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永远不会理解,她所处的是怎样的世界。
柳V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他站得太高,已经无法去体察低处的泥沼有多难捱。
“之前送你的那盏莲花灯,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他撩起她额前的发丝,“等回河东以后,我再给你亲手烧一个吧。”
柳V垂着眸子,那双眼清澈如水,像是有蟾光在其间流淌。
他吻了下陆卿婵的额头:“这次要换个材质,永远不会坏的那种。”
她的手紧紧抓住锦被,竭力地保持沉静和淡然。
陆卿婵哑声说道:“我有些困了。”
“好,那你先睡吧。”柳V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事就摇铃,外间有侍女和嬷嬷。”
陆卿婵眼睛一亮,但她很快就藏住了情绪。
柳V低笑一声,分明是看透了,却没有道破,他轻声说道:“再唤我一声,阿婵。”
陆卿婵不明所以,还是唤道:“容与。”
柳V伸手掩住她的唇,俯身吻了上去。
隔着手掌,这个吻连蜻蜓点水都算不上,但陆卿婵的心头却陡然一跳。
柳V拍了拍她的脸庞,眼底晦暗:“没人告诉过你吗?你念我的字的时候,唇形总是很像在索吻。”
陆卿婵呆愣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柳V便离开了。
她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眼眸失神地望着承尘,胸腔里空荡荡的,此刻却莫名地有些发疼,就像是经年的旧痂浸过冷水,再度泛起疼来。
*
陆卿婵忙碌多日,一直没能睡好,没想到竟是在这暗间里将觉睡足。
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柳V,他像是很有闲心,就只是坐在她的床边,安静地看着睡颜,也不觉得枯燥无聊。
她垂下眸子,错开了他的目光。
用过午膳后,柳V忽然轻声说道:“你弟弟来了,要见见他吗?”
陆卿婵讶异地抬眸,而后她轻声说道:“嗯。”
“先前就说了,没有要关着你的意思。”柳V将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你弟弟担心你,又真诚待你,自然是要见的。”
他的掌控欲极强,连外衣上的熏香都是与他一致的。
当年那么冷淡持重的人,到底是为何会变成现今的模样?
陆卿婵耐着性子说道:“我还需要再更衣吗?”
“不必了,他已经等候多时了。”柳V轻声说道,他的神情平静,眸里没什么情绪。
陆卿婵攥紧手指,才没让自己的表情出现变化。
他的心思又多又黑,简直不能为人道矣。
陆霄进来时,陆卿婵正在摆弄桌案上的瓷瓶,她的身子前倾,像个顽劣稚童般趴在桌案上,将那瓷瓶翻来覆去地看。
身上披着的外衫宽大,唯有肩骨突出,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很少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看来病症应当已经好转许多。
“姐姐。”陆霄笑着唤道,“你好些了吗?”
陆卿婵笑容温婉,牵过他的手,引着他坐在侧旁:“早就好了,不信你问使君。”
柳V长身玉立,容色淡漠,听到她的话才微微颔首。
陆霄放下心来,他有些痛苦地说道:“都怪我姐姐,若是我能早些成家立业,便不会叫你受那么多委屈。”
陆卿婵神情微动,她伸手覆上陆霄的手背,轻声说道:“没关系,你如果现今能成家立业,也是一样的。”
她露出一抹笑,指尖轻点在陆霄的手上。
“此次多劳烦使君,卿婵都不知要怎样回报使君的救命之恩。”陆卿婵话说得周全,“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叨扰使君,卿婵实在愧疚。”
柳V还没回应,陆霄便忍不住问道:“姐姐,怎么了?是还没好利落吗?”
“是,王医正说是本就有旧疾。”陆卿婵温声说道,“需要些时日来做彻底的调理,以防再突发急症。”
“哦……”陆霄松了一口气,“原是如此。”
他也躬身向柳V行礼道谢,年轻的脸庞上写满对柳V的崇敬和感激。
陆卿婵笑容恬淡,帮陆霄理正衣领:“你那侍女小芳是怎么做事的?你这衣领都皱了,怎么都没来提醒你?”
陆霄的手又一顿,他没有唤作小芳的侍女,有的是一个姓方的小厮。
那人常常跟在他身边,姐姐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陆卿婵的手轻停在他的手背上,似是在无声地写着些什么。
是一个很简单的“少”字。
陆霄的心弦倏然便绷紧了,姐姐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提醒他?
在视线掠过柳V时,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御史中丞柳少臣!
柳少臣是柳V的从叔,最擅长书法,先帝曾称赞他是“钟王再世,难忘项背”的巨匠,他不仅是朝中重臣,而且人品也极好,认得柳少臣的人,几乎没有不赞许他的。
陆霄隐约明白过来,恰在这时柳V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间,陆霄的脊背都覆上一层冷汗。
这可是河东节度使柳V!
他虽位高权重,可也是最谦和有礼的人!
