑了两声又接着道:“柳弟,我就不留你了,咱们下月初五再聚,还是在桥边碰面。”
张舜想了想说道:“再过四天童生试放榜,柳弟你必然上榜,那么下次相见你可就是柳秀才了。”
“张兄你别取笑我了。”柳明安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冲二人拱手告别道:“我先走了,告辞。”
看着柳明安的马车离开后,周翼“唰”地一下打开折扇,满脸笑容往回走。
“张舜,这个弟弟还真是又有才又有趣,可爱得很呐!”周翼感叹道。
张舜点点头,赞同道:“难得这小小的灵山镇竟然出了这么个妙人!”
“你放心,灵山镇留不住他的,他一看就是有贵气的。”周翼煞有介事地说。
“你什么时候还会看相了?还贵气?说得神神叨叨的……”
二人一边谈论着,一边回到院子里。
而被他们谈论着的柳明安,此时却在马车里拿着那张画像一动不动地出神。他在周翼和张舜面前说得信誓旦旦,说他把姜凝当妹妹,但他自己记得清楚,昨夜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画下这幅画的。
柳明安骗得过外人,但骗不过自己的内心,他的的确确对姜凝有了些非分之想。之前朝夕相处他毫无察觉,直到昨天短暂的分别,思念涌上心头他才恍然窥见自己的心。
“我、喜、欢……姜凝!”
柳明安一字一句轻声说道,声音低若蚊蝇,心跳却震耳欲聋。
一旦确定了这一点,喜与愁便一同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