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本欲开口,撞上陆卿婵目光的刹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艰涩地说道:“姐姐好好休息,若是有事叫人传唤我一声就是。”
“好。”陆卿婵轻飘飘地说道。
那声音恍惚悠远,像是从水面的孤舟上传来。
陆霄胸腔猛地一滞,他又与陆卿婵院落中的侍女仔细吩咐过后,方才离开。
*
陆霄过去的时候,赵崇和杨氏正坐在花厅里,连陆玉竟然也在。
陆玉与杨氏虽为夫妻,但私下里是很少会面的,说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赵崇整过仪容,不再那般颓唐难堪,发丝还有些微微湿润,他将昨夜的事以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详细地讲予陆玉和杨氏。
赵崇面色沉重地说道:“都怪小婿,若是小婿提前同卿婵讲过,她就不会冒失地过来尚书府。”
他虽擅长这般,嘴上说着怪自己的话,实则将罪由全推到旁人身上。
陆霄心头当时就冒起灼灼的烈火,他没再注意仪容,大步上前直接往赵崇的脸上掴了一巴掌。
他厉声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是我姐姐冒失,闯到尚书府?分明是你将她送到了段明朔的跟前!”
陆霄怒发冲冠,径直掐住了赵崇的脖颈。
他与陆卿婵生得很像,只是不那么内秀,略显张扬,但到底还是温和的,此刻这张俊秀年轻的脸庞青筋暴起,显得分外狰狞。
不像个文臣,倒像是个杀夺的武将。
赵崇没想到陆霄会突然冲进来,刚刚还侃侃道来,此刻脖颈被人掐住,脸庞也涨得通红,他声音嘶哑地说道:“陆霄……先放开我……”
陆玉和杨氏也被吓了一跳,陆玉慌张地训斥道:“陆霄!快放开你姐夫!”
他年老体衰,已经制止不了儿子,高声唤护院进来,将陆霄和赵崇拉开。
赵崇大喘着气,陆玉边扶着他靠坐在软榻上,边不忘急声呵斥陆霄:“你这像什么样子!这是你姐夫,又不是你的仇人!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好端端的世家公子,一言不合就与□□脚相向!”
杨氏也扶住了陆霄,执着帕子擦拭着他的脸庞:“阿霄,你冷静些。”
陆霄面色阴沉,与陆卿婵如出一辙的点漆眸子里燃着火焰。
“他就是我的仇人。”他声音冷厉地说道,“父亲,在我跟前您就别再装了。”
陆霄死死地看向陆玉:“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赵崇是什么货色,却还是巴巴地将姐姐嫁予他,你从没考虑过姐姐的幸福,只一心盼着结亲能带来的权势利益。”
“张商在时你巴结张商,张商死后你攀附赵崇。”他说得愈发不客气,“父亲,若是张商当年向你讨要母亲,你是不是也会高高兴兴地送上呢?”
此话一出,不仅是陆玉和赵崇,连杨氏的脸色也变了。
陆玉的面色铁青,撑在桌案上的手臂不断地颤抖着。
昔日风流的陆郎,此刻气急败坏,没有半分风度可言,他边执起手杖要打向陆霄,边声音尖刺地怒吼道:“你这不肖子!说的是什么话!”
那手杖是用上好的黄杨木制成的,是陆玉去年生辰时赵崇赠予他的。
陆玉的腿脚其实很好,但这根手杖实在名贵,又能昭示女婿的孝顺,因此他常常带在身边。
就在手杖快要击中陆霄时,一双纤瘦的手臂挡在了他的身前。
陆卿婵随意地披着件浅色的坠地长衫,衣带穿过盘扣,勾勒出腰肢的纤细,她的眸子深黑,透着寒气。
陆玉猛地往回收力,狼狈地后退,坐倒在了地上。
“卿婵,你、你怎么过来了?”赵崇的眼睛亮起,颤声说道。
陆卿婵容颜温婉,神情却极是冷淡,仿佛是没有瞧见赵崇这个人。
她漫不经心地走上前,陆玉还以为女儿是要扶他起来,却不想陆卿婵只是拾起了那根手杖。
她轻声说道:“弟弟素有喘疾,你这个做父亲的,竟也不当回事。”
陆卿婵的声音飘忽,蕴着的却是令人生畏的气势。
此刻的她,一身病气,姿态如若微风都能吹倒的柔柳,却是众人视线的焦点。
连杨氏都有些愣怔,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自己素来贤淑隐忍的女儿。
陆霄方才还气势汹汹,见到姐姐后瞬时像个被雨淋湿的小狗,紧紧跟在陆卿婵的身边,声音颤抖:“姐姐……”
陆卿婵执着手杖,静默地坐在了首席的太师椅上。
那一刻她的气场尽数展现,神情惊人地和柳V重叠在了一起。
“你想岔了,阿霄。”陆卿婵轻声说道,“父亲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别说张商、段明朔,只要给的条件充足,就连大商贾父亲都愿意妥协。”
陆玉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他厉声说道:“卿婵,你怎敢妄议父亲?”
