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有命案!”
第22章 风尘(二)
大理寺的人很快就到了春意楼,尚少卿甫一踏入,就被朱府尹的热情问候惊得顿住脚步。
朱政是儒生出身,集贤殿修撰干得好好的,去年吏部例行调动,不知怎的就给补了开封府尹的缺,他晕血又胆小,平生最见不得死人的事,眼下见着尚辰就跟见了救命菩萨一般,满脸堆笑迎上去。
“哎呀,尚少卿您可算来啦!照说这案子归我们开封府管,可谁想到竟牵扯到朝廷官员,不得不麻烦您。”
他边客气着,边把案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尚辰耳朵听着,眼睛越过朱府尹,落在后面八仙桌旁躲躲藏藏的小姑娘身上。
刚刚一进门就看到她了,捧着茶碗悠哉悠哉的样,见到自己来了就赶紧用袖子遮住脸,好像这样就能藏起来似的。
好不容易朱政把案子讲完,一旁主簿递过来一沓据报,他示意春和接过来,自己则几步走到桌前,低头皱眉:“你在这里作甚?”
“呀,义兄,这不巧了么不是?”见自己被发现,李靥笑得梨涡深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甜一点,“我跟思悠来验尸的。”
“回家去。”
“哎呀您不要每次见了我都叫我回家嘛,我现在有正经职业的,是思悠的刀笔吏!”
她讲的认真,就好像真有这回事儿似的,尚少卿眯起眼睛,看一对小梨涡深深浅浅,忍住想要伸手戳一下的冲动:“当心我告诉你哥。”
“别别别,哥哥若是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让我抄书!”
朱府尹看半天,插嘴:“二位认识?”
“这是尚某义妹。”
“如此说来便是李栀李学士的妹妹?”见尚辰点头,朱政赶紧施礼,“原来是李娘子!”
“朱府尹安。”李靥回礼。
有旁人在,尚辰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把话题扯回案情,去后院查看过尸体后,开始翻阅尸格和据报。
“刚刚就问了这几句话?”他轻声问了朱政一句,抬眼看向围在二楼楼梯前的女子们。
环肥燕瘦聚了二十几个,跟没骨头似的或倚或趴在栏杆上,有意无意露出大片雪白肌肤,把几个问话的差人看得耳根子发红。
“您也看到了,这、这不好问哪。”朱府尹摇着脑袋叹气,“有伤风化,真真有伤风化!”
尚辰低头又将据报粗略扫了一遍,抬脚朝女子们走去,这样问根本什么也问不出来,需得一个一个单独问过才行。
“尚少卿。”陈捕头见他过来,让了位置。
“关系人命,我需要单独找几个人聊聊。”
眼见来了个丰神俊朗的俏官人,本还无精打采的女子们都窃窃私语起来,老鸨知道这是大理寺的官人,不敢怠慢:“可以去楼上玉莹的屋子,不知官爷要找哪位姑娘聊聊?”
玉莹的屋子?尚辰心中一动。
按照玉莹被杀害的时辰看,春意楼应该是一早就被开封府封了,若凶手在玉莹房间留下痕迹的话,此时应是来不及清理,说不定可以查到什么线索。
他环视一周,回想刚才看过的据报内容,开口道:“媚儿何在?”
“是我!”一位穿水红衣裙的女子应声,摇着团扇地走过来,带起一阵浓郁脂粉香,“奴家便是媚儿,官爷要跟我单独谈谈?”
尚辰稍稍后退避开她拂过来的团扇,示意她上二楼。
李靥看尚辰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围着,只觉得嘴里的茶越喝越不是滋味,眼看着他跟那个一步三扭的红衣女子要上楼,忍不住茶杯一搁站起来:“等一下!”
她抓过刚刚的纸和笔噔噔噔跑过去,正经道:“刚刚我给思悠做刀笔吏,现在也给您做吧,您问您的,我来记录!”
“哟,官爷破案还带个女娃娃呢!”媚儿朝她扇了扇风,笑道,“还是个会写字的女娃娃。”
李靥不理她,只仰着小脸问尚辰:“好不好啊?义兄?”
媚儿跟一众女子听到义兄二字,都嗤笑出声,不知谁轻飘飘说了句:“义兄?不就是情郎?”
小姑娘听进耳朵里,又羞又恼,低了头不说话,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都染成粉色,尚少卿沉了脸,目光冷冽起来,眼神缓缓扫过刚才声音传来的位置,吓得一群人纷纷拉起衣领站好,不敢再出声。
“哎呦呦,这是谁乱讲话,回头叫我查出来,拔了她的舌头!”老鸨擦擦额上冷汗,赶忙打圆场,“她们说话浪惯了,官爷息怒,息怒!”
“所有人回房。”尚辰沉声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来!”
他说完,低头去看不知所措的李靥:“你要记录?”
