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虽然个子不矮,但他全身都是骨头架子,没什么肉,力气也不大。他被比他还壮实的周蕊扯过去,挣扎了两下却没能摆脱。
“不是我啊,你想赖我?”
周蕊推了下低着头假装收拾书桌的刘伯杨,问他说:“是不是陈峰画的?你说实话,我去告老师去。”
这下两个人的视线就都集中到刘伯杨身上了。他莫名有些红了脸,呆愣了一下之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撒谎啊?你说实话啊!”
周蕊被他的反应气到有些破音了。她明明看到了,刘伯杨的桌子上有和自己的桌上一样的痕迹,她也说了会去找老师评理,刘伯杨为什么不好好作证?
她气不过,甩开陈峰的手臂就往班主任的办公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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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陈峰欺负你和刘伯杨?”
班主任坐在桌前,刚刚把手提包搁在桌上,就看到周蕊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
“他干嘛了?”
“他在我桌上乱画,还……”周蕊说了一半,剩下的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陈峰做了什么?打趣她突出的胸脯和遮藏起来的卫生巾吗?还是说她胖说她能吃,说她的身板像个老爷们?
周蕊不知道怎样诉说,才能让旁观者认清这些“欺负”的严重性。毕竟在外人看来,陈峰说的都是实话,没什么可争辩的。
可是,他明明根本不该说啊。
“让二班陈峰来下我办公室。”班主任没等到她的下半句,随便叫了正在办公室里的别班的一个男孩,去叫陈峰来对峙。
“你先等会,等陈峰来我问问。”
周蕊直觉是老师不相信她,但两方对峙之后,陈峰总不会不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吧?
“老师好啊。”陈峰是班主任办公室的常客了,推门进来就是一股不同于周蕊的放松自在。
“别吊儿郎当的。我问你,周蕊桌子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班主任坐在桌前,罕见地在面对陈峰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知道啊,我就跟她开玩笑来着。”陈峰挠了挠脑袋,一副憨态,完全不见几天前对着周蕊抢夺卫生巾时候的无赖样子。
“你那是开玩笑吗?你划我桌子抢我东西也是开玩笑吗?”周蕊一向是个乖孩子,这次罕见地没有等老师把话说完就抢着开了口。
“不是我啊,刘伯杨都说了。”陈峰对着她有些不耐烦,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他怕你……”
“行了!”班主任拍了下桌子,把周蕊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憋了回去。
“拿我办公室当菜市场呢?吵吵什么?陈峰,你别一天不三不四的,成绩搞不上去,没事儿还瞎嘚瑟,你看下次考试成绩出来你妈怎么收拾你。”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本子,卷成一个筒后轻飘飘起甩了陈峰两下,发出了两声拍打的声音。
“行了,回去吧你。周蕊留下。”
轻飘飘的几句话和两下拍打,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周蕊觉得一切都荒唐极了。
“老师,他……”
“这个事情等会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你奶奶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家现在比较困难,想要给你申请一个贫困生的身份。我已经给你报上去了,学年会审核一下,没问题的话可以给你减免一部分学费。”
班主任喝了口热水,打断了周蕊的话。
周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不知道奶奶已经给班主任打了电话,也没想到班主任会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件事。旁边几个别班的老师和学生已经悄悄把目光投了过来。周蕊两只手捏着自己的裤线,不太自在地答道:“谢谢老师。”
班主任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你家的情况你自己知道,以后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考个好学校才能报答家里。”
周蕊这两天已经无数次听到这种论调了,刚在心里暗自叹气,就听到了让她精神一悚的话:
“陈峰怎么没弄别人,单单和你闹到一起去了?你也注意一点,别老搭理他。”
他怎么没弄别人,单单招惹你呢?
她被羞辱,是因为她长得高长得壮,碍了别人的眼吗?还是她节省自己吃饭的钱买零食,这也是个错吗?还是她身为女性,身体成熟的生理特征也应该被人拿出来探究吗?
多么强盗一样的逻辑啊。
她不甘,她愤恨,可她却觉得,好像老师坐在这一方工位上,面上不显,心里也在偷偷笑她呢?
是不是也会偷偷笑她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连上学都要申请减学费,去食堂吃饭都要去爱心窗口啊?
