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火燎起,烟雾催生起沈香的泪来,眼角洇出红晕,不知是羞还是臊。
倒也不讨厌,她只是无措。
不过一下恍神,谢青便松开桎梏,任她离去,仿佛他一贯清心寡欲。此前种种,只是沈香俗心太重而产生的幻觉。
谢青不会为俗尘情.欲所左右。
沈香这时想起了自个儿带来的崖蜜,她献宝似的捧来,手指都是甜的:“这是我在外头捡到的,恰好给您补点糖蜜。”
谢青瞥一眼悬崖峭壁才挂着的蜂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领受了小妻子的好意,笑着夸赞她,却对谢贺,暗下起了滔天的杀性。
真该死呢。
夜里,谢青用果子为兔肉添味儿,炖了甜肉汤。
两人一日没进食,吃得津津有味,并无挑拣之处。
等吃饱喝足以后,沈香还为谢青煎了药,她盯着他喝完伤药,这才放心入睡。
沈香一整天的疲乏,到了夜里总算松懈了。
她打了个哈欠,靠在谢青的衣摆睡着了。
夏夜,洞穴里还燃了火堆,不怕沈香吃风受寒。
谢青怕惊扰到她,特地割了衣袍出洞门。
一记飞石撼动枝桠,谢贺现身。
只这次,谢青待他并不客气。
“咻”的一声,长鞭如游蛇似的绕上谢贺的颈子,如毒蛇盘踞于猎物身上。一寸寸挪动,刮擦下深切的印记,脖颈隐隐见血。
对待外人,谢青从来不心慈手软。
如今有商有量,还是敬仰谢贺长者身份。
“我不喜您不听传召,私自近我妻的身。”谢青寒声,他在怪罪下属擅自做主,诱沈香取崖蜜一事,“再有下次,便是贺叔,我也会杀。”
“是。”谢贺垂眉敛目,听命。
他不会因此记恨谢青,他的命本就是谢家的,生杀予夺都随谢青的意。
只是,他也有些许欣慰——待世间万物乏味冷心的谢青,似也有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人情味,竟懂守护他人了。
谢青饶恕了他,临走前,同谢贺道:“棋子已得手,如今是收网的时刻了。去寻匹野马来,明日我同夫人一道儿启程归京。”
“明白。”谢贺松了一口气,早些回去也好,他怕谢青这一身伤日日耽搁下去,落了病根,不好和谢老夫人交代。
另一边,李将军府。
李岷手间盘弄玉珠子,听得手下一递一声地报——
“阿宁死了。”
“小五也死了。”
“将、将军,咱们派出去的人,都死了!”
“啪嗒。”李岷手里的玩意儿落地,他眉眼阴沉,“好小子,竟留有这样一手……是我小瞧你了。”
“李将军对于谢某的判断,怎会失误呢?”谢青不知何时入了府邸,穿一身绯色山桃花圆领袍,端的是清雅风流仪容。他含笑,“谢某确实如您所猜的那样,不足为惧。”
“你、你怎会在这里?”李岷不免瞪向下属,这些人是吃干饭的吗?!有刺客入内,都毫无察觉。
便是他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李岷既惊又惧,是了,谢青才不是孱弱文臣!他藏拙,实则武艺高强!
到底是谢安平的种啊!和他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青近日到了京城,谒见官家的折子刚递上去,还没等到皇帝传召,成日里闲暇得很,也不必上刑部衙门当差。他的伤养好了不少,至少不会再内腑呕血了。
谢青很给李岷面子,身子骨才好齐全就来见他,和人商量事情。
谢青抖了一下衣袍,挑眉,笑道:“府上待客之道确实慢待,谢某来了这般久,也不知喊个僮仆看茶。”
李岷能拿他怎样呢?只得抬了抬下颚,差人沏茶。
谢青掀了掀茶盖子:“我有话想单独对李将军说。”
“什么话?”
“还望李将军屏退四下。”
李岷想了想,今日会晤乃是将军府中,谢青有什么能耐翻出他的手掌心?
思及至此,他命人离开。
屋舍僻静,唯有茶香萦绕。
谢青曼声说:“李将军,我猜,你也应当很想见到李佩玉吧?毕竟……他该是你最后一个孩子了。”
这话一出,李岷瞬间面色煞白!
十年前,李岷误食相冲的药膳,伤了子孙根,不能人事。他膝下就李佩玉这么一个嫡子,自然百般娇惯养在身前。
如今听谢青提起,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手笔吗?!
