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云停等了片刻,不见任何人来见他,他叩响了桌面,语气加重:“庄诗意!”
唐娴听见这三个字就起鸡皮疙瘩,飘远的神智瞬间回笼。
“哎,在呢,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自己的威信力在云袅到来后急速降低,时至今日,已经能被唐娴这个俘虏忽略了。
云停不答,阴沉着脸坐在里侧的书房中,透过花罩上的雕花缝隙,隐约能看见茶室里的人影。
心中念着不能对里面那两人动手,他闭上眼忍住火气,语气冷峻:“庄廉走之前,没叮嘱你这几日少招惹我吗?”
“哎呀!”唐娴重重叹气,推着云袅坐起来穿鞋子。
这几日庄廉有事离府,离开前确实叮嘱了唐娴,说他不在府中,就没人在她与云停之中周旋了,让她忍一忍,别总与云停较劲了。
是这个道理,她毕竟是个俘虏,没有假舅舅护着,得收敛些。
“不要……”云停那边是高椅,云袅一坐上去,两只脚就不着地了,她不乐意去云停那边,嚷嚷道,“让大哥过来,我把小榻分他一半。”
唐娴也不想过去,这间茶室采光好,是个悠闲看书的好去处,但她不是云袅,不能那么任性。
“过去吧,不然待会儿你哥不高兴了,要拿我出气的。”唐娴哄着云袅,“我本来就得罪了他,谁知道他哪天气急了会不会直接砍了我。”
云袅不情愿地穿上鞋,嘀咕道:“他才不敢呢,祖训说不许欺负女孩子的……”
等她俩磨磨蹭蹭到了最里面的书房,清楚听见两人对话的云停,一张脸已经冷成了寒冰,恨不得用眼神冻死她们。
云停道:“庄诗意研墨,云袅写三字经。”
“我……”
“闭嘴。”云停的声音冰冷绝情。
唐娴识相地安静,乖乖研墨。
云袅一看兄长的脸色,也收了声,爬上高椅,抓起笔,接着上回的地方写了起来。
书房中重新恢复宁静,只是与一刻钟前的安详静好比起来,似有若无地漂浮着一股寒意。
云停坐在主座,左手边,云袅笨拙地握着笔比划,右手边,唐娴站立着乖顺研墨,这情景让他的心情稍微好转。
他身躯放松,提笔蘸墨时,看见了唐娴的手指。
细长的指背上有几道树枝留下的旧划痕,但并不影响它的美丽。
唐娴垂首研磨,为防衣袖沾上墨汁,用另一手轻挽袖口,露出了腕上的青玉镯。
镯子也是她要求的,衣裳也是。
天转热很早,她身上穿的是绣娘新裁出的夏衣,内里是印着银花的雪缎薄衫,外着一件清凉的浅湖色罗春裙。
与高门千金比起来,这一身装束极其简单普通。
可唐娴随意一站,就是一道婀娜亮丽的风景,引人侧目。
“圆圆的……”云袅忽然傻呵呵笑起来,忘记前不久自家哥哥还在发怒,举着她写下的大字给两人看,“这个字好圆呀,好像一只猫猫……”
云停回神,发现自己提笔半晌,至今未蘸入墨汁,脸色顿黑。
唐娴注意到他的异样,不知他又发什么疯,对云袅使了个眼色让她安静,自己也静默着,假装不存在。
但云停注定不能放过她,扔下狼毫,语气不善道:“双儿姑娘?”
唐娴就知道躲不掉这事,诚挚解释道:“他认错人了,我哪里认识什么双儿姑娘。”
“庄诗意,你嘴里就没有过一句真话。”
唐娴说不过他,干脆道:“那我说我真名就叫双儿,的确是进京来寻亲的,你信吗?”
唐娴问完,被云停瞪了一眼。
她在心里抱怨这人真难哄,逆着他不行,顺着他也不满意,太难伺候了。
假若让唐娴来选,她是宁愿做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双儿姑娘”,也不愿意做庄诗意的,至少前者不用面对云停……
唐娴忽然顿住,她知道云停为什么瞪她了。
这个双儿姑娘,不正是最初她与云停编造的身份吗?
难怪说起来有点熟悉。
唐娴又悄悄看了云停一眼,才收回视线,听云停冷冽道:“再看挖眼。”
“那你也别看我。”
“我几时看你了?”
唐娴义正辞严:“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了?”
