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惨烈,远超于这群消防员所见过的森林大火。
想到这里,指导员也对周凛冬回敬一个标准军礼,他已年过半百,身上却还保留着曾经的军人气质,吐字清晰有力,震聋发聩。
“我把这些孩子交给你了,你给我全须全尾地带他们回来,能保证吗?”
“是!”
事出紧急,所有人开始收拾个人行李,救援物资和装备后勤班已经准备好,由于灾区受灾面过广,且呈现不断扩大的趋势,不利于飞机航行,所以选择了开车前去。
仍旧是大卡车,只不过是三辆,一辆坐人,一辆盛满医疗物资,一辆装的是皮艇和救生装备,方便在水位高的地区进行救援。
上车之前,平安交给周凛冬一块金镶玉,精致小巧的平安结光泽莹润,上面仿佛还带着人的体温。
“这不是你的吗?”周凛冬困惑。
“我在医院躺着时我爸从寺里求来的,我看挺灵验,借你用用,记得回来还我啊。”
周凛冬将项链挂在胸前,用力压紧:“放心了?”
“嗯,放心了。”平安挥挥手,憔悴的笑容有些苍白,“去吧,一路平安,我等你回来吃饺子。”
亲密的战友第一次在重大任务中分别,两人的情绪都有种难言的低落。
周凛冬坐在车尾,平安一直瞧着他,非等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才肯佝偻着收回视线。
卡车晃晃荡荡前行,速度极快,似是在追赶着什么。
没人说话,车内除了发动机的噪音,竟没有其他动静。
他们都是第一次参加抗洪,心里没底。
周凛冬沙哑道:“给家里报个信吧,到那边就不方便用手机了。”
他第一个掏出电话,想了想,选择了微信的方式。
他亲人不多,能在这时候让他想起来的,也就母亲、大伯和白小梨了。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简单道了几个字:「去隔壁省抗洪了,勿念。」
发完微信,周凛冬收好手机,听到十六岁的小消防员在哭,他叫李博,人高马大,性子却软,贪玩好动,非常依恋母亲,周凛冬有时候很搞不懂,这样恋家的小孩是怎么下定决心干消防这行的。
车队穿越云城平坦的高速,又上了盘山公路,转弯多,他们握紧扶手,面色皆是严肃冷峻,直到一截山路,死机暴躁地敲了下方向盘,咒骂一声后下了车,对他们说:“滑坡,路堵了。”
周凛冬望着前方滚石遍布的小路不语,而后回到车厢,背起工具包,用一根带有许多挂钩的绳子,把可能会用到的装备挂了满身,低声说:“走过去。”
消防员们从善如流。
周凛冬又去了第二辆车,想要找几个没充气的皮艇带上,虽然物资车早晚会到达,他们只是先行一步,但他还是不放心,担心会遇到洪水。拿上皮艇,有备无患。
车内OO@@,周凛冬翻动的手微顿,凝起了眉。
目光凌厉地扎了过去,他喝道:“谁在那里?”
这辆车上全是装备,不该有人!
“嗯呜……”
杂乱物资中,一朵毛茸茸的耳朵冒出小尖尖,狡猾地转动了几下,大概察觉到周凛冬的冷意,那大耳朵变得颤颤巍巍,异常委屈。
周凛冬无奈叹了口气。
“壮壮……”
这小破狗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后勤班的人竟没看住它?
壮壮可怜巴巴地走出来了,身上缠着那根它平时咬着玩的救生绳,也不知它怎么做到的,反正千斤顶没了,只剩下这根绳,看缺口处的防水胶带,还是有人给它专门补过的。
周凛冬很生气,却拿这小狗一点办法没有。
“行了,跟我走吧。”
“汪!”壮壮激动,又蹬蹬跑了回去,用小嘴叼起自己的小背包,头一低,把脖子和一条腿套进背带里,就这么斜挎着小包跳下了车,一脸神气地去找其他消防员要摸摸。
这智商。
周凛冬强烈怀疑,给它一根笔它真能去考大学。
经历过森林大火的消防员并不畏惧长途跋涉,原始森林面积辽阔,他们曾用双脚丈量过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只是路上多杂石积水,天空中还倾泻着瓢泼大雨,行走艰难。
他们穿着雨衣,一次次用手擦拭面罩,以维持视野的清晰,壮壮没有自己的雨衣,只能趴在周凛冬背上,从他颈窝处挤出半颗脑袋来探路。
越接近目的地,积水越深,然而石头都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有些很是尖锐,若是这个时候就把皮艇充气,恐怕还没到灾区,皮艇便报废了。
为了节约物资,他们不得不淌着半身高的雨水继续前行。
时间已到了下午,大雨不停,山谷寂静,明明是白昼,却无端多了几分阴森恐怖,周凛冬看着山路出口,挥了下手:“可以充气了!”
