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没有蚊子了”,柳明安笑道,然后稍微撇开了眼,声音放低了些:“我睡不着,这环境有些陌生。”
当然,主要是因为姜凝没睡在他旁边,他不习惯。
但是这话柳明安不敢说,怕被打死。
姜凝闻言,挑了挑眉梢,诧异道:“你这么大个人还认床?”
柳明安不说话,又听姜凝随口道:“没事,过几天就熟悉了,努力适应吧。”
“对了,你还没说你要去哪里呢?”柳明安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被姜凝带偏了。
姜凝在这个时候出门就是想避开柳明安,结果却意外撞到了。柳明安问她去哪里,自然是要撒谎的。
“就想随便走走,看看周边的街道住宅什么的,免得以后不认路。”
姜凝这话说得十分自然,柳明安没有半点怀疑,一边起身一边道:“那我跟你一起走走吧,正好我也睡不着。”
然而姜凝却抬手在柳明安肩上一按,将人按回到座位上:“黑灯瞎火有什么好走的,你早点睡觉。”
说完,姜凝不再管柳明安作何反应,自己转头就要往门口去。
“姜凝,你——”
柳明安莫名感到哪里不对,紧跟着站起来,伸手拉住姜凝胳膊,然而却捏到她袖口处硬邦邦的一块东西。
是匕首!
“姜凝,你带着匕首做什么?”柳明安脸色变了变,再想到姜凝换衣服的举动,心里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避无可避,姜凝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柳明安问道:“你状纸写好了吗?”
“写好了”,柳明安回了一句,以为姜凝又要故技重施岔开话题,立刻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还有,为什么要带着匕首?”
姜凝还是没有回答柳明安的问题,反而一连问了他三个:“你相信官府吗?你觉得县太爷能查明真相吗?你觉得那个书吏会让自己的侄子罪有应得吗?”
柳明安听懂了,姜凝不相信别人,她只相信她自己。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柳明安听见自己这么问,声音晦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姜凝知道自己吓到柳明安了,但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要寄希望于官府的人吗?她这么多年游猎在黑暗之中,以暴制暴的观念早已深入骨髓。
“N,你要记住,没有什么事情是杀人解决不了的!”那个女人的话好像又在耳边响起。
“如果真的有呢?”姜凝记得那时候她并不认同这个道理,反问了一句。
那个女人却勾起唇角,眼里闪烁着嗜血的杀意,她说:“如果你觉得有,那一定是你杀的人不够多!”
……
“姜凝?姜凝?”
柳明安的声音穿透耳膜,将姜凝从过往的沼泽中带了出来。
姜凝回过神,就看到柳明安抓着她的手臂,满眼焦急地望着她。
“你刚才怎么了?想到什么了吗?”柳明安见姜凝目光不再涣散,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后问道。
姜凝刚刚的样子太令人心惊了,一身杀意,满目死寂,好像从地狱里挣扎着爬出来勾魂索命的厉鬼。
姜凝微微仰起头看着柳明安,眼底似乎有破碎的光:“柳明安,是我给你带来了这场无妄之灾。”
“什么?”柳明安一时没听明白姜凝在说什么。
“是我招惹了金玉坊的人,昨晚那些事,都是冲着我来的……”姜凝顿了顿,那场火好像又在眼前熊熊燃烧着:“他们不止是要偷钱,他们还想杀人!而这些事原本与你无关,都是因为我,才把你牵连进来,你懂吗?”
姜凝的声音不似从前那么波澜不惊,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轻颤。
在柳明安记忆中,姜凝说话声一直是清清泠泠的,像空谷里野生的幽兰滴落到石头上的露水,何时会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情况?
“姜凝,你别说这些……”
柳明安想说些什么,但姜凝跟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继续说:“你本来就是个书生,安安心心读书写字考取功名就好了,偏偏把我买回了家。像我这样的人,用佛家的话说,作恶太多,身上是有业障的,我只会给你带来灾祸……”
“姜凝!”
