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时候,姜凝还在伏泠庵山腰处弯着腰给小菜苗浇水。
两个头戴纱帽,身着官服的骑马飞奔而来,姜凝远远地看见他们把马拴在了山脚下,自己片刻不停歇地往伏泠庵走去。
片刻之后,那两道身影再次出现,而山间开始传来连绵不绝的钟声,一声一声,规律至极,像是亘古不变的吟唱。
那二人翻身上马,身形远去,姜凝站在菜地里,忽然想起来看过的那堆闲书里的一些内容:
“逢国丧,京城方圆百里,凡观、寺、庵、院,皆需鸣钟三万……”
“皇城百姓一律着素服百日,不可奏乐嫁娶……”
“若逢祭祀、朝贺、科举等事宜,暂缓一月……”
念及此,姜凝赶紧提着空了的水桶往山上走。
科举暂停了,她要回去找柳明安。
鼓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姜凝看着山林间被惊起的鸟儿,总感觉自己看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73章 临王逼宫
崇明一十四年三月十七,天子驾崩,万民恸哭。
依照律法,太子将在一月后登基,并于次年改国号。
姜凝从伏泠庵回到晚冬路,院中空无一人。
到今日科举已进行六日,考了两场,然而遇到国丧,那两场只能作废,需要在一月之后等新皇登基方可重启。
想着柳明安就要回家了,姜凝放下包裹过后,提着菜篮子出门,往集市走去。
原先熙攘的集市今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压着嗓子在说话,街上行人一眼望去,无外乎黑白灰三色,连妇人头上显眼的金簪、耳坠都摘了下来,换成了素簪。
姜凝买好了东西往回走,街道两侧忽然的住宅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那不可能是几十个人就能弄出来的动静。
姜凝心里一惊,下一刻就看到身穿甲胄的士兵拿着刀从那些房子里涌出来,上百人瞬间汇聚在一处,个个面容严肃,一身杀意,周遭百姓无不仓皇躲避。
逼宫!
这个词在姜凝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些士兵挤满了街道,把目光投向最前方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
“走,去贡院!”
粗哑沉闷的声音传来,像一道惊雷打在姜凝心上。
会试地点就是贡院!
先前看过的这个世界的史记刹那间在脑海中浮现:前朝天预二十九年,废太子阮咏烽在会试期间逼宫,先杀死皇帝和四位成年皇子,控制住皇宫,后抓捕百官家眷和贡院举子上千人……
太极殿前,阮咏烽杀尽那一年的举子共五百三十二人后,从五品官员家眷开始,又杀三百余人,最后逼得朝臣承认他手上那道传位于他的假圣旨是真的,借此登上皇位……
难道历史又要重演一遍吗?
姜凝死死地握紧了拳头,她决不能让柳明安成为这种权谋的牺牲品。
不管是谁,都不行!
而此刻的太极殿内,南宫沐颜跪得脚有些麻,轻轻动了动身子,一旁的罗思依立马压低了声音说道:“颜儿,再忍半个时辰,咱们就可以回府了。”
南宫沐颜“嗯”了声,叹了口气,抬眼那堆念经的老和尚看去。
这个梁国重佛法,皇帝薨逝,遗体需置于寒玉棺中,要请香叶寺的所谓得道高僧来诵经三日三夜后,方可下葬皇陵。
在这期间,皇子、妃嫔和朝廷五品以上的大臣需要一身缟素跪在其旁,每日最多休息两个时辰。而臣子家眷,跪于最外侧,只需守灵半日即可。
南宫沐颜还从来没跪过这么久,耳边既有那些皇妃呜呜咽咽的哭声,又有和尚叽里咕噜听不清的诵经声,远处还有连绵不断的钟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听着心烦。
但她自己知道,真正让她心烦的是,这皇帝一死,京城内百日不得奏乐嫁娶 ,前几日和周家商议好的婚事要往后拖了,她要么大着肚子嫁人,要么抱着孩子嫁人。
这两种结果无论是哪一种,她都觉得烦。
南宫沐颜又叹了口气,闲得无聊,一双眼睛左看右看,专门去分析那些哭泣的嫔妃王爷和臣子的面部微表情,看看谁在真哭,谁在装模作样。
在她前侧方,南宫涯笔直地跪着,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悲痛,垂着眼,嘴角用力下撇,右半边脸的肌肉比左边收缩程度更大,一看就是装的。
一想到她爹这把老骨头还要跪两天,南宫沐颜心里莫名舒坦了些。
在南宫涯前面,离棺材更近一圈的地方跪着太子宇文彦和几个王爷公主。
宇文彦完全背对着南宫沐颜,她扫了一眼后往旁边看去,却在看见其中一个人时心里闪过诧异。
那个人看着三十岁左右,跪在太子旁边,应该是个王爷。
南宫沐颜在脑海中把关于皇家的信息过了一遍,猜到了他的身份。
二皇子,临王宇文缙。
其余皇子都垂着头,作出默哀悼念的模样,只有宇文缙,昂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那皇帝的棺材。
更让南宫沐颜好奇的是,这个人脸上一丝一毫的难过都没有,唇边反而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那双狭长的眯缝眼中满是阴鸷和恨意,似乎还有几分快意。
皇家父子不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南宫沐颜看着这个死了亲爹还这么高兴的宇文缙,勾了勾唇角,不甚在意,移开了视线,又往其他人脸上看去。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正当南宫南宫沐颜把目之所及能看见的人脸分析了一遍之后,大殿外隐约传来不合时宜的喧闹声。
南宫沐颜侧耳听了听,好吵,好多人,有喊声有叫声,似乎还有铁器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殿中其他人暂时还没听见,直到那些声音越来越近,盖过了诵经声和钟声,清清楚楚传进众人耳中,这一方的宁静才被打破。
殿中数百人甚至还来不及细想这动静的由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侍卫带着刀跌跌撞撞滚了进来,声嘶力竭喊道:“太子殿下!常建造反了!”
