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之间帮忙传小纸条的不少,大家都有最基本的默契和礼貌,传纸条的时候不会有人打开偷看。
但奇怪的是,即便周蕊答应地好好的,也没有私自拆开纸条的动作,那人还是频繁地回头确认着什么。周蕊内心有疑,总觉得哪里不对。思量再三,她还是打开了那张纸条瞟了一眼。
那是从皱巴巴的草稿纸上扯下来的一角,字体扭曲难分辨。但在看清纸条上的那一行字后,周蕊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
“你说,周蕊是不是怀孕了。”
……什么?
周蕊看清了,却实在没有看懂。
是这个学校还有第二个周蕊吗?或者说,这又是哪本小说的主角?
总不可能是在说她吧。
班主任在讲台上讲课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几乎变成了噪音,砸进她的耳朵里变成轰轰的耳鸣声。她很想立刻走到写纸条的那个人面前,质问她这写的是谁,写的又是什么意思。但她岌岌可危的理智还是叫住了她,让她勉强压住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等待着下课。
她几乎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教室前面的表盘,眼睁睁看着分针秒针转动,从距离下课十分钟变成了一分钟,半分钟,直到下课铃响起。
铃声从喇叭中播出来的那一瞬间,她腿上的肌肉条件反射一样地动了起来,身体也跟着前倾过去,但脚却因为老师还没说下课而牢牢粘在原地,以至于外人看起来她像是无端地抽搐了一下。
被压堂的每一秒钟对她来说都是煎熬,也像落雪一样一点一点把周蕊的耐性掩埋殆尽。在老师宣布下课,抱着教具走出教室的一瞬间,周蕊就立刻冲了上去,拽住了趁机想要逃跑的那人的袖子,大声吼道:“你给我说清楚!”
“我要去上厕所,你松开我。”原本准备冲出教室的一部分人也停了下来,在两人身边围观起来。周蕊并不听她的借口,怒气横生之下只想揪住对方问个明白。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松手,下节课下课我还来找你。”
“对不起,我随便写的,你放过我吧。”那人开始软化下来,双手在周蕊的钳制下艰难地在胸前的位置合十。
可这不是真的,周蕊知道。在她还没看到内容的时候,这张纸条明明从几个人的手里经过才到她的手上。这样跋山涉水的传递怎么可能只为了随便写的一句话。
“你贱不贱啊?”眼见着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周蕊耐性全失,直接骂出了口。对方显然被骂得懵了一下,回过神后就立马嚷嚷出来:“你还有脸骂别人贱啊?!”
趁周蕊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她就接着开口了:
“你自己被人包养了,还去了医院,谁知道你是干什么了?你自己最不要脸还好意思说别人。”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周蕊像是发条生锈的某种铁皮玩具,从内到外登时盖上了一层铁锈,发出腐朽艰涩的味道,连动一下都觉有身体的一部分变成碎屑掉出来,脏兮兮的。
“你瞎说什么啊?你是不是有病啊?”在反应过来她说的内容之后,周蕊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鼻子酸涩要流出眼泪来。还没等她继续说,上课铃声就再一次响起。历史老师从门外进来,看到聚在一起的人群并没多管什么,只驱散大家回到座位坐好,就开始捣鼓上课用的多媒体设备了。
众人在老师的训导下作鸟兽散,也包括了人群中心僵持的两个人。周蕊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眼前书本上的字很快模糊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用纸抹掉眼前滴落的泪珠,但很快又不受控制地重新流出来。
直到她眼皮像火烧一样地疼,她才停下手来,冷静地分析这件事。
周一那天她坐着二大爷的车来学校,下车的时候他确实和她看起来比较亲密。而那时候又是课间操的时间,学生们都在操场上,能看到校门口的情况也不奇怪。
但是,那个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那天是去医院的,又为什么会造谣自己怀孕了呢?