“何为妄议?”陆卿婵直勾勾地看向他,“卿婵说的都不过是事实。”
花厅的气氛沉重,唯有她像盛放到极致的花朵,透着一股艳的张扬,那目光柔柔的,却让被扫过的每个人都不敢出言。
连陆霄都被这样的姐姐震慑到。
陆卿婵做了三年侯府主母,又在长公主跟前做了两年学士,连太后赞不绝口,本就是极出挑的人物。
就是性子温婉,做事又多隐忍,才会让人错判,误以为她真是骨子里的温柔。
和柳V那种人一起长大的姑娘,再柔弱又能柔弱到何处?
陆卿婵低声说道:“世间鲜少有你这样的人,既趋炎附势,又不肯自己折腰,为权贵屈身。”
她明明说的是陆玉,赵崇却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陆玉擅长曲意逢迎,数十年的煌煌仕途全赖张商铺就,可即便是这样的人,也没有肆意地为权贵屈身。
但陆卿婵接下来的话,让赵崇亦不寒而栗。
“我那时候不明白,现在想想,不就是这身虚妄的傲骨,使向权贵的屈身显得更有分量吗?”她的声音和柔,眼神却锐利得仿佛能将陆玉的面皮剥落。
陆卿婵脸侧的长发垂落,眸里蕴着化不开的冷意。
“张商信重你,因你从不向别的权贵屈膝,有铮铮傲骨。”她慢声说道,“连对柳宁的有意示好,你都表现得那么克制。”
柳宁是柳V的兄长,也是前任河东节度使。
他把持河东多年,而且声望极高,意图攀附者犹如过江之鲫。
陆玉的吐息越发粗重起来,他颤抖着说道:“住嘴,住嘴,你住嘴!”
他像是已经预知到陆卿婵会说什么,身子都剧烈地震颤起来。
但没人敢过来扶他。
陆玉就像个被掀了面的龟,狼狈地挣扎着。
陆卿婵的手抚在扶椅上,神情冷酷地说道:“若是张商泉下有知,你只是为了一笔钱财,就能将怀孕的妾室献给商贾,他该会有多失望。”
此言一出,杨氏的神色都变得骇然。
“卿婵,你说的可是四姨娘?”她颤声问道。
陆玉姬妾众多,京兆三房,河东两房,这还只是过了明面礼仪的。
最小的五姨娘最为尊贵,是陆玉下属的妹妹,后来这位下属阴差阳错高升,成了太后眼前的红人,连带五姨娘也差点被抬为正妻。
但陆玉刚回京兆时,众人议论最多的却是出身寻常的四姨娘。
因她是个疯癫的女子,更因她曾差些就诞下陆玉的儿子。
陆卿婵庶妹众多,她自己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女儿,却只有陆玉一个弟弟。
起初任谁也不知四姨娘肚子怀的是男是女,直到孩子流产后方才知晓竟是个男孩,且已然成形,据说流产后的次日,四姨娘便疯癫了。
那时众人都觉得她是想拼个儿子想疯了,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桩晦涩事。
陆卿婵没有应杨氏的话,但陆玉的反应已经昭示一切。
他脸红筋涨,奋力地挣扎站起,还未站稳便颤巍巍地又摔在了地上。
在陆卿婵刚开口不久,护院们就被屏退下去,花厅里只有他们几人,眼下无人前去扶陆玉,他的情形愈加狼狈起来。
黄杨木握在手里的感触细腻,同时散发着独有的清香。
这样好的物什却没让陆卿婵的情绪平定下来,反倒进一步激起她的恶意。
她的发带不经意地松开,那满头的乌黑长发无声地散落下来,衬得那柔美的雪肤丹唇也带着厉色。
陆玉的震颤变作恐惧,他开始害怕起陆卿婵的接近。
陆卿婵声音轻柔:“你不将旁人当人,凭什么要旁人将你当人?”
“妻妾,子女,在你们眼里都不过是器皿般的存在。”她的手指绕过垂落的长发,视线扫过的却是杨氏和赵崇,“可以随意地利用,掌控。”
杨氏的神情震动,流露出少许莫名的情绪。
赵崇的脸色煞白,似是仍想要再说些什么,青灰色的唇颤抖着,全然不复先前嚣张妄为的模样,让陆卿婵想起常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侍女。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
越是在乎权势的人,越深谙这套规则。
她就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被教育着服从、隐忍,要明事理、识大体,不能放纵、恣意,甚至不能快乐。
他们太会说道,掌控语言,连纯粹的谋私欲,也能够被冠冕堂皇地说成是顾大局。
而陆卿婵正是被牺牲的人。
她越活,越不明白她的忍辱负重到底换来了什么。
是父亲的轻视,是母亲的冷遇,还是丈夫的苛待?
所有的光辉与荣耀尽让他们享了,她得到了什么呢?