“是我走得太急。”陆霄摸了摸后脑,他强装镇定,笑着说道,“让姐姐见笑了。”
他的声音和缓,手指却悄悄地覆在了陆卿婵的手上,无声地示意她自己已经明晰。
陆卿婵的笑容依然温婉,却透着少许的苍白。
她的手腕慢慢地垂落,眸子也垂了下来。
“姐姐若是困乏的话,还是再多休息片刻吧。”陆霄轻声说道,“早知道姐姐还没完全休整好,我就先不过来了。”
柳V淡声说道:“无妨的,再过几日应当就无事了。”
他表面是在安慰,实则是在指斥陆霄。
这样的言辞乍一听是没有问题的,细想便能发觉全是病态的占有欲,陆霄心底只余下骇然,他强撑着说道:“那我就先不打扰姐姐和姐夫了……”
他心绪太乱,一不小心说岔了嘴。
冷汗瞬时顺着脸侧流了下来。
第二十九章
陆卿婵揉了揉额侧的穴位, 差些就忍不住上前掩住陆霄的嘴。
柳V眉头微扬,却没有说什么。
他身上的威压太重,即便只字不言也会令人心里生畏。
陆霄紧忙改口:“晚辈多叨扰使君了, 实在是晚辈之过。”
他的后背冷汗涔涔, 脸色亦有些苍白。
“无事。”柳V轻声说道, 他的眉宇舒展,似是对这细微的口误有些受用。
直到陆霄离开后,他的心情都还不错。
陆卿婵的身子向后倚靠, 整个人都陷进软椅里,她终日繁忙,如今忽然没有事情做, 竟觉得有些空虚。
而柳V又不是个那么有情趣的人,他握住她的手, 仅是拨弄她的指尖,就能安静地度过一刻钟。
他自小就性子沉稳,陆卿婵却是个坐不住的。
她觉得再被柳V这么关下去, 没等回河东, 她就快要疯了。
陆卿婵忍不住地抚上胸口,那枚游鱼玉佩不在身边, 让她的情绪愈加烦乱起来。
柳V拢上她的手指, 慢慢地扣住她的手指,严丝合缝地交叠在一起。
陆卿婵抿着唇, 试探地低声问道:“容与, 我原先的衣物和饰品你放在哪儿了?”
“都还原样放着。”柳V摩挲着她的指骨,轻声说道, “真没想到,你竟然还留着那枚玉佩, 我以为你早就扔掉了。”
他像是在控诉她的薄情和冷漠。
“我舍不得。”陆卿婵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你若是想要回,那就算了,毕竟本来也不是我的物什。”
却不想,柳V的容色陡然难看起来。
这枚玉佩是柳V的长嫂赠予陆卿婵的,那时候卢氏病得很重,恍惚地将玉佩放在她的手里,声若游丝般说道:“拿好,卿婵。”
侍女们都大惊失色,但卢氏心意已决,也没人敢来阻拦。
陆卿婵并不知道这枚玉佩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这是卢氏留给她最后的物什。
游鱼状的玉佩做工精致,材质却很寻常。
陆卿婵一直很宝贝地贴身携带,渐渐地带久了就成了习惯,她一焦躁的时候就要握住那枚玉佩。
眼下胸前空无一物,她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柳V打断她的思绪,冷声说道:“你当真是薄情。”
陆卿婵朱唇微启,愕然说道:“你说什么?”
她不明白柳V的思绪是怎么跳转到她身上的,但那股莫名的感受又袭了上来。
他的口吻与三年前说她意图攀附名门时,是一模一样的。
“只是一枚玉佩。”陆卿婵愠怒地说道,“你还要我怎样?当成菩萨供起来才不算薄情吗?”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点漆般的眸子里却透着几分自厌。
柳V松开她的手,声音冷淡:“既是赠予你的物什,自然由你处置。”
他将玉佩放在陆卿婵的手心,漠然地起身离开。
陆卿婵将游鱼玉佩紧紧地攥在掌心,连眼眸都没有抬一下。
她实在无暇去分辨柳V的想法,握住玉佩的刹那,陆卿婵觉得心都是满的。
她的手笨拙,编的红绳也粗糙丑陋,先下这红绳像是被人重新编了一次,连那寻常的丝线也透着几分精巧。
陆卿婵将玉佩戴在脖颈上,手指收紧,感受到那温凉的触感后,她的情绪神奇地逐渐平静下来。
她靠坐在软椅里许久才起身,肺腑里滞塞的痛意忽轻忽重。
陆卿婵揉了揉眼睛,将帷帐放下后黑暗蔓开,她就这样握住玉佩睡了过去。
*
从柳V的宅子里离开后,陆霄当即就回到府中,他仔细地回忆着姐姐方才的模样,陆卿婵神情依旧柔婉,却像是有些紧张。
她始终没有靠近柳V,甚至没和柳V对上过视线。
陆霄越想越觉得不对,那间宅子的装潢雅致,但陆卿婵所在的内间却不太一样,博古架上摆的是喜阴的兰花,而且灯台似乎是有些太多了。
他猛地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内间是没有窗子的!