柳明安眼睁睁看着姜凝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走不出来,焦急地喊了她一声。
“……此事既然因我而起,那就由我亲自来了结。柳明安,你是好人,你的手是干净的,但我不是,我不介意手底下再多几条——”
姜凝到底没有把“人命”二字说出口,因为柳明安伸手将她整个人拉进了怀中。
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衣服传了过来,鼻端萦绕着淡淡墨香,姜凝本想抬手推开柳明安,最后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温顺的任由他抱着。
柳明安一手揽着姜凝的腰,一手护在她脑后,将人紧紧地扣在怀里,看着安静窝在他怀中的姜凝,眼中闪过痛惜的神色。
姜凝刚刚那番话,柳明安听出了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和自我憎恶。一个年华如花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活成这样?她一定是有过某种不好的经历。
柳明安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在笼子里的样子,遍体鳞伤却像一头不死不屈的孤狼一样,冷静,锐利,充满戒备。
“姜凝”,柳明安又将怀中人抱紧了些,声音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不要再有这些奇怪的想法了,你没有连累我,能与你相识,是我天大的幸运。”
院中晚风渐起,姜凝并不挣扎,任由柳明安将她抱了个满怀。
柳明安知道姜凝心里有些极端的想法,耐心地劝说着:“县太爷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你相信我,就算他不能查明真相,你也不要……”
柳明安顿了顿,想起姜凝那一身不逊于赵强的武艺,还有她今日带刀出门举动,心不可避免地沉了沉。
“你不要有什么过激的想法,好吗?”柳明安垂眸看着他怀中面无表情的人,暗中叹了口气。
姜凝始终一言不发,没有给柳明安任何承诺。是她看走了眼,猴子和胡老六都不是善茬,这样的人,若不能斩草除根,绝对后患无穷。
良久,柳明安似无奈般轻叹:“姜凝,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姜凝眸光不可抑制地闪动了一下,这是她第二次听见柳明安对她说这句话。
“你还是没有看明白,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姜凝终于开口,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挡住了所有神色:“我不是什么好人,惹到我的人,我只想杀了他,就像……”
姜凝说到这里,从柳明安怀中挣开,目光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当初死的那个何文一样。”
柳明安瞳孔刹那间紧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姜凝。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心里好像有一道伤口在被撕裂,姜凝却不管不顾还要再撒上一把盐:“我按着他的头,把他按进了水塘里,看着他断气,之后我还伪造了现场,让仵作看不出半点端倪……”
“我今晚出去,也是打算杀人的。金玉坊的那两个人惹到了我,我便要让他们也做我刀下亡魂。我有能耐杀人,更有能耐在杀了人之后全身而退……”
“人命在我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就是这样的人,天生冷血、麻木、残忍,你明白吗?”
柳明安被这一字一句惊骇得说不出任何话来,姜凝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清了,但他怀疑是自己听岔了,他甚至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第71章 杀手身份,痴心不改
这一定是假的吧?柳明安想。
那个漂亮的姜凝,那个不会梳头的姜凝,那个做饭好吃的姜凝,那个来了月事会惊慌的姜凝,那个性格冷冰冰却会照顾他的姜凝……原来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吗?
“姜……凝……”柳明安感觉自己被谁扼住了喉咙,用尽全力也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风好像越来越大了,刚才那个怀抱带来的暖意完全消散了,姜凝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凉意。
“今日你也算认清我了,这才是……真正的我!”姜凝说出这一句话,藏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捏成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手心,几乎要把自己皮肉抓破。
你不该喜欢我这样的人。
姜凝最后看了神情恍惚的柳明安,心里自嘲一笑,转身就想往门外走去。
“姜凝!”柳明安连忙伸手拉住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恳求意味:“别去,算我求你了,别去好吗?”
姜凝面无表情看着柳明安,又听他继续道:“至少现在先别去好吗?等明天过了公堂再说行吗?不是只有杀人这一种方法的……”
姜凝以为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甩开柳明安的手,但看着他脸上的哀戚神色,听着他低声下气地请求,她到底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她早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了,她会心软。
姜凝最终当着柳明安的面回到了房间里。
“啪!”
房门关上,将二人隔绝开来,但姜凝总觉得隔在两人中间的不是一道门,而是天堑。
姜凝合衣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柳明安那双满含着震惊和痛心的眼睛在眼前挥之不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为何,姜凝又想起了上辈子她第一次杀人的场景。
那年她是七岁?还是八岁?有些记不清了。
那个女人把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扔到了她面前,然后丢给她一把匕首。
“杀了他。”那女人红唇微启,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她捡起了那把刀,双手死死地握着,一步步走到那个男人身边蹲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那个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男人这时睁开了眼,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然后放声大笑,干裂的嘴唇因为这笑声撕裂了一道道伤口,鲜血染红了他的嘴和牙齿,让他看起来像个吃了人的怪物。
“哈哈哈……”那男人笑了一阵,努力挣扎着昂起头冲着那个养她的女人嘲讽道:“你的这个接班人,好像是个废物啊,她在发抖,她在害怕哈哈哈……”
这话说完,她就听见头顶传来冷冰冰的质问:“你还在等什么?不敢?不敢就去死!”