李靥脸红的发烧,还是倔强地点点头。
“好,要把所有对话都详尽记下来,不可遗漏。”
“嗯。”
“随我来吧。”尚辰撩袍往二楼去,李靥脸上热度消退不少,抱着纸笔昂首挺胸跟在后面,义兄便是义兄,是正经的义兄,才不是她们说的那个……那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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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莹的屋子在二楼正在十分显眼的位置。
媚儿再不敢多话,只默不作声进屋子站好,等候询问。
屋子里一应器具都是上好的,床榻上铺的是一寸一金的蜀锦,桌上摆的茶具是大食国的佛郎嵌,角落里香炉将熄未熄,燃的是天竺沉香。
这些物件有的专供皇室,有的是朝廷给大臣的赏赐,玉莹一个青楼女子能轻易用在日常生活中,可见与某些达官贵人关系匪浅。
尚辰给李靥搬了把椅子坐下,自己也坐下,从一沓据报中取出一张,问媚儿:“你讨厌玉莹?”
“是,我讨厌她!”媚儿倒是不掩饰,“姐妹们谁不讨厌她?”
“为何?”尚辰接着问道,“是因为她貌美?让人心生嫉妒?”
“就她那姿色,谁会嫉妒她啊。”
“她不是你们这里的头牌?”
媚儿嘴一撇,不屑道:“她这个头牌,那是拿不要脸换的,客人让她如何,她便如何。”
李靥听的迷糊,她虽很多事情不懂,却也是知道青楼是卖笑的地方,这里的女子靠出卖色相为生,客人给了钱,不就应当是让如何便如何吗?
尚辰也不太明白,于是顺着媚儿的话往下问:“那你们便是讨厌玉莹不要脸面?”
媚儿回答了几个问题,刚刚害怕的神经一放松,干脆又倚到墙上,话也多起来:“她何止不要脸啊,那就是天生的下贱胚子!我们楼中姐妹虽说是干这个营生的,但行有行规,人说千金买一笑,哪个客人看上谁了,想带着出去过夜,不得真金白银地砸啊!她倒好,每每瞧见那有钱的,长得俊的,又或者有权势的,恨不得贴到人家身上去,连姐妹们的熟客都要抢!”
尚辰听到这里,不免好奇道:“既然行有行规,玉莹又不讲规矩,她是如何当上这春意楼的头牌的?”
说到这儿,媚儿露出更鄙夷的表情,看了一眼旁边埋头记录的李靥,高深莫测道:“官员瞅着应是已经娶妻了吧?那我也不藏着掖着,这老百姓来我们这儿啊,那是素久了,来吃肉的,达官贵人就不同了,他们吃惯了大鱼大肉,来我们这儿啊,那是寻野味的。”
“我们虽做的是倚门卖笑的生意,但精通这个的可不多,玉莹算是楼里独一份,慢慢的名声就传出去了,所以她这头牌,是那些达官贵人们花钱给买上来的。”
李靥听得一脑门子问号,忍不住问了句:“什么野味儿?”
媚儿没料到她会发问,便算自己是个烟花女子,在一个陌生男子和看起来毫无心机的小姑娘面前也还是难以启齿,一时呛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就是……嗯……就是……”
尚辰有点后悔叫李靥进来做记录了,红着耳朵轻咳一声:“咳,你知道都有哪些人来找玉莹寻过——咳,野味?”
“这说起来可就多了,什么沈老将军的小儿子啊,家住城南的石司谏啊,还有万侍郎的侄子,四海钱庄的老板。”媚儿掰着指头数,“有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也来找过她!”
听着这一个又一个名字,尚少卿眉头越锁越紧,怪不得朱府尹要去求助大理寺,若是将这些人都牵扯进来,倒真是一桩大案。
“那这些男子中,你知道谁同玉莹有过矛盾吗?”他尽量将嫌疑人范围缩小。
“这倒是不多,别看玉莹在我们姐妹面前耀武扬威的,但在客人那里可是会卖乖的很,不过她跟万侍郎的侄子还有那个小郎君都争吵过。”
“在哪里争吵?”
“就在后面花园里,好多姐妹都瞧见了。”媚儿手指向窗外,“是为了赎身的事儿。”
第23章 风尘(三)
结束对媚儿的问话,尚辰又陆陆续续找了其它几个女子来,得到的消息都大差不差。
春意楼头牌玉莹姑娘,嚣张跋扈,不择手段,人缘极差。
她跟万侍郎的侄子和神秘的小郎君都有过争吵,昨夜宿在沈老将军府,也就是说,单明面上有嫌疑的便有三个人。
至于其他那些与玉莹有过接触的官员富商,也要一一排查。
尚少卿觉得有些头疼,干脆先送李靥离开,这种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让她多呆。
李靥记录了一个多时辰,对这个案子越来越好奇,她很想知道大理寺接下去要如何查,于是试图拖延:“义兄,您看我记得还有哪里不清楚的吗,或者哪个字写潦草了?”
“字迹工整,非常好。”
“我们要去三元楼吃炙鹅跟三鲜面夹儿,您去不去?”
“我还有事要忙,你跟吴娘子去吧,记得早些回家,莫让你兄长担心。”
“唔。”李靥点点头,又不甘心,“那不然您今晚去我家吃饭吧,顺便讲讲今日都查到了什么。”
她仰着脸很期待:“好不好?”
