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方桌上摆上了几道时令小菜,陆卿婵对吃食没什么讲究,却也能看出来这边的饮食已与河东有着极大的不同。
不会是到了弘农吧……
她盯着桌案上的小菜,倏然想起了母亲杨氏。
杨氏的郡望正是弘农,前朝冠冕的大世家,如今虽然落魄了,但还有些声名。
陆卿婵从未体察过母爱,却阴差阳错地因杨氏获得些奥援。
她抿着唇,缓缓地落座。
陆卿婵还没清醒多久,可没多时眩晕感又涌了上来,她靠在周氏的肩头,由她喂着吃下少许小菜清粥。
那大夫向好奇的仆从笑说道:“家姐疼宠女儿,我这外甥女又向来柔弱,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起身将窗子撑开少许。
雨霎时就飘了进来,将近旁的地板都打得透湿。
那大夫耐心地解释道:“我们这姑娘路上犯了喘疾,实在是受不得沉闷气息了,还请诸位见谅。”
他圆融地说道:“小人也是行医的,诸位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来找小人就是。”
陆卿婵配合地低咳了两声。
周氏也温声向众人言谢,驿站里没有多少人,完全是坐得下的,没人往窗边坐,自然也没人多说什么。
但没多久还是有找茬的人过来了。
有人高声说道:“谁将这窗子撑开了的?桌椅都淋湿了,叫人怎么坐?”
初听到那娇俏的声音时,陆卿婵还有几分愣怔。
她微微偏过头,借着幕篱的缝隙朝那人窥去。
那女子也带着幕篱,只是形容就很像高门出身的娇贵小姐。
她一人说话是不够的,真正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身边的男子,衣着华美,通体气派。
仆从笑着迎上去,正欲说些什么,然而那男子却拉住了那女子。
她满腔的怒火被压住,最终还是沉默地跟着男子坐在了别的位置。
陆卿婵抬起眼眸,心神震荡地看清了女子的面孔。
真的是郑遥知。
真是冤家路窄,多时未见,郑遥知似是过得还不错,不过她怎么会在这里?
陆卿婵心中疑惑,她不觉得郑遥知能帮得了她,但还是生出了些希望。
事实上,郑遥知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陆卿婵慢慢地喝着清粥,然后假装被突然呛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将手从袖中伸出,胡乱地去抓桌案上的杯盏。
露出来的那只手白皙如雪,娇嫩得像是从不曾受过风吹日晒,几乎是在那一瞬间郑遥知的眼神就落了上去。
她出现错觉了吧?
她怎么会误以为她听见了陆卿婵的声音?
第一百零八章
郑遥知虽带着幕篱, 但那层轻纱却很薄,全然起不到遮挡的作用。
她一抬眼就看清了陆卿婵露出的手指,那双手修长白皙, 写字时的姿态秀美, 指骨绷紧时几乎是透明的, 漂亮得让人心生妒忌。
陆卿婵剧烈地咳嗽着,周氏紧忙喂她喝水,又抚了抚她的额头。
周氏故作关切地向那大夫说道:“六娘似是发热了, 我先带她回去。”
她边说边直接喂陆卿婵服下了药丸。
这动作荫蔽又飞快,陆卿婵还未缓过神,周氏便又喂她喝了些水, 迫使她将药丸咽下去。
她昏昏然地靠在周氏的肩头,脑中瞬时涌起强烈的眩晕感。
陆卿婵快要崩溃了。
周氏怎么会这么敏锐?照理来说, 她不该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吗?
郑遥知站在原处,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渐渐地走到别处落座。
只是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陆卿婵和周氏的背影上, 等到那大夫也走开后, 郑遥知才说道:“你看那人像不像陆卿婵?”
宋国公世子敷衍地应道:“怎么可能?”
“她可是今非昔比了,怎会沦落到与我们同住一个驿站?”他带着嘲意说道, “你且消停消停吧。”
宋国公世子的衣着依然华美, 可眼尾眉梢却是掩不住的愁色。
若是有心细的人在,定然能够发觉他华丽外袍的衣角已经开了线。
郑遥知咬着唇, 愤恨地说道:“你要是站对了队, 现今享尽荣华的就是我们!”