云停冷然一笑,语调决然:“我们习武之人感知灵敏,不看也能察觉到。”
唐娴没接触过习武的人,被他唬住,找不到反驳的话了,只能呆呆眨眼。
最后还是云袅解的围,“我写完了,哥,你看看写的好不好。”
云停给了唐娴一个冷眼,暂时放过她,站起来去查看云袅默写的三字经。
其实根本不需要特意核查内容的对错,明鲤一直在暗处盯着她俩,唐娴每日教了云袅什么,云袅学得怎么样,都精准地传入了云停耳朵里。
他快速扫了一眼,发现云袅的字比之前稍微规整些。
虽然对唐娴的屡次冒犯不悦,但云停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在认真教导云袅。
云停正想着,忽觉身侧风声升起,手掌下意识一挡,恰好拦住云袅朝他脸上飞来的沾了墨汁的狼毫。
狼毫被挡住了,墨汁却溅了过来,云停反应迅捷,一偏头就躲开了。
云袅见计谋未得逞,尖叫一声跳下高椅想跑,被云停擒住后颈。
“跟谁学的算计我?”
“放开我!坏蛋!”云袅手脚齐挥,哇哇乱叫。
奈何不能撼动云停分毫,云停大手一挥,她白净的小脸就变成了黑漆漆的砚台。
不用想就能知道谁会给云袅出谋划策,教训完云袅,身侧一阵人影惊慌掠过,云停提着狼毫转身,两步追了过去。
唐娴刚跑到茶室处的落地花罩,就被反剪住手腕扣押在了书架上。
她惊叫:“别画我的脸!”
“不画你的脸,那画哪儿?”云停的语气相当无情,擒住她双腕的手松开,唐娴还没来得及推他,就被抓住手臂翻转了过来。
她由背对云停被调整成正脸对着他的姿势,逃不了了,赶忙去捂脸。
双手还没抬起,就被云停单手重新扣在了身后。
“画个乌龟好不好?”云停提着狼毫在她眼前晃,“还是你更喜欢飞鸟?”
唐娴一个也不想,哭丧着脸呜呜摇头。
“都不想?”
唐娴用力点头。
“行。”云停大方答应,有商有量道,“只要你去把云袅的脸重新画花了,我就饶了你这次。”
唐娴不想花脸,可她真的去画了云袅,以后云袅怕是再也不给她做挡箭牌了。
信任破裂,可就再也修复不好了。
这招简直是完美的离间计,唐娴坚决不能答应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不答应?”云停发自内心的愉快,笑道,“那就干脆把你的脸全部涂黑好了……这么漂亮的脸蛋……”
他说着,提笔靠近,唐娴吓得立马紧闭双眼扭开脸。
云停心情正好,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不许欺负女孩子!”云袅气呼呼地训斥他。
“我欺负她?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云停气笑,小腿一抬就把云袅撵开了。
可当他再次看向唐娴时,注意到她颤抖的眼睫和誓死不屈的坚贞模样,刹那间,脑中不可控制地想歪了。
欺负?
脑中画面旖旎,手掌中擒住的双腕也不再是单纯的钳制。
他能清楚感受到那双纤细的皓腕,和那上面温热柔腻的触觉,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让人留恋。
她越是挣扎,就越是让人想要用力欺负。
“你只会欺负姑娘,无耻小人,快放开我!”唐娴久久等不来脸上的墨汁,壮着胆子睁开条眼缝指责云停。
云停被她喊回神,手掌失控地收紧,同一时刻,凭借着制服猎物的本能往前一凑,唐娴立即尖叫一声重新闭紧了双眼。
她的脸拼命往一边扭,这么一来,纤长而脆弱的脖颈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云停眼下。
那截光滑白皙的颈子吸引着云停的视线,他的目光顺着它下滑,直到雪白肌肤隐入到交襟的领口。
眼前被雪色填充,鼻尖嗅见淡淡的女子清香,云停心底不知何时窜出的火焰越来越旺,几乎灼伤他的双目。
心中焦躁,喉口干涩,他的喉结突然滚动了几下。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挥来,直直按在了云停的左脸。
湿润的凉意在脸颊上蔓延,云停侧目,在自己脸上闻见了墨香,然后听见了云袅的欢呼声。
“哥哥花了脸!哥哥是笨蛋!毛毛才是最厉害的!”