明明她……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天她回来教室后被刘伯杨问起去了哪里,而她去医院的事情也只告诉了刘伯杨一个人。
可是,刘伯杨为什么会把自己的事情说给别人听呢?明明他的人缘并不好,自然也不应该有人来找他打听周蕊的事情。
她心中的疑问太多,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看刘伯杨。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刘伯杨此刻也正在偷看她,两个人的视线相撞到一起。
几个月之前,周蕊还在怀疑刘柏杨偷偷喜欢自己。要是当时发现他偷看,只会心里乱糟糟的吧。可现在,视线的碰撞只加重了她对刘柏杨的怀疑。
对视了几秒,刘伯杨率先低下头去躲开了周蕊的眼神。她心中“咯噔”一下,脑中几乎形成了完整的猜想。
这个她曾经帮助过、庇护过的瘦弱男生,大概像农夫的蛇一样,不知何时咬了她一口。
。
“你为什么要造我的谣?”午饭时间教室里没什么人,周蕊把刘伯杨留在座位上,开门见山,厉声质问着。
刘伯杨像是被她吓着了,瑟缩了一下肩膀后才开口:“我没造谣。”
“那我去医院的事情只告诉你了,你干嘛告诉别人?”
“去医院还要偷偷摸摸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啊,不然为什么不能说?”陈峰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外响起,是他带着王东升从后门走进来。
他们俩走到刘伯杨的座位旁边站好,陈峰对着刘柏杨解释了一句:“我们看你没来一起吃饭,就想回来叫你呢。”
周蕊看着两人亲近的样子,莫名其妙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这一个瞬间她来到了某个平行世界,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刘伯杨不再是被陈峰欺负的小可怜,而是他作威作福的小跟班一样。
像是看出了周蕊的不敢置信,陈峰有些冷笑着告诉她:“刘伯杨告诉我们了啊,你去医院看的哪个科室。偷偷摸摸的不知道得了什么脏病。”
“不知道会不会传染啊?”
陈峰的话像铁锤,一下一下地砸到周蕊的头上,直让她满脸都是血污,脑袋也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有些慌乱地看向刘伯杨,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否认的,或者是被迫的样子。可令她失望的是,他的脸上只有逃避,甚至连半分歉意也没有。
难怪,难怪最近两天刘伯杨会有异常。他下课的时候一反常态会经常跑出去,上课铃响回来的时候身上也会沾染一点烟味儿。可笑的是周蕊曾以为他也是身体有了某种难言之隐,还想要劝他去医院。
中午吃饭的时候刘伯杨也没有磨磨蹭蹭地,好像跑出去赴谁的约。
原来啊,原来。
也许他是趁着座位的便利,偷偷看了她书包的病例,也许看到了她在吃的药,或者也可能是通过包里的卫生巾推断出来的,她去看了妇科。周蕊不知道。
也许他主动向陈峰投诚,也许他为了融入到某一个话题里而把自己的事情当做一个笑料讲出来。
周蕊已经不想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她只知道,这个她曾经给过庇护的男孩子,最终站在了她的对面。他也终于从一个受害者,转头变成了一个加害者。
通过向另一个弱者挥刀。
周蕊一定程度上是理解刘伯杨的选择的。他们在这个集体生活中都是如出一辙地苦,甚至刘伯杨比她更不好过一些。
毕竟周蕊的成绩更好,老师也会更关注些。
因此刘伯杨迫切地想要有一个集体收容下他,给他安全感和存在感。起初是周蕊,在去北山植树的车上,第一次接纳了他。可这还远远不够。
周蕊没法让他获得力量。周蕊也是弱的,两个弱的人抱团只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他只能寻找新的庇护和接纳。
周蕊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从前看不懂的东西,比如为什么刘伯杨要主动和她成为同桌。
这或许是他的第一次试探,利用周蕊来获得周围人的关注。
直到这一次,他终于获得机会,能以此为投名状来寻找到一个强大的团体,保证他一但被接纳,就能完全改变曾经无人在意的处境,成为在集体中有存在感的人。
周蕊能想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依旧唾弃他。
不止为受伤的自己。即使她不是受害人,也要对刘伯杨这样见风使舵、不忠不义的人狠狠啐上一口。