她的语气饱含愠怒,却也知道压低声音。
到底是经历过乱世的人, 即便是郑遥知这样娇俏的姑娘,也知道在外处时须收敛。
“你可别说了。”宋国公世子厉声说道, “你还嫌我们崔家的人死的不够多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眉间却尽是怒色。
郑遥知的眼登时便红了,她绞着手指说道:“你缘何总拿这个说我……”
“又不是我让他们死的,”她挑起眉头说道,“我们郑家不也遭了大难?”
宋国公世子冷着脸,带着嘲意说道:“你也好意思说,卖国求荣的滋味不错吧,听闻你的几个妹妹都入了回纥可汗的帷帐。”
郑遥知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她咬着唇说道:“你!”
宋国公世子却没有理会她,冷淡地夹起菜:“等到了河东咱们就和离,念在四年夫妻的份上,我这也是仁义已尽,此后咱们就再不相干了。”
郑遥知面色发白,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衣袖:“郎君,你是在吓唬我吧……”
她的眼睛笼着一层水雾,带着惧意看向他。
然而宋国公世子只是凉薄地说道:“我吓唬你做什么?郑姑娘。”
“你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男人吗?”郑遥知狠狠地盯着他,“我可是你的发妻呀!你现今要转运了,便要弃我而去吗?”
“这四年,我早就受够你了!”宋国公世子冷声说道,“当初嫁给我,你就后悔得很吧!”
他带着恶意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赵崇的事,你不是挂念他吗?现今他跟陆卿婵和离了,你快去嫁给他啊!”
郑遥知现今一听到赵崇的名字就犯恶心,可偏生宋国公世子总拿赵崇来刺她。
再没有比赵崇更落魄无能的男人了。
她想到自己曾深爱过赵崇,便觉得无法忍受。
这种货色,怎么能跟高贵的她扯上关系?
郑遥知生了一肚子气,连饭都没有吃下去,径直站起身要回去楼上。
宋国公世子却以为她是嫌弃菜色,嘲讽地说道:“收收你的大小姐脾气吧!晚间若是饿醒,可没人管你。”
方才吵架时两人一直压着声,此刻嘲弄起她时,他却再没有收敛。
众人好奇探看的视线尖锐,让郑遥知的脸上泛起火辣辣的热意。
她宁愿跟宋国公世子演出一副相爱眷侣的态势,也受不了被他这样落下面子。
郑遥知重重地将杯盏摔在他的身上,便快步地转身上了楼。
宋国公世子紧忙接住那杯子,却还是被淋了满身的水。
他怒吼道:“你这泼妇!”
驿站里的侍从紧忙过来相劝:“这位爷,您先擦擦手。”
郑遥知全然不理会身后的动静,踏着阶梯就快步上了楼。
掩上门的刹那,她的眼泪霎时便止不住地往外流。
这一年来的日子过得到底有多苦,郑遥知从未与人说过,也无人知晓她心底有多绝望。
众人都只瞧见她表面风光,她也只维持得住表面风光。
段明朔起兵没多久,公公宋国公便携着礼部尚书李荣等人高调地叛了,在龙武军占据京兆时,也算过了段好日子。
然而在龙武军反叛的当夜,宋国公便毫无犹豫地杀了她的父兄。
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是太后的近臣,在他问起将来的谋划时迟疑了片刻。
郑遥知那时正捧着羹汤给公公送过去,刚巧就撞见了这一幕,鲜血洒了满地,将屏风都浸染成了血红色。
宋国公洗净手,含着笑看向她:“遥知,你过来了啊。”
那浓重的血锈气郑遥知到现今都没能忘却。
旁人眼里她幸运地高嫁进崔家,又深得公婆喜爱,可谓是鲜花着锦。
然而只有郑遥知自己知道,这桩婚事背后不过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震骇过后,她须得和宋国公府绑得更牢。
她不能回去郑家,叔伯们知悉宋国公做的事后,毅然决然地便投靠了太后,连夜乘着马车离开京兆。
乱世里她只能依靠宋国公府,只能依靠她的丈夫。
宋国公世子待她却越来越冷淡,更是将花楼里的乐伎带回了府中,将她的脸面踩在地上作践!