帷帐和帘子用的都是上好的轻纱,只要有人走动就会飘拂,从而营造出有风的错觉。
而且内间隔绝声响,永兴坊是繁华闹市,但在那间房里却听不见丝毫的动静,既然如此,外边也是听不见内间的动静的!
这根本不是一间寻常的房屋,反倒像是幽禁犯人的!
再一想到柳V的为人和品性,陆霄顿感震悚,那么持重冷淡的人,纵然是出于故旧的原因,对陆家多有照拂,柳V对陆卿婵也太亲近了些。
在灵香堂的时候,柳V是抱着陆卿婵的。
不止如此,在更早之前柳V的目光就落在了陆卿婵的身上。
五月初陆霄同朋友闲聊,提起姐姐想学小楷时,是万万没想到他朋友能将柳V请来的。
或许不是他这位朋友能耐大,而是柳V蓄谋已久,早便意图接近陆卿婵。
陆霄几乎想给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他都做了些什么蠢事?是他引狼入室,他天真地将姐姐往柳V的身边送!
琅琊柳氏那等高门,怎么会允一个嫁过人的女子进门?
况且,柳V现今就敢将陆卿婵关在身边,这哪里是真心爱慕的意思?分明是想将姐姐当做外室来养!
陆霄握紧拳头,几乎快要被悔恨压垮。
他简单地做了乔装,便准备骑马赶往柳少臣的府邸。
正当陆霄走出院落时,迎面又撞上了赵崇。
这家中有美妾的男人就是不一样,仅是一天赵崇脸上的伤痕就消减了许多,他身上淡淡的脂粉气让陆霄几欲作呕。
赵崇不像之前那般趾高气扬,他几乎是哀求地说道:“陆霄,让我见见卿婵吧!”
“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可我真的离不开卿婵。”他的眼里带着血丝,似是有些说服力,“我昨夜一整夜都没睡着。”
赵崇边说边搬出了王氏:“我母亲也忧心得很,夜深时忽然走到卿婵的院子里去,她年纪大了,就卿婵这么一个儿媳!可不是将卿婵当亲女儿疼,你就算不体谅我,你也体谅体谅我母亲吧。”
他扯着陆霄的衣袖,死命地拽着陆霄说话。
陆霄听得厌烦,他急于出行,重重地打开赵崇的手臂,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赵崇的眼却亮了起来,他高声说道:“陆霄,你要去哪儿?”
陆霄冷声说道:“与你无关。”
赵崇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你是不是去见卿婵?也带上我吧,让我见见卿婵,陆霄,算是我求你了!”
陆霄甩开他,直接纵身上马。
赵崇气急败坏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疾驰而去。
御史中丞柳少臣不仅是朝中重臣,还是与太傅李岷一样声名显赫的雅士,他的府邸亦是名流云集。
陆霄来得急,没有提前下拜帖,照理说是难以直接面见柳少臣的。
但他善书法,在京兆的圈子里有些声名,先前也和柳少臣有些许交往,因此在知悉拜会的人是陆霄后,柳少臣还是见了他。
他身着广袖外衣,面容清癯,低声问询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柳少臣的声音亲和,像是和蔼的长辈,没有半分权贵的架子。
陆霄恭敬地向他行礼,垂着头说道:“前辈,晚辈今日匆忙前来,是想求您帮帮我姐姐。”
他简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予柳少臣,陆霄本以为柳少臣会稍加怀疑,却没想到柳少臣当即令人去备车。
柳少臣略带歉意地说道:“容与近来心绪烦乱,方才会如此,他与卿婵是故交,本意不是想伤害卿婵,容与……他是太珍重卿婵了。”
他简要地说了说两人在河东时的事。
陆霄听出柳少臣的言辞有为柳V回避的意思,但还是震惊无比。
他只知道柳V和陆卿婵有些交集,却没想到会是如此亲近。
备好车后,陆霄便跟着柳少臣赶往永兴坊。
街市嘈杂喧嚷,各色食物的香气熏染在一起,然而就在这繁华的闹市里,有一座隐蔽寂静的宅邸。
一见是这座宅邸,柳少臣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他让陆霄留在马车上,独自下了车。
柳少臣没有多言,直接掏出了昭示身份的令牌。
看门的侍从本还欲拦,见来人是柳少臣,吓得大惊失色,急忙准备进去通传,但柳少臣已经直接进去了,他的广袖扬起,平白透着几分凌厉。
*
陆卿婵睡得昏沉,身子蜷缩着,内间用了冰,睡得久后会觉得有些冷。
她在梦里也寻不得安稳,眉头紧皱着,将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偶尔会发出细微的低哼声。
柳V抬手抚上她的额头,陆卿婵似是感知到了一样,在迷乱中将他的手打开,而后翻过身去,背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