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谢贺已垂首,恭敬地道:“小夫人此言折煞我等了,属下们乃是谢家历代家臣,往后自当以尊长与小夫人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沈香没想到,她嫁给谢青以后,还拥有了这样大的职权。
她忐忑不安地望向谢青,怎样郎君只是握了握她的手,懒懒地笑道:“还不够。”
“不够什么?”沈香不明白。
谢青瞥向底下跪着的众人,语带肃杀之意,温声嘱咐:“往后小香便是对我下杀令,尔等也不能忤逆。”
什么?!
这一回,不止是扈从们震惊,就连沈香也手足无措了。
沈香连忙推辞:“你不必下这样的令,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
谢青待她很好,她知晓了,所以没必要再为难旁人。
谢青却叹了一口气,柔声怪罪沈香:“小香太过心慈手软了。”
笑谈间,他碾动两根筷子,直刺入谢贺与阿景的肩骨。这两位是谢家家臣的顶头上峰,竟带着一伙儿人违背他的意思。
该死啊。
霎时,侍卫血花四溅,臂膀未断,骨却定是裂了一寸。
还能接骨,没废了他们的手。
谢青微笑:“夫人不喜血花沫子,否则我定要好好治一治尔等这批刁奴。”
阿景和谢贺纷纷谢恩:“多谢您饶我等一命,往后我等必将恪尽职守,听从小夫人调遣。即便是……伤您的罪令。”
“这样就对了。”谢青满意地笑,歪了歪头,说出的话既天真又残忍,“我喜欢听话的孩子。”
沈香似是明白了什么,对于谢青而言,这些人不过一支骁勇善战的暗卫队伍罢了,给她与否,同他干系都不大。
他只是养着蛊,想看看沈香会不会有朝一日背叛他。
他很信赖她,而沈香,也怕辜负他。
她不想教他伤心的……
沈香下意识脱口而出:“要是有一天,我命人来杀您呢?”
谢青对她问的这句话,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他笑问:“小香想要我死吗?”
“啊?”
“我说过,世间万物,如你想要,我都会悉数满足。”谢青抬手,碾过沈香没染口脂的红唇,“其中,也包括我的命。”
他无惧生死。
如若小香要他项上人头,那他给她。
“只一点,我希望到了那一日,小香会亲自杀了我。如你对我高举尖刃,我会束手就擒。”谢青笑着说出这句凄怆的话,他并不恼怒,也不生气。
他不过是觉得这个世界太无聊了。
直到谢青遇到了沈香,她教他眼前一亮。
人间唯一的艳色啊,真美丽。
若小香想他染上漂亮的血花色。为博得美人一笑,他或许会慷慨献身。
沈香被他的疯狂言辞吓到了,她没有退缩,仅仅是困惑地看着谢青。
为什么要这样努力博取她的关注?
他是想孤注一掷索取她的爱吗?
为何呀?
正因为害怕,所以才高亢地闹嚷,盼着她凝望他,只凝望他一个人。
是这样吗?好可怜……
沈香紧锁眉心,在这一刻,她像是懂了谢青。
她大胆地伸手,摸了一下谢青如墨乌黑的长发。
那样松松垮垮的发,倾泻于腰上,仅用一条发带束缚。
发丝很香,沈香爱不释手。
她笑着,喟叹了一句:“这么多年,您一定很寂寞吧。”
“……”谢青一怔。
良久,他勾起唇角,躬身,微微倾靠于沈香的肩头。
他埋在她的臂膀上,赶走了暗卫们。
随后,他避嫌一般,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絮语开腔,情人间的呢喃——
“怎么办呢?我又对你,起了邪.念。不过这一次,我只是想亲你一下。”
确认无误。
今日,谢青对沈香温柔,罕见的,没起杀心。
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沈香疑惑地问了句:“现在吗?”