“啊?常建造反!”
“常提督不是临王妃的父亲吗?”
“难道是临王……”
听闻此言的众人惊惶不定地跟着宇文彦起身,把目光投向那灵前的宇文缙,却见他仰天长笑不止。
“哈哈哈……诸位,今日我也效仿先贤,做一回阮咏烽!”
阮咏烽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没人不知道。
宇文缙嘲弄地看着对他敢怒不敢言的众人,心里越发得意,笑意也越发张狂,几乎要笑弯了腰,扶着皇帝的棺木,边笑边把那寒玉棺拍得“邦邦”作响。
所有人噤若寒蝉,或惊或惧,那些钟声和诵经声都停了,只有宇文缙癫狂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二皇兄,何至于此?”宇文彦神色复杂地看着宇文缙问道,话音刚落,一把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何至于此?太子殿下问本王何至于此?哈哈哈……”
宇文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用问吗?因为本王也想坐龙椅啊。本王可不想在你登基之后灰溜溜地跑到封地去,逢年过节写折子给你请安,夹着尾巴过一辈子……”
“所以你甘愿背负永世骂名,也要做这个乱臣贼子?”
“哈哈哈……也就只有你们这些迂腐的蠢东西,才把他人的骂声看作洪水猛兽,本王可是一点都不在意的。再说了,史书是由赢家写的,只要本王坐稳了皇位,我看谁敢骂我?”
多说无益,宇文彦沉默下来。
南宫沐颜看着一边抖如筛糠的罗思依,胳膊被她用力抓得生疼,遂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小声安慰道:“娘,别怕,这都是他们男人的事,咱站远点,没什么事的。”
“颜儿,你是不是忘了”,罗思依脸白得不像话,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那个阮咏烽就是先杀了举子,然后再杀大臣家眷的……”
“杀举子?”
南宫沐颜目光一凛,她没记错的话,那个柳明安就是这一届的举子!
正当这时,一堆拿着刀的士兵凶神恶煞地走了进来,把男人和女人分别赶到一处挤着,胆子小的妇孺已经被吓得尖叫连连。
南宫沐颜一手揽着几欲晕倒的罗思依,另一手捏紧了一根银簪,看向那殿中耀武扬威笑着的宇文缙,目光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岳父!哈哈哈……”
宇文缙走向带头的那个中年男人,笑得畅快:“有岳父大人助我共谋大事,真是小婿三生有幸!”
常建也“哈哈”一笑,翁婿二人似乎都看到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滔天权势在向自己招手。
常建笑了一阵才道:“麟威已经把那五百一十三个举人都带过来了,就在殿外。”
众臣哗然,宇文缙说效仿阮咏烽,竟是真的要完全效仿。
南宫涯和楼家三父子同时想到那堆举人中的柳明安。
楼白离顶着横在脖子上的刀刃,开口试图劝阻:“临王殿下,还请三思!自古以来,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没几个能得善终……”
南宫涯紧跟着出声:“举子关乎国之根本,殿下若把他们屠戮殆尽,只怕天下人皆知你残暴名声,你纵使登基,也尽失民心。”
宇文缙转头看着这说话的二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丞相和太师,不愧为百官表率,当真是忠心耿耿啊!”
“楼家只忠于明君!”楼白离面沉如水地答道。
“呵呵……好一个只忠于明君!”宇文缙讥讽一笑,又看向南宫涯:“南宫丞相,你呢?”
“我忠于天下万民!”南宫涯直视着宇文缙答道。
“好好好!”宇文缙抚掌大笑:“宇文家先祖定下规矩,新皇登基需丞相和太师代为昭告天下,那就请两位给这天下万民说一声,父皇临终前,说要废了太子,立本王为储,如何?”