十年前的谢青,才几岁啊?!他才十四五岁吧?那样小的郎君,竟就开始筹谋日后复仇大业了?
恶鬼,真是恶鬼。
李岷恨得裂眦嚼齿,他想把谢青生吞活剥,却又知道,李佩玉落在谢青手上,是保命的把柄。他为了李家血脉传承,动不得谢青。
李岷怒斥:“你想怎样?!你究竟想怎样?”
谢青喜欢他动怒的模样,笑得更妖更烈性了。
他勾唇:“李将军别急,我既和你商议要事,便是想给你一个换取亲子的机会,且看你能不能把握了。”
谢青知道,对于世人而言,子嗣乃血脉传承,亦是把柄。
李岷肯定会答应他所求的。
至于日后会不会遭人报复,谢青没想那么远。
他既走上这条路,便从未想过有日后,也故此能说出谢家不重子嗣的话。
谢青不会留下任何弱点。
只是,世情莫测,他招惹上了小香。
唉,他唯独不想待她苛刻,总忍不住纵容她。
谢青支着额头,心想:若是小香婚后很想要个孩子呢?
郎君犯起难来,心神蠢蠢欲动,竭力说服自个儿——她很喜欢孩子的话,倒也不是没商量……要给她吗?唔,再看看吧。
李岷缄默许久。
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焦虑,开了口:“你想商议什么?”
其实,他猜得到,他定是想问关于谢安平俩夫妻的真正死因……李岷不由想起那位曾任监神策军使的老宦官刘云。
谢青微笑:“你知道的。”
“还请明示。”他多的话,一句都不想说。
两个人都在推拉,谁都不愿多暴露软肋。
谢青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岷一眼,问:“你儿子李佩玉的命,值多少钱,或者说……多少颗人头?”
明明是极为凶残冷酷的一句话,偏偏他说起来就这般得体随意。
李岷其实明白他在说什么,却不敢认。
谢青是问他,能放弃多少条人命,能冒多少风险,用以救李佩玉。
他要看李岷的诚意,筹码由谢青说了算。
李岷哆哆嗦嗦开口:“你究竟在说什么?”
谢青微微一笑:“李将军,谢某其实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他给李岷最后一个机会了,如若不把握住,那他就不想和他谈了。
李岷叹了一口气,时至今日,他才明白。
谢家的郎君长大了,他斗不过谢青了。
李岷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颓在圈椅之中,整个人埋在阴翳里。
他不得不承认,谢安平的儿子,比他的儿子有出息得多。
隔了很久,李岷吐出一口气:“我只能告诉你,当年进献谗言于官家耳朵里,那位内侍监刘云占大头,他曾任监神策军使,同你父亲一块儿在藩镇共过事。只是,那时的皇帝,比起相信军功累累的老将军,自然是更偏疼他一手培育起的掖庭宦官。彼时我不过是个小喽啰,只是被刘云扶持起来的傀儡,恰巧顶了你父亲的缺儿罢了。这些是我能说的事,可你要是逼我去找刘云犯事的罪证,那恕我无能为力。我拿捏他的把柄,一家老小都会死于他手,那我换我儿子李佩玉的命就不划算了。”
他老实说出这些话,诚意十足。
谢青勾唇:“够了。”
李岷错愕,没想到谢青是这样宅心仁厚的人,他竟不逼人背叛刘云?就这么放过自己了?
谢青叹息:“毕竟都是爹娘生的孩子,我何苦为难李佩玉呢。”
“你……你竟以德报怨。”李岷眼眶微红,怎样都没想到,谢青竟是如此性情温润的郎君。
“呵。”谢青莫名一笑,“三日后,我会把李佩玉送往府上。至于他断了的臂膀,权当给我谢家赔罪了。”
“应当的,应当的,本就是我李家有错在先。”李岷劫后余生,没什么不满的。
他亲自送谢青出府,临走前,他忽然想起普济堂的事,小心翼翼问了句:“谢青,你有没有查出旁的什么?”
莲花庵的那些尼师应当是不知道白流光去向的,普济堂应该是安全的。
谢青歪了下头,似笑非笑答:“哦?谢某还应当查出点什么吗?”
