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秋这下看懂了她树状图的意思:既然这位杜公子宣称撞到了头不记得事,她这几条线,代表可以帮助找回记忆的不同途径。
小宁抬头道:“来,你既然来了,帮着分析分析。”
何秋也不推辞,道:“人牙子不是说,你有个娘亲有个兄弟嘛,那就要找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总该知道你的身世,姓甚名谁,小时的事。”
“对,”小宁点头,从{中拉了两条平行墨线出来,一条标注上“娘亲(白嫂子)”,一条标注上“哥哥(意哥儿)”。
都过敏眨了眨眼睛,问洛小宁:“如果你是一个当娘的,现在万幸找回了一个孩子,但另一个孩子仍然被拐走了,你会怎么做?”
小宁想到了自己的娘亲,不假思索道:“我会带着这个孩子,去找另一个孩子的。”
都过敏点头:“我也这么想,所以当年,我娘应该是带着我,继续南下。”
说着话,他拿出一张地图,用朱笔把南下的官道描了描,“一个妇人带着小孩,多半要走官道。这一路上要吃饭住宿,所以有一定的概率,有人会对这娘俩有印象。”
“嗯,所以咱们出发后,也按着官道走,”小宁道,“一路上着重打听打听,说不定会有线索。”
何秋忍不住泼了盆冷水:“概率虽然有,但还是太低了,毕竟十几年前的事,即使谁当年接待过你俩,八成也不记得了。”
都过敏没反驳,反而赞成道:“你说得对。”示意小宁在“娘亲”那条墨线上,暂时由实线画成虚线,打了一个小小的“?”
“所以现在,线索最直观的,还是在我兄弟那边,”都过敏说下去,“人牙子说把他卖进一家叫玉楼春的戏班,毕竟这是有名有姓的,而且戏班子总要抛头露面,见过他们的,人数应该最多。”
“要说戏班子最密集的地方……”小宁咬着笔头,眉毛拧起来。
“东都洛梁,”都过敏把话接过去。
没错,东都洛梁自古繁华,琵琶琴瑟,茶肆酒坊,文人墨客,多聚于此。那说书的,唱戏的,在此地冒了尖,才算名扬天下。
既然那人牙子说,是在靠近中原的地方把意哥儿卖给了戏班,那戏班十有八九,会在东都洛梁出场。
“好,咱们下一步,就去东都,”都过敏拍了板,蜡烛的灯花噼啪爆了一声。
洛小宁低头,认真地把第三条横线拉长,拉出一条实线,画了一个箭头,并在箭头处简单写下两个小字“洛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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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何氏姐弟,两人一路闲闲地到了东都,找了客栈安顿一番,然后去了城里最大的瓦市,看看能不能探问到些消息。
简单来说,瓦市是一种特色表演场所,大的瓦舍有几个戏棚,棚棚爆满,全年无休,里头杂技驯兽、说书讲史、器乐百戏等项目,一应俱全。
瓦市进场不要钱,但是要点茶水果子,点了之后,就可以坐在台下,慢悠悠地喝,看着台上表演。
洛小宁点了壶金萱乌龙,其实她也不太懂品茶,不过茶钱高些,座儿就好,离舞台近。
进场时台上是一场杂技戏,台上一对演员扮夫妻,男的画个白面小丑脸,演的是如何怕老婆的内容,男的出去打麻将没按时回家,女方对他十分刁难,让他顶着一盏油灯,做这做那,实则目的是展示杂技,看男生无论是双手抛接三个鸡蛋团团转,或是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乃至拿大顶翻筋斗,那油灯都稳稳落回他头上,油不洒出,灯芯不灭。
洛小宁跟着也笑了两回,不过心头还惦记戏班的事,趁空跟周围观众打听,听没听过玉楼春这个戏班。可惜不知是样本太少,还是那玉楼春真的没来过,一众被打听到的人都纷纷摇头,有几个还嫌打扰了他们看戏,发出“啧”的声音,一脸嫌弃。
“别问啦,”都过敏拉了拉小宁衣袖,笑眼弯弯地道,“难得来一次,就好好看演出。谁知道未来的事,和现在的精彩,哪个更重要呢。”
小宁一笑,心中有所触动,却也说不出来,只把目光投回台上。
这时杂技戏已经谢了幕,上来表演的是川剧的变脸,只见那戏子身插几面大旗,在台上咿咿呀呀,突然之间,一个扭头,再转回来,脸上的油彩已经由红转绿,由一个红脸忠义武士,变成一个占山为王的草寇,再向右一扭,又由绿色的草寇,变成黑脸的包公。
这表演虽说精彩,但大家看的也不少了,台下掌声稀稀拉拉。
那台上演员见状,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仿佛略略思忖,然后,他竟然从台上下来了!