姜凝已经忘记了她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了,她只记得她后来双手握紧那把匕首,对准那个男人的脖子用力地刺了下去。
她永远记得那双濒死的蓦然瞪大却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也记得匕首拔出来后从脖子处喷涌而出的鲜血。
那血明明只有三十多度,喷到她脸上时,她觉得好烫,似乎皮肉都要被烫穿。
血柱喷到姜凝的头上,脸上,模糊了她的眼,眼前一片猩红。
她想用袖子擦一擦,那女人却喝止了。
“不许擦!好好记住这种感觉,好好熟悉一下人血的滋味。”
姜凝木呆呆地放下了手,没有擦,她坐在地板上,旁边是那个男人的尸体,那个女人自己走了,把她留在了这个地方。
滚烫的血离开人体后逐渐失去温度,一开始是变得粘稠,一股浓重的腥味,到最后完全冷了,变成硬块,将姜凝的头发粘成了一团。
思绪回到现在,姜凝侧头往门那边的方向看去,她知道柳明安还一个人站在院中。
何必呢?姜凝想,他们本来就是两个极端,之前相安无事不过是她没把真正的自己暴露给他看罢了。
不过也好,如今看清,也不算晚。
天亮了。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射进屋内,姜凝从床上坐起,拉开门,柳明安就在她屋外不远处看着她,面容有些憔悴。
二人无声地对视了许久,柳明安忽然冲姜凝扬起唇角,若无其事道:“你醒了啊,我帮你梳头吧。”
姜凝眯了眯眼,有些看不懂柳明安的心思。
柳明安也不等她答话,自己走上前来,轻轻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到屋内的梳妆台前坐好,拿出昨日买的镜子、梳子和发带,开始帮姜凝梳头。
情况出乎了姜凝的意料,柳明安的表现让她摸不着头脑,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不怕我?”姜凝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柳明安问道。
柳明安正挑起一缕头发梳顺,闻言动作顿了顿,不过片刻之间,便又恢复如常,慢条斯理将她头发梳好,才开口:“姜凝,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姜凝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紧。
柳明安一如既往地对她温和地笑着:“我不知道你有过怎样的过往,我没有资格评价你的行为。但你对我很好,从来没伤害过我,与你相识,仍然是我的幸运。”
姜凝的心不可遏制地颤了颤,又听见柳明安轻声道:“还有就是,我很心疼你。”
少年黑亮的眸子里闪动着真诚的光,脸上是一眼可见的疼惜,姜凝看着他,柳明安不躲不避,笑着与她对视着。
姜凝闭了闭眼,心情复杂难辨:“你真是疯了!”
为什么都知道她是什么人了,还不避开呢?
柳明安仍是笑着,走到姜凝侧边,抓起她的手按到了自己心口上。
“咚~咚~咚……”
年轻的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姜凝像是被烫到,指尖缩了缩,想收回手,但柳明安的手按在她手上。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都是我的心告诉我的,它不会骗我。”柳明安笃定地说道。
“你真是疯了!”姜凝重复道。
“那就当我疯了吧”,柳明安笑笑,接着温柔而坚定说道:“我可以为你疯一辈子。”
这近乎表白的话让姜凝有些手足无措,少年的喜欢真挚纯粹而热烈,她只能仓皇躲避。
“我去做饭,吃完早点去衙门吧。”
姜凝猛地抽回自己被抓着的手,头也不回往厨房走去。
第72章 公堂之上
二人是在辰时到了衙门,因为带着状纸,直接上了公堂。
姜凝一直以为县太爷是个老头子,就像很多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绿豆眼,八字胡,说话阴阳怪气,断案偏听偏信,是非不分,昏庸无能,见钱眼开。
等真的见到一身暗红色官服,身板挺直,相貌端正的宋茗时,姜凝知道自己被误导了,原来县太爷也有这么年轻的。
唐书吏将柳明安的状纸呈了上去,宋茗拿着一看,没头没尾地夸了一句:“柳秀才这手字倒是写得很好。”
柳明安一楞,刚想张嘴礼貌回一句“大人谬赞”,宋茗却低下了头,开始细看状词,他只得作罢。
“你是要指控赵强下药,偷盗,以及伙同他人纵火意欲谋杀,这三大罪状吗?”片刻后,宋茗放下状纸,问柳明安道。
柳明安走到公案下方站定,对着宋茗拱手行礼道:“正是,恳请县太爷为草民做主。”
宋茗“嗯”了一声,随即道:“那便升堂吧。”
姜凝在各种影视里看过很多次衙门升堂的情景,都是一群官差拿个棍子“笃笃笃”地杵地,嘴里拉长了调子喊“威~武~”,然后当官的拿着惊堂木在桌上重重一拍,吹胡子瞪眼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