倒是一副四两拨千斤的好口才,李岷恨得牙痒,自然不敢应这话,只得勉力一笑:“不必,你好走不送。”
他目送谢青离开,如释重负地回了府邸。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而谢青走了很远,还转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家。
他很想念沈香,却有旁事挂心,没有立时回府。
谢青去了一趟风凌所在的茅屋,把李佩玉的易容面皮递给他,笑吟吟地道:“过几日,你便多一个父亲了。我特地斩断李佩玉的手臂,这般,你与他的真假便难辨了。只是有一点,还望你能配合。”
“你说。”
“请你自伤咽喉,做出嗓音已毁的样貌,骗过李岷。呵,你该开心吧?如今,大仇总算得报了。”
“好。”
风凌红着眼,接过易容的物件。
是,他终于可以把命赔给白流光了。
第28章
沈香和谢青送回了断臂的李佩玉, 为皇帝排忧解难。
这样的大功,官家自要褒奖。明面上是赠了几只价值百金的糖蟹, 实则内里大有深意。如今才是夏末, 便送秋日才熟的螃蟹,其中便有“好事将晚”的喻义。
众卿猜想,沈香同谢青私交甚密, 能爬一爬刑部尚书的位置, 那已经是三品大员的刑部尚书谢青呢?
再往上可就是入阁门拜相了啊。
再一思忖,官家特别挑当月初一的朔朝赐食,不就明示了这一点吗?
大宁国每月初一和十五会在紫宸殿开朔、望朝会,九品以上的文武京官都可赴朝会。不过退朝后,唯有宰相以及内诸司的重臣能单独留下,被官家召入延英殿商议政.事。
这是官家暗下在百官面前表态, 特地为谢青撑腰呢。
保不准再过几个月,官家真要下诏册授谢青为“大宁相公”了。到时候, 谢青手里可就捏着诛罚百官与考课、黜免高官的人事权, 大家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变天了啊。
知晓这事儿的户部官吏们又是一抖。谁他娘的知晓谢青能爬这样高啊, 早知如此,当初也不和刑部官人们闹将开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反倒是刑部官人们近日狗仗人势,借了谢青的威风, 在六部官署里抖擞, 混得那是一个风生水起, 就连光禄寺的吏人听到风声,送团膳时, 留给刑部衙门的肉圆子都大了不少。
谢青最近风头正劲,就连沈香都听闻了风声, 特地同他道喜。
谢青高兴,虽然他欢喜的事是,小香日日来找他闲侃。
谢青和沈香外出办案受伤的事,传入官家耳朵里,他特地赐告几日假给两位爱卿,允他们居府休憩。
趁此机会,谢青还上书乞了九日婚假——说是在外遭贼人算计落崖,得山中农家女所救。姑娘家衣不解带,随身日夜伺候,他醒后,感念至深,欲求娶此女以报恩情。只是未婚妻子乃小门小户出身,胆小怯弱,且待客礼数不周,他存有回护之心,求官家恩准,往后不必封诰家内,亦宽恕她无礼,准婚后无法入宫参宴、面见与叩问内夫人之重罪。
大宁国婚嫁自由,高官基本都会为妻室请封诰命,像谢青这样避开荣宠的官人,倒还真是少见。官家以为他迟迟不肯成亲,是因眼高于顶,没寻到合心意,或是能帮助仕途的贵女。怎料他是个痴情种,竟执意要娶寒门妻,甚至是农家女。还以“推辞封诰”的奏疏,故意在皇帝面前点眼,说道此事。
往深了想,谢青这是暗示自己乃纯臣,绝不结党营私,往后“相公”的高职儿,他也能接得住,一心要当天子手上刃。
皇帝自然是很高兴,不管他打什么算盘,总归是识时务。若他执意要和勋臣沈家联姻,才教皇帝不放心了。
因此,皇帝龙颜大悦,不仅允了谢青的婚假,还赠了不少添彩的赏赐,甚至体贴地也给沈卿放了几日假。毕竟两家如今没姻亲关系,却关系甚密,周亲婚嫁,《假宁令》本就是许放五日的,他直接一口气全赐了,免得沈卿还得上书再请一次赴谢家婚宴的假。
这一块大石砸下来,朝廷的水更浑了。
朝官们心里门儿清,谢青是表忠心呢!庙堂里老奸巨猾的老臣们一个个暗叹:“这小子不是武将门庭出来的吗?这心眼子怎么比文臣还多?!怪道能顺风顺水这么多年,谢安平是真会养儿子啊……”
外人心思重,总猜谢青心里的百般算计,可落到沈香耳朵里,她倒是明白了全部——谢青不愿意委屈她,虽是对外隐婚,却也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将正妻迎进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