观众一阵惊呼,却见那演员一身金甲戏装,用戏文里的高抬腿大步,大摇大摆在观众间的两条茶水道行走。
走到小宁面前,戏子突然停住,小宁不知他要做什么,心里突突有些跳。
然后戏子指了指自己的脸,小宁大概会意,是想让她摸一下。
于是她也很配合,半站起身,伸出手指,好奇地想去触碰一下那演员的脸谱。
然而,就在她碰到的一刹那,演员“啪”地一转头,在她眼皮子底下,竟然生生又换了一张白面曹操的脸孔。
小宁惊得啊呀一声,一屁股跌坐回自己坐位。
观众哄堂大笑,那戏子踏着夸张的步伐,得意地又向下一个人去了。
都过敏亦笑得前仰后合,一时想给她压惊,又觉得她被吓到的样子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发。
小宁红着面皮,吐了下舌头,虽然有点丢脸,可是确实也很好玩,她指尖还有一点凉凉的、粗糙的布面似的触感,可真想不明白里头的花招,那演员明明甩头连一秒都不到,是怎么变脸的。
也是因为她的反应在前,好多观众都站起来主动想碰一下演员的脸谱,戏子还一脸傲娇,不理他们,只拣选少数人,所有碰了他脸谱的,又多半是跟小宁一个反应,明明已经盯得很仔细了,还是看不出里头的门道,被惊得缩手的也有,哎呀的也有,甚至碰翻茶水的都有。一时间剧场里尖叫此起彼伏,大家笑得也更加欢乐。
这样闹了一番,戏棚里气氛高涨,变脸的演员回到戏台上,给大伙儿鞠了一躬,谢幕下去了。
小宁暗想,这节目不知是如何编排?变脸的效果这么好,可难为了接下来的演员,怕他接不住场子。
没想到,下一位演员的名字刚报出来,观众就已经喝彩欢呼了。
洛小宁眼睛亦是一亮,她愿望清单上,有一条听天下最好的说书人说书。
文无第一,谁也难说,谁家的说书就是最好的。
但是,大家公认,闻折柳的书,就是东都最红的。
接下来出场,便是闻折柳。
第28章 吐槽话本子
东都的书,与别处不同。
或者说,别处的书,大多是东都流传出去的,一个本子火了反复讲,洛小宁就曾听六个说书先生讲过秦风落的成名案。虽说说书人的水平多少有差异,但细节都已经快背下来的故事,多少令人索然无味。
但东都不一样,东都的瓦市寒暑无休,昼夜不停,需求量太大,总讲老本子很快就没人听了。以至于东都的说书人,会收集素材,自己写话本子,才能保证自家的书段总是新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最近三四年的佼佼者,就是闻折柳。
闻折柳的书,也没少被批评不登大雅之堂,但不能否认的是,人家就是火红,本子写的又多又快,穷乡僻壤但凡有说书的,都在讲他的本子,反过来也把他本人带得扬名天下,更加爆款。
此时闻折柳一上来,洛小宁久仰大名,也细看了一回,果然还是有点出挑的,先不说其他,一般说书先生都是四五十岁胡子拉茬的形象,而这闻折柳是个二三十岁年轻男子,一身白绸长衫,手摇一柄金边折扇,一副玉树临风的好相貌。
闻折柳拍了一下醒木,开始讲书,又是一个关于秦风落的话本子。
洛小宁一直是秦风落的追星族,这案子又是她没听过的,不由聚精会神。
评书开始,说的是秦风落微服私访之时,遇到某地富家小姐,那富家小姐端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能歌善舞,秀外慧中。见到秦风落当天,为秦风落献上一曲绿腰舞,令秦风落一见倾心。
这段刚一讲完,都过敏在一旁捂起脸来,小声哔哔:“这什么设定,大家闺秀一见面就给陌生男子献舞……这是正经人家吗?”
洛小宁瞪他一眼,继续往下听。
之后,好不容易进入案件,富家小姐被冤枉指控杀人,一屋子观众都伸着脖子,听得屏气凝神,到解密的部分,秦风落果然帅气登场,戳破了栽赃嫁祸者的阴谋,说是其在受害者的炉子撒入大量朱砂粉,受热之后析出水银,故能在不在场的情况下,毒死了受害者。
都过敏摸着耳朵,咬牙切齿地吐槽:“搞毛啊?且不说朱砂受热能不能析出水银,单说朱砂粉,还大量,朱砂什么颜色?受害者是瞎子吗?看见一地朱砂,是个人他不扫吗?”
洛小宁:“……”
她环顾四周,从前的时候,她也像那些观众一样,只要内容劲爆,说书人说什么都听得如痴如醉,而今天,她也开始感到,这段书漏洞百出,听起来如鲠在喉。
用一句后世的话总结:作为一个逻辑狂人,都过敏毁掉了她容忍bug的能力……
接下来,这个故事就进入郎有情妾有意的大结局,两人入香闺,倾罗帐,说书人表演功力了得,将这一段讲述得十分香艳,成排的比喻句,不少的擦边球,听得台下男观众热情高涨,女观众面红耳赤。
洛小宁亦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听。却见都过敏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拿小拳拳锤桌子,一边哀嚎道:“且不说那‘大家闺秀’如何这等轻浮,秦风落怎么可能啊,若真与案件当事人有甚首尾,会被御史弹劾弹到死!……谁不知道,刑案第一条原则,就是避嫌,如果跟案件涉入人有关系,证词都一律不能采用啊……”
洛小宁:“……”
都过敏这几句话到底没控制住音量,被前后的人听见了。
来这儿听书的大部分观众都是闻折柳的拥趸,登时纷纷对他表达不满。
“小点声,别打扰别人听书!”