眼中猝然恢复明亮,云停看见了唐娴脸上得意的笑,和她右手上的墨汁。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竟松开了唐娴的手。
原来在他脑中画面不受控制时,这人在计划着抹黑他的脸。
他便不再犹豫,空出一只手捏住唐娴的下巴,不顾她的惊恐尖叫,提笔在她脸上留下两道重重的墨痕。
第26章 舆图
侍卫接连送了三盆清水进书房, 可最终把脸洗干净了的,只有云停一人。
他扔下帕子回到书架前,从架子最顶端取下一个细长的黑色锦盒,刚放到桌上, 就看见一道湖绿色的身影移到了水盆旁。
还沾着湿气的眼睫一抬, 道:“过来。”
唐娴没理他, 捋起袖口,将要把手放入水中, “啪”的一声,一只狼毫斜斜飞来, 正好落在水中。
水花飞溅也就罢了, 过分的是,沾了墨汁的笔尖浸入水中后, 顷刻间将整盆水染黑。
唐娴转头,顶着半边都是墨迹的脸怒斥:“只许你自己用水,不许别人清洗?”
“是, 怎么了?”云停毫无羞耻心地承认了。
唐娴看着他玉树临风的虚假风姿,再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金玉其外和人不可貌相。
云停透过她的双目看穿她在腹诽自己, 好整以暇道:“不是很会流眼泪吗?哭一个, 等你用眼泪把脸上的墨汁洗干净了,我就放你自由。”
唐娴瞪他一眼, 把云袅的脸抬了起来。
这孩子只要能戏耍得了云停,自己吃多大的亏都不在乎, 也不嫌弃帕子是云停用过的,捡起来就往脸上捂。
她原本只有额头和鼻尖沾了墨汁, 擦了几下,脸上已经一块白净也看不见了, 和黑脸小猫一样。
都这样了,还在傻乐,“哥哥笨蛋!”
云停看见妹妹这模样,态度依旧,没一点为人兄长的样子。
唐娴手上脸上也都是墨汁,气鼓鼓地瞅着独自整洁的云停,憋了会儿,问云袅:“我总听你提起外祖母和爹娘,怎么从未听说过你嫂嫂?”
“没有嫂嫂。”云袅那口小白牙在黢黑的脸蛋衬托下,白得耀眼,“大哥二哥都还没有成亲呢。”
“我想也是。”唐娴很早就看出来了,在云袅到来之前,这府邸上下没有半点姑娘家的影子,云停一定尚未娶亲。
从云袅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她逐字清晰道:“这么讨人嫌的性子,能说到亲事才怪了。”
谁知云袅还挺护短,马上大声反驳:“我哥长得好,会有人喜欢的,能说到亲事的!”
“也就一张脸能看了。”唐娴说完,见云袅还想争辩,蹙眉问,“你和谁一伙的?以后还要不要我帮你戏耍你哥哥了?”
“要的要的!”云袅一听急了,赶紧倒戈,“哥哥就是性情太差,才总找不着嫂嫂的!”
两人一唱一和地讽刺着云停,奈何云停不为所动,神情都没变一下,兀自展开锦盒,取出一张巨大的图纸摊开在桌面上。
将图纸抚平,他再次面朝唐娴,威胁道:“庄诗意,不想连续三日顶着墨汁,就立刻给我过来。”
他用的墨石再名贵,终究不是上脸的东西,唐娴才不愿意呢。
她知道这小心眼的人说得出做得到,不如他的意,他真能让人看着三日不准她洗脸。
唐娴绷着嘴角,不甘心地挪了过去,但心中怄气,侧身对着他。
“不是一直想知道烟霞从我这窃走了什么?”
唐娴一听,顾不得生气了,扭回脸看向他手底下的图纸,定睛细看,认出那是京城一带的舆图。
“是一张藏宝图……”
云停将事情始末说与唐娴听。
他怀疑唐娴身上那两颗血玉玛瑙是从瞿阳王的藏宝洞中所得,就算她被烟霞瞒骗,不知道那是瞿阳王的藏宝洞,听了他这番话,也该知晓了。
“……所以,那个藏宝洞在哪儿?”
唐娴听愣了,她哪里能想到烟霞一个姑娘,单枪匹马敢抢夺这种东西。
富可敌国的宝藏,谁能不动心?
难怪招来杀身之祸。
云停又问了一遍,唐娴才恍惚清醒,喃喃道:“我怎么会知道它在哪儿……”
“你该知道的。”云停绕着桌案走动,不紧不慢道,“不过你不愿意说无妨,我不着急。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为了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