杜旋风总算松了口气:“他妈的,终于能划船了,老子的脚都快磨肿了!”
穿着沉重的消防靴走十几个小时,和上刀山又有什么区别。
四个皮艇充气完毕,走路变为划船,速度快上许多,如果不是狂风逆行,还能更快。
谁都没回头看。
也不清楚他们那三辆卡车跟上了没。
不过就算跟上了,到了水深的地方,应该也没办法继续开了,所幸那边留了大皮艇,几个司机身强体壮,能应付得来。
两小时后,周凛冬带着小队报到了。
看过这一路的灾情,他才意识到这次的洪灾有多严重。
不仅淹没了良田、冲毁了村庄,连城市也未能幸免,楼房的一层完全不能住人了,到处都是划着皮艇搜人的解放军战士,灾民们在雨中瑟瑟发抖,望向面目全非的家的满目悲戚。
云城和这里只有一山之隔,云城只是糟了点积水淤堵,这里竟变成了水牢般的存在。
这还是城市。
不知堤坝处以人墙传送防汛袋、十厘米十厘米垒起新墙的战士们又会如何。
两省最杰出的消防员几乎都在这里了,指挥员划分着区域,周凛冬接过地图,目光微黯。
他沉默了。
他们分到的是山区。
这就意味着,他们随时会遭遇泥石流,更不乐观些,山体塌陷也并非不可能。
他抿了抿唇:“收到。”
他回来,把地图分给大家,杜旋风一看就炸了毛。
“存心欺负咱们呢吧?云城来的消防员就都会爬山咋的?我们又不是专业的森林消防!”
冒火,真的冒火!
除了洪线边缘就是山区最危险好吧!
山体滑坡一旦发生,即便是钢铁做的汽车也毫无招架之力。
弱小的人类算个屁?一个也别想活!!!
“好了,出发吧。”周凛冬冷硬的脸在雨中模糊不清,转身看着这群惊慌的大男孩,他徐声道:“趁现在还有信号,赶紧给家里人报个平安。”
轰隆隆。
闪电落下。
周凛冬的眼在这一瞬被照亮,黝黑深沉的瞳孔中藏着不安和柔软,他垂眸,拨给了白小梨。
白小梨秒接。
她紧张到颤抖的声音响起:“周凛冬,你到了吗?怎么用了这么久?一天一夜了……”
哗哗的雨让周凛冬没听清:“小梨?你说什么?”
白小梨扯着嗓子大喊:“你到了吗?!”
“到了。”周凛冬也提高了音量,“我没事,别担心,等我回家!”
说完这一句,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气息压抑着急喘,眼不断泛起酸涩。
他有软肋了。
他开始舍不得这条命了。
“你、你给我发下你的位置!”
“……你要做什么?”周凛冬心一紧,他想起白小梨为他做过的事,怒吼出声,“你不要过来!这里很危险!而且我们在山上,根本没有路!”
“我要知道你在哪!”白小梨哭了出来,“周凛冬,我不去,我只想知道你在哪里,你不要这样对我,你答应我的,去哪里都要和我说……”
作者有话说:
一个都不能少!
第44章 醒来醒来
◎壮壮记忆里很好◎
周凛冬终究是给白小梨发了位置, 在白小梨的哀求下,他把地图也发了过去。
时间紧迫,流失的每一秒都意味着和死神斗争的生命受困,周凛冬匆匆挂断电话, 回首看去。
队员们的表情淹在雨雾中、遮进头盔里, 周凛冬于心不忍, 但信仰和使命使然, 他必须说出那句――“出发!”
一行人摸索进山。
道路泥泞不堪, 乱石堵塞, 实在难行, 他们一一搜过山脚下的几个村落,救出了蜷缩在房顶的人,让杜旋风一趟趟划船把人送出去。
可是不对劲。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在房顶?
周凛冬虽然没有抗洪救援的经验, 却也知道其中的不正常。
在背下一个腿部受伤的女孩时, 周凛冬没有像之前那样把女孩送上皮艇,而是按住了女孩。
“你家其他人呢?”
轰隆隆!
巨雷落下!
周凛冬高大健硕的身型仿若山林间的怪物, 恐怖至极。
女孩眼神惊恐,闪躲着他的逼问的目光。
雨点疯狂砸下, 像是想把每一块土地都凿出深坑,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 指向某间屋子。
周凛冬心寒,松开了女孩, 对杜旋风说:“送走!”
杜旋风微愣:“里头不是还有人吗?”