。
谣言在学生中间的传播速度甚至快过一场流感。
哪怕周蕊很快就找到老师说明了情况,给老师展示了自己的病例证明,又说明了二大爷的身份,也还是于事无补。老师能做的也很有限。她不能像周蕊向她自证的时候那样,展示她所有的病例资料,再请周蕊的家属证实情况。她只能无关痛痒地提醒班级同学,不要造谣传谣,不要传播不实消息。要注意集体的团结和友爱。
可是这基本上无济于事。
初三的生活变得很压抑,学生们休息娱乐的时间突然变得少得可怜。因此这种眼前的、唾手可得的“笑料”变得经久不衰。
周蕊几乎抑郁。
她曾经关注过新闻,看到过被造黄谣的漂亮女生不堪受辱选择结束生命,离开这个世界的例子。有人曾在班级里带着恶意评价过她,说她一定有不正经的地方才被人盯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时候周蕊虽然觉得他的话有问题,却最终没有站出来,为那个可怜的死去的女孩说两句公道话。
那时候她从来没想过这些事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可当有一天,周蕊自己也成为了那个被迫害的角色之后,她终于明白,旁观者的沉默也无异于一种无声的加害。
班级里大多数的同学不会直接到周蕊的面前,质问她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要被父亲辈的男人包养,也不会直接来说她不知检点,她生活放荡。
他们只是在经过周蕊身边的时候不经意地看她一眼,或者是当周蕊走到他们旁边的时候自然地往旁边躲开一下。好像她是某种胡乱扩散的病毒。
或许有人对谣言也是不相信的。他们或者觉得周蕊长得不够漂亮,没人会被她吸引着这么做,或者是觉得周蕊的人品还不错,不至于去做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情。可没人会为她站出来,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帮她讨回一点公道。
正如当时沉默的周蕊一样。
她终于明白,当她不为任何人撑伞的时候,风雨来袭,这世界终究无人救她。
班主任看着状态日渐憔悴的周蕊,找来奶奶一起劝她休学一段时间。奶奶虽然不愿意她耽误课程,但看着她逐渐消减的生命力,无奈地做了这样的选择。
周蕊对于两个人的提议不置可否。她无法理解两人为什么如此急迫,她自己明明没觉得怎么样。
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担心有人戳她的脊梁骨,害怕大家对她退避三舍。可是独来独往的时间久了,她对此也就无所谓了。她不希望有人跟她一起吃饭,一起上下学了,有人一起反而累赘。她也不想跟别人分享什么了,生活里的事情基本都是大同小异的,吃了什么饭,睡了几个小时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呢?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她好像反应也变得迟钝起来,当周围有人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总要把那些字在脑子里转一圈后才能理解别人的意思,再组织语言给出自己的反馈。
直到入了冬,她依旧在体育课上跑跑跳跳的,那些关于她“怀孕”的谣言才算不攻自破。看着周蕊迅速消瘦下去的样子,班级里的人慢慢分成了两派,一派在将信将疑之后认为周蕊是清白的,其中不乏有人偶尔出来为她辩白两句。
还有个别人依旧在面对她的时候会提这些旧事。周蕊自己是没什么计较的,她早过了要挣扎的时候。她只是无视,然后慢慢离开,心里也没什么波澜了。
日子就这样持续到了农历新年。等过完年再开学,周蕊就要准备中考了。
为了防止周蕊一个人在家想不开,奶奶出门办年货的时候也会拉上周蕊一起帮她提袋子,也会给周蕊选些合心意的吃食。往年周蕊总要到卖巧克力的摊子上摸摸看看,然后请求家人给她装上几个过年吃。可今年奶奶拉着周蕊走到摊子上问她想不想吃的时候,周蕊还是像路过其他摊位时候一样,茫然地摇了摇头。
“孙子啊,你可别吓我啊。”
从前周海洋或者奶奶叫她“儿子”或是“孙子”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反驳说自己是女孩子。可最近几个月她对这种故意歪曲她性别的称呼也没什么反应了。
“咋了,奶。”周蕊不懂她没头没脑冒出来的一句,但还是本能地回应了她。
“你是奶奶唯一的希望了,你要是出事儿了奶奶怎么办啊。”佝偻着身板的小老太太拉着周蕊走到路边,摩挲着她露在外面冻得发红的脸颊,眼睛里有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