刚见了血, 他就想亲近她吗?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很突然, 她没做好准备。
她等了半天, 谢青都没有后续动作。
他只是笑着凝视她,越看越深,仿佛能透过她的眼, 看到她的心。
良久, 谢青肯定地说了句:“你不讨厌。”
“我为什么要讨厌?”沈香有时候是真的不能理解谢青,但不妨碍,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不从俗的、遗世独立的好人,谪仙一般。真要说的话,就像是红尘难容的邪神。
但她觉得他神秘妖冶,很美丽, 她是偏爱他的。
“你喜欢。”谢青又喃喃了一句,他抬袖掩唇, 遮蔽了上翘的嘴角。
他真的很爱笑啊。
“嗯?”沈香泄气, “你说了一堆我不明白的话。”
“没关系, 这样就很好。”
最终,谢青还是没有亲吻她。那句话似乎就是一场绮丽的梦,用来戏耍小妻子的。
出于谢青的纵容,沈香决定再僭越一回。
沈香说:“你把暗卫给了我, 是不是代表, 我往后可以肆意传召他们?”
“是。”谢青解下腰上价值连城的白玉, 笑眯眯地教她,“取物抛掷, 一声便是要他们出面。”
沈香盯着手里贵重的玉器,声音都在发颤:“你是要我……砸这个吗?”
“有何不可?”
“太贵重了。”
“唔……库房很多。”
沈香叹了一口气, 她算是发现了,谢青看似八面玲珑,其实只在谋略与智计上得天独厚,于掌家中馈等庶务上,他不喜上心,也觉得无趣。
怪道能这样败家,真是暴殄天物!
她把玉佩别回谢青的腰间,又从一侧盆景里取出一块假石,握在掌心中。
沈香抬眸,对谢青道:“我信你,那你信我吗?”
谢青微笑:“自然是信的。”
“那么,我想给方才受伤的两名暗卫送药,你允吗?”
“……”谢青的笑意渐渐落下去,微微眯眸,不置可否。
傻子都知,他不高兴,并且不愿意。
总不会是吃醋吧?
沈香意识到了,谢青的占有欲十分强。
沈香眨眨眼:“如果不喜欢我给其他人送药,往后就不能伤人。特别是他们对你忠心耿耿,是自家人。”
她不想谢青失了人心,她想帮他一起掌这个家。
谢青咂摸了一番小妻子的话,温文道:“他们不会再受伤的。”
“你答应了?”
“嗯,我可以杀了他们。”
“……”
沈香今天才意识到,谢青是多危险的郎君!他真不把她当外人了吧?腾腾杀心可以随时随地宣之于口。
沈香揉额:“你答应过我的,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可是……”谢青这种时候便有一派难言的天真,“他们让我心情不好。”
“如果你滥杀无辜,我会怜悯这些人。一旦有了这种情绪,我就会日夜想起他们。”
谢青明白了,沈香会记挂这些该死的人。为了让沈香心里只念着他,不能轻易杀人。
至少,不能当着她的面。
沈香握了一下谢青的手:“而且,你说过的,下次害命要和我商量。”
她惊讶于自己的胆量,竟敢和谢青谈论人命留存。
谢青皱眉,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说了个“好”。
比起无关紧要的人,他还是想留住她。
这一次,沈香让谢青在一旁看着。她不会背着他接近外男,即便送药,也会在谢青的眼皮底子下。
不过一声石子落地,转眼阿景和谢贺再次来到了沈香面前。他们肩臂上的“利器”已拔除,还未来得及上药,血星子落了满地。
沈香递过去两瓶伤药,道:“方才是尊长莽撞伤了两位,还望你们莫要往心里去。”
谢贺和阿景接过药,彼此对视一眼,和沈香道谢:“小夫人不必挂心,尊长的脾性,我等明白。他看似狠厉,实则对待下属多有回护。我等俱是受过谢家过命恩情,便是被尊长就地处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阿景像是怕沈香不信,他笑着抢白了句:“小夫人真不必在意!如果不是尊长救我,我早就死在斗兽场了。我小时候被人拉去兽斗,是尊长救了我。我能活到今日,本来就是天降的恩赐,你看,现在不仅每个月有月钱,还能吃上羊腿,我很知足!”