“好,酉初三刻,我准时过去。”尚辰将写好的据报在桌上磕整齐,拿在手里,沉吟了下开口道,“明日公审,我会在公堂之上设一屏风,你在屏风后作证即可。”
“不必如此麻烦,我不怕的!”
“毕竟是有婚约的女子,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李靥看看他,猜测:“赵南叙找您了?”
“赵家是你未来夫家,尽量不要起冲突,不然吃亏的是自己。”尚辰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了几句便打开门,“走吧,送你出去。”
见他这样说,李靥知道自己猜对了,心里顿时不高兴起来,上一世她倒是逆来顺受,可也没得到什么好下场不是吗?
“您为什么要听他的?”
她气鼓鼓的,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尚少卿看着有趣,停下来站在门口耐心解释道:“屏风早就准备好了,便是赵少监不来,明日也是要用的,于公来讲,我是公门中人,自然希望你能出席作证,可于私我是你义兄,人言可畏,众口铄金,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指指点点的事情是半点也不希望你沾边的。”
“可是——”
“没有可是。”他忍不住用一沓据报轻轻敲她头,“在保护你这一点上,我跟你兄长,还有赵少监是一致的,屏风要用,没得商量。”
据报敲在头上不疼不痒,带起淡淡墨香,他漂亮的丹凤眼弯起来,往常总是冷冽的神情变得很暖,似乎将这阴冷的春意楼都照亮了,李靥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她低了头去掩饰,闷声:“听、听您的吧。”
“尚少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啊?”吴思悠背着自己的小箱子站在门口等李靥,见了两人一起出来,一个闲庭信步的,一个脸红的跟什么的。
“你们去吧。”尚辰又瞧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害羞起来的小姑娘,“早回家,不要玩太晚。”
“知,知道了,义兄留步!”李靥结结巴巴行了个礼,拉着吴思悠落荒而逃,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呆的越久,心思便越乱。
尚少卿望着那个慌慌张张的俏丽背影,想不通她到底怎么了。
许是女儿家长大,有了心事吧,他摇摇头,喊过两个差人跟他一起搜查玉莹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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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元楼的炙鹅最是有名,皮脆肉嫩,肥而不腻,再佐以酒楼独家秘制的酸梅酱,酸甜爽口,别有风味。
李靥上一世初来东京城的时候吃过几次,定亲之后便再没吃过了,赵家言情书网,正妻自然要讲究一个恭谨温顺,所谓温顺体现在方方面面,吃饭也算其中之一。
也就是厨房做什么就吃什么,断不可提出“我想吃哪道哪道菜”这种带了个人欲望的要求。
这一条明明白白写在赵家送来的家规上,只不过家规在李靥重生之后便被垫了花盆,她现在只想好好吃一顿上辈子没吃够的,油汪汪的炙鹅。
“你跟尚少卿审了快两个时辰,都问出什么了?”
吴思悠见她爱吃,干脆把炙鹅的盘子推到她跟前,“有什么线索?”
“嗯,线索倒是不少,有几个人嫌疑很大。”李靥放下筷子,油乎乎的手指认真数着,“万侍郎的侄子,沈老将军的小儿子,还有一个神秘的小郎君,据说长得眉清目秀,好像是南风馆的小倌。”
“不是好像南风馆的小倌,那就是南风馆的小倌。”一个男声突然插了进来,两个人循声望去,是隔壁桌一个胖乎乎的书生。
李靥认得这个人,他叫任海遥,是个秀才,办了份专写奇闻异事的小报,销量一般但可以糊口,除此之外好像还做些其他营生,之前就是因为帮她联系卖画才认识的。
“任秀才?”
见她认出自己,任海遥笑呵呵站起来作揖:“好久不见,李娘子安好。”
“任秀才安。”她点点头算是回礼,给吴思悠介绍道,“这位是《鲜果小报》的主编任海遥任秀才,是东京城有名的能人,任秀才,这位是——”
“认得认得,是东京城唯一的女仵作吴娘子,小生有礼了。”任海遥又作揖行礼,折扇一展,摇头晃脑,“在下能人算不上,消息倒是有些灵通,人称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闲不住嘴停不下腿东京城百事通包打听。”
吴思悠被他的名头逗乐了:“那任秀才都能打听什么啊?”
“这可就多了,只要是发生在这东京城的事,我都能打听到。”
任海遥干脆搬了凳子坐过来,“便说你们刚刚聊的那个吧,今日一早发现死在春意楼门口的玉莹,她有个相好,是南风馆的小倌,叫做思柳。”
“任秀才果然厉害。”吴思悠给他倒杯茶,“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玉莹本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因为勾引那一户的郎君才被女主人卖到春意楼的。”
“哪户人家?”
吴思悠问得起劲,任海遥低头喝口茶,抿嘴笑而不语,李靥见他如此,心思一动:“任秀才想要在自己小报上写这个案子?”
“李娘子果然冰雪聪明,京城名妓惨死,多大的噱头,不止我想写,估计全京城的小报都憋着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