周凛冬背过身去, 雨水淹没了他腹部以下的位置,他毫不犹豫地去了下一间屋子, 并没有回答。
不会有人了。
平房已被淹透, 年轻人和中年人可以倚仗体力上的优势爬上屋顶, 老人却不行。
水位高达一米五,足以让普通人在这样的水压下窒息而亡,而这样的雨,已持续了50个小时了。
他刚才那么问,不过是疑惑在平房中为什么探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
原来,是被抛弃了。
他连连冷笑,那张凶悍的脸在雷电的闪烁下更显阴骛,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评判这些村民的做法,可他就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放弃自己的血缘至亲的,还有没有人性了。
这几个村子不大,搜救时间持续了三天左右,所有成功被救的村民被转移到了避难所,剩下的,便是清理尸体了。
这些不归他们消防员负责,自然会有部队来接管。
云城消防则继续上山。
海拔越高,积水越少,到了高一点的位置,皮艇就不需要了。
风雨中,周凛冬被雨柱打得狼狈,他放下壮壮,让壮壮在前面带路,壮壮低着脑袋嗅来嗅去,忽然头一抬,跑向一个方位。
天又黑了,本应鸟语花香的山头不见一丝活物的动静,他们打开头顶的强光灯,追上壮壮的脚步。
“汪汪!”壮壮停下狂吠,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周凛冬怔住:“壮壮的反应不对。”
这不是搜寻到生命的表现。
壮壮认为这个位置有异常。
壮壮是专业的搜救犬,小时候曾受过多种训练,在缉d、搜爆、搜救等天赋中选出了最适合它的一项,但这不代表,它对幼年期那些训练内容就忘记了。
相反,壮壮记忆力很好,固执到令人费解的程度。
能让壮壮如临大敌的,应该是……
周凛冬面色瞬间惨白,压住嗓子低喊:“撤!”
这个节点,他们不能惹事!
深山老林中具备武装力量的人,若是对上,他们没有武器,根本没有胜算!
周凛冬抱起壮壮便跑。
他从没跑这么快过,死亡的恐惧压制着他,双腿犹如灌铅般沉重,寒意顺着他骄傲的脊梁骨一路攀爬至天灵感,他甚至不敢去看后头有没有人在追赶。
五公里后,他们躲进一片树林里,周凛冬蓦地瘫软,贴着树干滑落在地。
他再次打开地图,确认,那个位置并没有显示任何建筑。
也就是说,那帮人对住所进行了伪装,连卫星地图也不能识别。
“队长,刚才怎么了?”李博气喘吁吁,累到躺地,想喝口水,意外发现水没了,都给刚才那些灾民了。
李博只能张开嘴,喝雨水解渴。
“可能是制毒团伙。”他回头看了一眼。
没人。
长吁一口气,他掏出手机,想要通知警察,但这里收不到信号,110能拨出去,却听不到接警员的声音。
对讲机也没消息了,只余嘶啦嘶啦的噪音。
他绝望地垂下了手臂。
他们和总队失去联系了。
队员们愣了好久才有反应,杜旋风捂住了嘴,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生怕被人听到响动,低声问:“队长,我们该怎么办?要不下山吧,这里没有洪水,上面的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下山是现在最好的解决方法。
周凛冬头痛:“可是山体滑坡……”
如果发生了,那就是数不清的无辜百姓丧生。
来不及思考了。
他背起背包,决绝道:“你们下去等我,我和壮壮上去看看情况。”
“不行!”旋风说完,猛地察觉到自己声音太大了,又降低了音量,“万一对上了,你怎么办?森林消防的飞行队不是来了吗?我们把任务交给他们,让他们空投!”
见周凛冬不说话,旋风急了,狠狠攥住他的手臂:“队长,你忘了指导员的话了吗?珍惜生命,互为依靠!咱们得一起走,一个都不能少!飞行队有直升机,他们可以从山顶带人下山,总好过咱们赤手空拳地去赌命!”
周凛冬沉默。
旋风带上了哭腔:“队长……”
“如果直升机现在能作业,总队又怎么会让咱们上来。”周凛冬眨了眨干涩的眼,苦笑,“直升机不是万能的。”
“我们也不是!!!”
周凛冬重新坐下,大脑飞速运转,他逐一分析利弊,他上去了能做什么,不上去又会损失些什么……
十分钟后,在队员焦急的等待中,他缓声开口:“下山。现在不能带人下山,上去了也没用,说不定那帮人在山上有眼线。”
没错。
如果真的是制毒团伙,且具有相当的反侦察意识,那山上的村民不太可能丝毫不知情。
就算真的不知情,他也不认为现在带人下山是个好选择,万一碰到那伙人,不仅他会牺牲,百姓也活不成。
说走就走。
周凛冬再不敢沿原路返回,而是换了个方向离开。
只是可惜那几个小皮艇了。
夜很深很深了,雨下得又大,他们重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坡路,几次摔倒再站起,几乎变成了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