“哎呦呦,有的人就是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我们爱听就行呗,就怕显不出你聪明了是不是?”
“来来来,笔给你,你行你上,有本事你去写话本子说书啊!”
“爱听听,不爱听就滚!”
洛小宁也没想到,只是指出一个逻辑上的错误,居然引来这样一圈围攻,一边有点懵,一边也有点丧气,想辩解却又无从开口。
算了,反正所谓东都最红的书,也就如此,刚才又打听过一轮,这戏棚里没人听过玉楼春戏班,索性撤吧。
于是她把碗里那点茶喝了,拉着都过敏,溜出了瓦市。
“现在怎么办?换个🅜🅐🅛🅘瓦市继续打听吗?”两人出来,天光大好,洛小宁靠在桥边的围栏,问都过敏道。
“嗯……我还是觉着,玉楼春来过东都……”都过敏用脚尖铲着地上一块小石子,思忖片刻,道。
“好,那咱们去西边那个瓦市。这回你可别乱点评啦。”
“我憋死也不说!”都过敏一笑,做个“封嘴”的姿势,把洛小宁也逗乐了。
两人从桥边下来,一抬头,却发现被一堆半大孩子围住了。为首一个大概十三四岁,是个矮小的女孩,顶门的头发都像玉米须一样弯弯绕绕,据洛小宁所知,这要先编小辫,半个月不洗,松开之后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在十几岁的孩子里好像被视为流行。
“就是他!刚才在东边瓦市,故意大声说闻哥哥的坏话,败坏哥哥的名声!”为首的“玉米须”伸手一指,戳向都过敏的鼻尖。
洛小宁愣了三秒,才开始哭笑不得,看来这闻折柳还真是红到一定程度,这帮孩子居然追出来找他们麻烦。
对一种想象中的“偶像”的崇拜,她多少也理解,比如她心中的男神就是秦风落。但她还是拎得清现实是现实,娱乐是娱乐的,就算现在秦风落出现她面前求婚,她也未必答应。
但这帮孩子显然不一样,对闻折柳的追寻,已经到魔怔的程度了。
“不至于吧?”都过敏挑眉道,“我也不过是指出他书中一点不合实际的地方。我花钱听书,难道不能评论一句?”
“谁求你听了?我家闻哥哥不差你一碗茶水钱!就你那两个大子儿,就想指手画脚地当爹了?”
洛小宁听不下去,道:“他现在挣得再多,也是观众一碗茶一碗茶买出来的,就算神仙佛祖,世上还有人拜有人谤,难不成你家闻哥哥独一份,只准有人说他好,不准有人说他不好么?”
“玉米须”眼睛一瞪:“你们混哪里的?”
“啊?”小宁被问懵了一秒。
然后她们团体里,马上有人接道:“刚才我听见,他们说,要去西边瓦市。”
“怪不得,是西边瓦市圈的啊!”
“肯定是李狗头那家伙派来的,难怪给咱们哥哥捣乱!”
洛小宁:“……”
都过敏:“……”
两人一个槽多无口,一个深感眩晕,这都哪跟哪啊,但跟这帮魔怔孩子,根本鸡同鸭讲,说不明白。
“玉米须”手一挥,又嚷道:“姐妹们,咱们要让李狗头的人知道,我们‘东市七仙女’不是好惹的!给我冲!”
说着,一帮孩子就捡起地上土块石头,朝两人丢来。
这一丢丢得洛小宁有些恼火,武力上她自然不会输,但是看对面大的十四五,小的十二三,一群孩子,打吧,她有点心理过不去,不打吧,这么被丢也不是办法。
就在这时,却看一辆青布马车,白马金鞍,流苏富贵,疾驰而来,将那群孩子一下都冲散,马车里伸出修长一只手,掀开一缝布帘,喊了一声“上来!”
第29章 是我对不起她
洛小宁都过敏跳上马车,一边道谢,一边想看看是什么人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没想到,一抬眼,车上人白绸长衫,金边折扇,笑意微微,正是刚才在台上呼风唤雨那位说书人。
小宁一时有点尴尬,道:“闻先生,我们……”
“你们不必抱歉,是我抱歉才对,”闻折柳做个抱拳的动作,笑容温润,语气诚恳,“像你们说的,哪有一件事、一个人,只准人说好,不准人说不好的道理。”
说着,他目光转向后面那群孩子——虽然隔着青布,不能实际看见,叹了口气:“唉……他们说要为我与全世界为敌,但问题是……我并不想跟全世界为敌啊。”
不愧是说书人,这个梗逗得洛小宁一乐,气氛也放松下来,两人都挨着闻折柳坐下。
闻折柳问两人来历,都过敏抢先一一应了,没说谎,但也没说全,大概讲了小宁的原地籍贯,如今在各处游历,想要踏遍大好河山,尝遍天下美食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