难堪像一场大雨砸下来,把她的衣服都淋透了,贴在她壮硕赘余的身体上,将她并不好看的曲线暴露地淋漓尽致。
那片乌云唯独停留在她的头顶,如影随形。
周蕊却不敢问出心中所想。她仰仗着老师帮她申请贫困生助学项目,指望着老师帮她办理爱心窗口的餐卡。
她可以受委屈,但却不能再给这个家增加任何负担了。
周海洋死的时候她没有长大,父亲在炉子里化成灰的时候她没有长大。可面临着生活让她窒息的重压,她终于长大了。
她点了点头,朝班主任感激地笑笑,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转身回了班级。
她看着清晨从窗外斜打进来的阳光,明明距离她进去办公室的时候没过多久,她却觉得眼前的光亮很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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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蕊以为那次班主任若有若无的敲打过去后,这一切就结束了。可她并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学生和这样的事,倘若不能一击让对方败北,那就宁可不要反抗。
陈峰和他的小弟们,开始对周蕊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他们看到在爱心窗口打饭的周蕊,会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行注目礼;他们会在运动会前“帮”周蕊报名铅球和拔河这两个项目,对着她因为用力而突出的下巴和肚子指指点点;他们会在体检的时候,故意排在周蕊的身后,等着校医身旁的机器念出她的身高和体重。
周蕊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痛苦中,精神逐渐崩溃。
她已经不敢去讲台前擦黑板了。原本她长得高,能轻易够到别人擦不到的地方,很乐于承担这份工作。但现在她站在讲台上,只觉得下面同学的眼神都集中在她并不纤细的腰和粗壮的腿上,一道道视线几乎要把她扎出血洞来。
偶尔被不知情的老师要求上台帮忙,她也一定会把外套穿好再走上去,企图让衣服把自己完全笼罩住,给自己一点虚无的安全感。
她也很难再开口让食堂阿姨给她添饭了。食堂里一直有奇怪的惯例,同样价钱的菜,给男生打饭的一勺子一般都会更满,甚至还会再给他们添一勺底。
周蕊从前曾经对这个安排表示过不满,对方以“男生饭量更大”为由搪塞回来。那时候周蕊可以坦然地说出“我饭量也大”这种话,可现在她只觉得如鲠在喉,最后只能忍气吞声把半满的餐盘端走。
她不是没想过要改变这一切。她决定节食减肥,但还没见效果,她的例假就全乱了。
原本她的经期只有四五天,可就在她节食减肥了半个月之后,她的经期突然延长到了半个月。
开始的时候她没反应过来这有什么问题,直到她用同一个理由在体育课请假两次,被老师大声驳回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有问题。
忍住沉重的身体和酸痛的腰,她强行跑完了三圈操场后,两眼一黑就蹲在地上,半节课过去才缓过来。从那开始剩下的几天经期里,她的下腹都坠坠地疼。
“奶,我太疼了。”周蕊躺在床上,嘴唇苍白着开口,眼睛也无力地看着进屋的人。
“礼拜五了,最后一天,坚持坚持。”奶奶手上动作轻柔,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周蕊心凉了半截。
学习太重要了,对于她这个空荡的、没有希望的家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可以忽略她的身体,忽略她的心。
她没有办法,她不能辩驳。倘若她提出什么异议,这就会从一个单纯的身体问题,演变成学习态度、生活劲头和家庭未来希望的问题。
这一个个字仿佛有千斤重,一桩一件全都压在周蕊身上。她已经太痛了,承担不起任何其他的苦楚了。
她实在太痛了。
第23章 生长痛7
一直到了五月底,周蕊的身体也没有见好。
要是非说她有什么大毛病,倒也确实没有到了生死之间的地步。她只是经期太长了,最近两个月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流血。到了五月底原以为能消停一些,可没等上一次结束多久,这就又开始了。
她去找了奶奶,问奶奶该怎么办。
她原本想问的是,能不能带她去医院看看。可是医院对她来说是个陌生又昂贵的地方。
昂贵到奶奶在路边被车剐蹭了一下,选择私了拿了些钱之后,也没敢去医院就医,而是选择自己回家贴了膏药,有一周的时间都整天躺在床上修养。
周蕊觉得,即便她说了,奶奶也不会带她去的。这样的话,说不说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反而平白让两个人都难过。
果然,这个苦命的小老太太放下了自己的老花镜,沉默了半晌后开了口:“你还是个姑娘呢,去医院也查不出什么。礼拜六我带你去看看中医吧。”
周蕊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可心中却终究难免失望。她沉默地点了点头,自己回屋去了。
她之所以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只是因为她害怕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还因为她实在负担不起这么多卫生巾的价格了。
这一点她实在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一半的人每个月都要用的必需品,为什么会卖得这么贵呢?