阿景一直记得从前的事。
十年前,他只是八九岁的孩子,被贵人买下来锁笼子里养大,唯有绞死了野兽才能有口饭吃。要是运气不好,没能在斗兽场上获胜,不仅身负重伤不得医治,还要挨饿,那才是不见天日的绝境。
是谢青发现了阿景,买下了他。
谢青送他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让他看着饿狼同他原来的贵人主子搏斗。
阿景看了一场好戏——贵人主子狼狈地逃窜,最终丧生狼腹。
他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
哈哈,他那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斗兽这样有意思,怪道大家都爱观场。
阿景很敬重谢青,也很感激谢青。他怕的并不是谢青伤他,而是担心谢青认为他毫无利用价值,不再用他。
沈香顷刻间明白了这些人同谢青之间的情谊,也不再多说什么,免得多管闲事。
横竖她作为家眷,帮着给了伤药,已经是做好分内之事,问心无愧了。至于旁的御下之道,她不打算深入掌控,谢家人还是留给谢青差遣吧。
暗卫们走了,沈香送完了药,功德圆满。
她愉快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谢青轻声问:“高兴吗?”
“高兴。”沈香笑了下。
刚说完,她意识到什么,怕谢青心情不好,又补了句:“我不是因他们能有药疗伤高兴,而是因我今日维护了你御下的慈爱仪容。我希望所有人都如我一样,知道你是个好人。”
谢青其实很好哄的,他听到这句话,原本阴沉的脸立时和风细雨。
“小香知道便好了。”他微微翘起嘴角,“其他人,我并不在意。”
一时之间,沈香倒是不明白——谢青究竟是在证明“他是个好人”,还是证明“他只要沈香的偏袒”。
不过,她好像隐约了解到上峰的软肋了。
她原来是可以拿捏住上峰的,唯有她可以。
沈香欢喜,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笑得眉眼弯弯。
疯狗,正撞上狗链子。
般配,合适,百年好合。
……
宣政殿。
皇帝接到谢青递来的密疏,特地召见了他。
炎炎夏日,殿内的罗汉榻上设起了消暑的起纹秋水席,冰鉴的寒气兜着燃起的木蜜香烟一并袭来,沁人心脾。
原本面圣就教人惶恐,再加上殿内避光,周遭寒浸浸的,更是让人觉得膝骨冷到酸疼。
好在谢青一贯胆大,他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姿容,对皇帝行拜仪也十分娴熟得体。
官家不是个爱苛责臣子的君主,他特地给谢青赐了座,笑道:“怀青如今也是成家立业的大郎君了,若朕没记错的话,你和朕的小三郎是同岁的。”
谢家和沈家都是大宁朝开国的功臣,百年前随先帝南征北战,一个策计一个献武,可谓是天家的左臂右膀。官家因这份恩情,待谢、沈二族总是仁厚的。私底下和谢青讲话,也有不同于他人的亲昵。
“承蒙陛下惦念,臣与三皇子确实是同岁。”官家亲近,谢青却不敢托大,他仍是礼待天子。
“唉,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也老了。”
谢青温声答话:“怎会,陛下长春不老,福寿齐天。”
“哈哈哈,你惯会哄朕开心。”官家喜欢谢青总是含笑说一些体面话,谁不爱听忠臣的良言呢?
皇帝笑过后,总算记起了正题:“怀青上书密疏,可是有紧要事相奏?”
他实在想不出,近日除却谢青的婚事,还有哪一桩大事,要他这般小心敬慎上禀天家。
谢青皱起眉峰,似是遇到了难事,语焉不详:“倒有一桩,只是略难办。”
“何事?”
“只怕隔墙有耳……”
“怀青慎言!天下四海,皆为王土,遑论是朕的内廷!”皇帝动了怒,任凭谁说天子掌管的掖庭里有传话的内鬼,官家都要动怒。
不过这一重怒火,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谢青深谙此道,顷刻间撩袍跪下请罪:“是臣胡诌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顺势砸了一记茶盏子,把殿内的寺人们都赶到阁门外:“尔等都给朕滚出去!”
内侍们惶恐不安,一个个告罪离去。
临走前,不少太监担忧地望向谢青,天子生气,恐怕这一回,即便三品高官也要吃挂落儿了。
待殿内人散了个七七八八,皇帝才温声问了句:“可是查到了什么?”
谢青面上复而浮起一重笑,道:“是。臣查到李岷与其子李佩玉置办了一个名为‘普济堂’的私岛,他们将世家女儿偷天换日掳入岛中,待日后以‘贺礼’一说,进献给达官贵人。陛下知道的,李佩玉乃东宫左卫率府胄曹参军,以此举疏通庙堂人情,不知是为李家做打算,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