陆卿婵凝视着花厅里的众人,只觉得他们的面孔像是一张张画皮,是深黑色的,大张着的嘴血红,里面是惨白的獠牙。
唯有身侧的陆霄是真实的,他紧张地望向她,似乎在大声地说着什么。
但陆卿婵什么也没有听见。
昏过去的刹那,她没有任何感触,安静得就像睡过去了一样。
“快让府医过来!”陆霄紧紧地抱住陆卿婵,额前满是冷汗,“姐姐!醒醒,醒醒!”
气血攻心,她大病未愈,本不该有太强烈的情绪起伏!
可为了他,陆卿婵还是过来了。
候在外间的护院和侍从连声应是,去请府医过来。
陆霄取出袖里的药丸,这是王医正留给他的,怕陆卿婵又起高烧昏厥,他手指颤抖地喂陆卿婵服下,而后掐向她的人中。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里衣就被冷汗浸湿。
杨氏和赵崇亦快步围了上来,杨氏常常称病,也被陆卿婵的突然昏厥骇住,她眼中含泪,凄厉地唤道:“卿婵,卿婵!”
赵崇面无血色,他呢喃地说道:“醒醒,卿婵,快醒醒,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府医过来时一探陆卿婵的鼻息,险些腿弯一软,也要跟着昏厥过去。
陆霄脑中嗡嗡的,他向着陆玉怒言:“瞧瞧,这就是你养的酒瓮饭囊!”
陆玉瘫软在圆椅上,本就苍老的面容像是又年迈了无数倍,他抖着手说道:“畜……畜生!”
陆霄抱起陆卿婵,一脚踏在方才那根手杖上,将那上好的黄杨木踩成两截。
“咔嚓”一声脆响,与他昨日踏在赵崇胸口的声响颇为相类。
陆霄没有理会花厅中的狼藉,抱着陆卿婵就上了马车,他急声说道:“快些,再快些!去永兴坊王医正的府邸!”
烈马疾驰,车夫用力地挥鞭。
离永兴坊越来越近,陆霄却禁不住地开始想,若是没有他,姐姐会不会本不用活得这般苦!
她不必离开母亲去河东,不必被迫嫁予赵崇,不必为他操心付出……
陆霄没想到的是他到的时候,柳V竟也在王医正的府邸里。
他容颜俊美,腰佩长剑,唇角噙着少许笑意,隐约在说着些什么:“等她住过来了……帮着调理身子……她怕苦的……”
陆霄无暇分辨,他向王医正哑声说道:“医正,晚辈又来叨扰您了。”
“求您,救救我姐姐吧!”他说着便要跪下去。
柳V的神色倏然转变,他直接从陆霄的怀里接过陆卿婵,冷声问道:“怎么了?”
陆卿婵的身躯柔软,连吐息声都细若游丝。
陆霄声音嘶哑: “姐姐……姐姐今日情绪起伏太大,方才说着话,突然便昏了过去!”
柳V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斥责地说道:“你是从没照看过病人吗?”
陆霄面露愧色,额前的汗水如豆般大。
柳V径直抱着陆卿婵走向里间,与他阴沉脸色相对的,是他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房。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疼宠都觉得不足的人!
只是离开他三年,便被人作践成了这个样子。
第二十七章
水面宽广, 仿佛没有边际。
天色已经快要昏黑,暮色苍茫,金乌西坠, 隐约泛着深紫的瑰丽光泽。
漫池的藕花亭亭净植, 美不胜收。
夏风拂过面庞, 掠过衣袖,既清凉又宜人,也撩起了陆卿婵的心思。
少女春情, 本就是如风一般烂漫的。
陆卿婵心房怦怦直跳,却故作轻松快活地说道:“容与你瞧,这景色是不是和那首词里写的一样?”
柳V垂着眸子拨水, 漫不经心地说道:“哪一首?”
他俊美清举,神姿高彻, 就是为人有些冷淡,让人不敢太过亲近,尤其是长大以后, 越发持重漠然起来。
都怪此刻的暮色太旖旎, 将柳V的神情也照得和柔。
连见惯了他俊美模样的陆卿婵,也觉得有些晃眼。
她本想说是周美成的苏幕遮, 可话到了嘴边, 说出来的却是那首响遍河东内外的南朝旧词。
柳V那般敏锐,定然能听懂她是什么意思。
陆卿婵站在船舷上, 手臂张开, 半边身子都要探出小舟。
衣袖被风拢起,像是羽翼般铺展开来。
低声唱完以后, 她转过身。
陆卿婵期待地看见柳V启唇,只是还没听清他说什么, 她的身躯便坠入了水里。
肺腑里浸满冷水,痛苦绵长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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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卿婵大喘着气从梦魇里苏醒,她的里衣被冷汗沁得透湿,整个人就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她的手掌虚虚地抚在胸口,摸了片刻陆卿婵才发觉,那每日被她贴身佩戴的游鱼玉佩不见了!
正当她惊愕地发现衣裙也被换过后,有人忽然推开了内间的门。
帷帐被人用金钩挂了起来,素色的轻纱被夜风吹动,细微的声响悦耳,瞧着朴素寻常,实则连每一根丝线都透着逼人的贵气。
柳V缓步走了进来,他的眸里没什么情绪,就像是少年时那般,带着少许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