不仅是贵,量还很少。导致她经期要新拆很多包,每一次拆封的时候她都觉得心痛。
如果能一举解决月经的问题,她就不用每个月花这么多钱了。也算是一劳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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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蕊奶奶口中的中医,其实是桥头药店坐堂的一个“大夫”。
说是大夫,其实只是穿了件有些年头的白大褂而已,至于他有没有行医资格,甚至他懂不懂医术,都没人知道。
大多数人都只是从他这里拿药,因此也不愿意甄别。只有少数固执不愿意去医院的老人才来找他看病,也没什么计较的意义。
“什么毛病?”大夫让周蕊把右手的手臂放在桌上,手腕内侧朝上。他把手搁在周蕊的手腕上,两个手指在她的肉上按下去。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周蕊有些不适。她本能地想抽出手,但又想起自己在做什么,强行把身上的战栗压下去。
周蕊的奶奶见她没有开口回答,以为她是不知道如何描述,代她答道:“她的例假哩哩啦啦地老不完,你给看看呢?”
大夫推了推眼镜,把头转向了奶奶:“去医院查了吗?”
“我们这还是小姑娘呢,也不能那么查啊。你给看看?”
大夫没再说话,手在周蕊的手腕上停了一会,力气愈发加重。安静了一会之后,他才开口:“没啥毛病,就是上学压力大了。吃点中药吧。”
周蕊听到奶奶在一旁很明显松了口气。她也放松了下来,把手腕从男人的手下抽出来,还引来了那大夫侧目。
一副方子需要连吃半个月,都是极苦的药面。周蕊在药房闻到味道的一瞬间几乎作呕。
“就这么干吃吗?”周蕊没忍住问出了口。
“良药苦口的,小姑娘。”那大夫头也没抬,依旧封着那一个一个的小纸包。奶奶倒是有些不快的样子,瞪了周蕊一眼。
等两人付完钱出了门,奶奶才扯着周蕊的衣袖把她“拎”到路边站定:“你这孩子也是不懂事,那苦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吗?”
周蕊在屋里被她瞪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出来之后要被教育了。正如她想象的,连论调都一样。
“我就是问一问。”周蕊没忍住,小声为自己辩解。
奶奶掐着她的力气更重了些,嘴上也大声起来:“治病是为了好吃吗?我花这么多钱给你看病,你还挑挑拣拣的?你对得起我吗?”
周蕊被这接二连三的一顶顶帽子几乎压低了脊背。
自从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过世之后,她们祖孙两人也就丧失了经济来源。也就是因为这个,这一段时间以来周蕊都被教育要懂事,要节省,要努力,要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和为自己付出的奶奶。
在这些规训里,她理应立马变成除了吃饭穿衣都不要有任何开销的小孩,在学习方面只要她自己足够投入就能一骑绝尘,性格上遇到大事需要出头的时候她能立马当机立断,独当一面,但在可能给家里惹麻烦的事情上,她则需要谨小慎微,万事以和为贵。
她好像理所应当地用最少的资源,来获得最好的结果。而产生这样要求的原因,不是因为她有多好的基因,也不是因为她有多好的环境。
仅仅是因为,她应该懂事,应该感恩,应该回报这个艰难却没有让她辍学的家。
周蕊的脑中一片混乱。她应该是感激奶奶的。初二就已经有孩子慢慢离开校园了,或者成为无业游民,每天在学校门口漫无目的的吹着口哨,也有些去学了美容美发,成了头发五颜六色的学徒工。
而奶奶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依然没有放弃让她读书,她自然是感恩的。
可这份坚持的代价太大了,几乎压弯了她稚嫩的脊梁。她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重期盼中,慢慢走到悬崖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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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药是见效很慢的,周蕊过长的经期还是继续在影响她的生活。
身体的不适都可以克服,但她真的负担不起卫生巾昂贵的费用了。
她无法开口再去找奶奶要更多的钱来应付这事,那像是在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增加新的麻烦。同样的,她也担心奶奶会直接让她用卫生纸解决。
没有办法,她只能自己到批发市场去。
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很多东西都以远低于商场超市的价格贩售。周蕊的震惊在看到以原价销售,但是数量是超市产品五倍的“散装”卫生巾时达到了顶峰。
“您好,请问这个是正规厂家的吗?”
卖货的大妈坐在小马扎上看了周蕊一眼,就重新回到自己记账的活计上,说出来的话有些嘲讽的意味:“都是散装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周蕊的问题,可周蕊再呆也该听出她的画外音了。她有些担心,担心散装的卫生巾是否卫生,能不能达到效果。可大妈显然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更多时间,她也实在不好意思追问。
最终还是现实因素获得压倒性胜利。这个价格实在是太诱人了,不由得周蕊考虑更多。
甚至,她开始觉得刚才问问题的自己,天真地可笑。
“麻烦帮我装一包吧,给我拿个黑袋子。”
周蕊拿着用黑色塑料袋装好的一百片卫生巾,脚步轻快地回了家。她的负担好像也被这个黑袋子打包封存起来,再不会让她因此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