南宫涯和楼白离自然不会答应:“大梁的江山不能交给一个逆贼。”
宇文缙对此并不意外,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道:“二位宅心仁厚,想必等太极殿外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之时,便会改了主意。”
听着着宇文缙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众人心里都是一沉。
第174章 逆贼伏诛
太极殿外,柳明安和几百名举子被刀锋逼至一处,心中无限悲凉。
他们都是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如今这种境地代表着什么呢?
皇权倾覆,要用他们的尸骨铺路。
耳边哭嚎不止,求饶不断,柳明安却木然地站着,望向那宫门之外。
阿凝……
往日点点滴滴一幕幕浮上心头,柳明安垂下眼,唇边泛起笑意。
不枉此生,他想。
“殿下饶命啊!饶命……”
哭喊声在瞬间炸开,柳明安从过往记忆中回神,发现身边的学子跪倒一大片。
抬眼往那白玉台阶上望去,原来是那些士兵恐吓着殿中披麻戴孝的人出来了,宽阔的廊下挤满了瑟缩的人群,柳明安粗粗一扫,看到好几个熟人。
宇文彦,楼白离,南宫涯,楼余桓,楼涟誉,南宫沐颜……
还有他在皇家学院学习期间给他讲过课的那一堆大才,无不在其中。
男女分列两边,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率先走了出来,看着殿下这满满当当的一对文弱书生,开怀一笑,对着领头去贡院的那个人夸赞道:“麟威,做得不错!”
“多谢爹夸奖!”常麟威笑得得意。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听你们的!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人堆中有个被吓破了胆的举子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竟不管不顾挤开身边的人,想着扑到那玉阶下求情。
柳明安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两鬓已经有些花白,只怕半生都在汲汲营营准备科举,哪里甘心就这样命丧黄泉。
那举子还没跑出两步,常麟威眉头一皱,满眼不耐烦道了声“聒噪”,手中长剑一挥,一颗人头滚滚落地,鲜血喷涌而出,刺痛了众人的眼。
“啊!”
那些深闺妇人何时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纷纷尖叫着晕倒,没晕的也吓了个半死,一脸惨白,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南宫沐颜搂着吓晕过去了的罗思依,满眼无奈,这叫什么事啊?为什么她就不能过两天安生日子呢?
南宫沐颜装作也要晕,把罗思依放到了扶到了栏杆处靠着。她们这一堆都是女人和小孩,因此只有七八个侍卫拿刀守着,并且都不太在意她们,目光是看向他处的。
安置好罗思依后,南宫沐颜往那堆举子那里看去。五百多人在一处,从她这个地方往下看,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她知道柳明安一定在其中。
唉,没办法了,好歹是自己养大的,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姜凝成寡妇。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南宫沐颜不动声色地往殿门处靠拢,脑中盘算着动手的时机。
殿中只有临王,太子和两个拿刀架在太子脖子上的侍卫。南宫沐颜捏紧了手中的银簪,打算等临王走出来时就动手。
那个举子人头落地时,叫声传来,宇文彦眼中划过愤恨:“二皇兄,父皇尸骨未寒,你此举实乃大逆不道!”
“六弟啊,为兄就是要趁他尸骨未寒啊,你懂不懂?”
宇文缙慢条斯理走到到寒玉棺旁边,盯着里面身穿龙袍的尸首笑道:“等他真的进了皇陵,你就该登基了,那时候我再来做这一切,就晚了。”
宇文彦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几分淡然地笑了:“你想要皇位,我直接给你就是,何必滥杀无辜?”
宇文缙诧异地回头:“你给我?”
“是,我给你,我立马就可以写一道檄文,声讨自己德不配位,难堪大任,自请废除太子之位……”
“哈哈哈……”宇文彦话未说完就被宇文缙打断:“你莫不是当我是傻子?你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等京外驻军来救你!”
心思被看破,宇文彦咽下了后半截话。
京外驻军半日内便可赶来,那些是他的亲信,届时只要他还活着,就不可能让宇文缙的阴谋得逞。
不过看宇文缙这样,他还没有蠢到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装得这么大义凛然,爱民如子”,宇文缙看着宇文彦,嗤笑一声:“我都走到这一步呢,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再兜一个圈子?”
宇文缙上前一步,跟宇文彦四目相对,眼中嘲讽之意清清楚楚:“你居然还想着用缓兵之计?我可不会给自己留下祸患。不过既然你装得这么深明大义,那我就先留你一命,等你看着那几百个举子死了之后,再送你上路——”
颈上剧痛传来,鲜血喷涌而出,宇文缙死死地瞪大了眼,想回过头去看一眼,然而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在瞬间被抽干,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那两个侍卫还没看清怎么一回事,下一瞬,他们脖颈上也被利刃划开了口子,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