郑遥知含恨咬牙,硬生生地撑过了这些日子。
好在宋国公世子还不算糊涂,紧赶慢赶在京兆大乱之前向柳V投了诚,为他们换来一张前往河东的门票。
但一想到去河东后会见到陆卿婵,郑遥知便觉得心房跟被虫子蚕食过一般。
陆卿婵离开京兆的时候是那般的落魄,而她还是趾高气扬的世子夫人,这才过了多久就彻底翻转了!
想到那些柳V对陆卿婵用情颇深的传闻,郑遥知更是觉得心中像是有颗柠檬炸开。
酸意浓烈,四处流溢。
怎么会有命这么好的人?
赵崇珍惜她,柳V深爱她,连段明朔那等乱臣贼子,据说也曾善待于她。
长公主更是将她捧到了天上,只因陆卿婵一句话,便剥夺了郑遥知的女学士之职,叫她在妯娌间抬不起头。
郑遥知绞着手中的帕子,在窄小的居室中来回地踱步。
这个时候,陆卿婵应当舒舒服服地在华屋中安眠了吧?
郑遥知愤恨地躲了躲脚,又想起了方才看到的那只纤细手掌。
跟雪一样,真是漂亮。
恰在这时墙壁突然响动了起来,郑遥知吓了一大跳,缓过神后才发觉是有人在敲墙壁。
驿站的居室真是差,若是旁边住了对夫妻,只怕她夜里都别想安眠了!
郑遥知憋了一肚子的气,她愠怒地向那墙上踹了一脚,怒吼道:“别敲了!”
她用的气力不小,这会儿只觉得足背都要肿起。
然而那敲击墙壁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大,似是有些激动,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郑遥知愈加愤怒,她走出了居室,刚想要大力地拍响隔壁居室的门,那扇门便被她一把推开了。
原来是没有关门。
她抬声怒吼道:“你敲够了没!”
微弱的烛火下,床上那人的面孔分外模糊,郑遥知看着她强撑着手臂坐起身。
乌黑的长发散落,柔柔地垂在肩头。
那人转过身的一刹那,郑遥知久违地察觉到了恐惧。
陆卿婵的脸色太白了,瞳仁也太黑,点漆似的眸子无声地凝望着她。
嫣红的唇瓣轻启,低声地诉说着:“救救我……”
深夜里雨声寂寂,郑遥知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不住地往后退。
尖叫声哑在喉咙里,再须一点恐惧就能宣泄出来。
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然而下一瞬,无力地坐在床榻上的陆卿婵却倏然站起了身,她光脚踩在地上,踉跄着拽过郑遥知进了隔壁的居室。
郑遥知大喘着气,直到陆卿婵的手拍在脸上,她才勉强确认眼前人并非鬼魂。
“你、你怎么在这里?”郑遥知睁大眼睛,恐惧地说道,“你不是在河东吗?方才跟着你的是什么人?”
陆卿婵将居室的门掩上,然后径直端起了桌案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饮了大量的水。
她没有理会郑遥知,伸出两指捣进喉咙里,没多时便呕出了大量的药汁。
陆卿婵的手臂颤抖着,单薄的脊背也被冷汗浸湿。
擦干净唇后,她方才看向郑遥知。
陆卿婵的脸色好了许多,她细声说道:“这里是弘农吗?”
郑遥知人都傻了,半晌才应道:“是弘农。”
陆卿婵的唇忽然扬了起来,她轻声说道:“郑妹妹,我们真是有缘。”
她的脸色苍白,模样也分外可怜,偏生那气度却比之往昔更盛,明华若月,令人不敢窥视。
郑遥知方才心里还满是酸意,此刻心旌却禁不住地动了动。
她别过脸问道:“你怎么沦落到此地了?”
“我是叫人绑过来的。”陆卿婵没和她绕圈子,直接地说道,“我要去弘农杨氏的本家,你能帮帮我吗?”
郑遥知的脸都涨红了。
这才多久未见,陆卿婵的脸皮怎么变得更厚了?
陆卿婵是怎么好意思使唤她的?
郑遥知还没开口,陆卿婵便扫视了她一遍,缓声说道:“抱歉,之前不知道你也自身难保。”
她的声音细弱,带着点沙哑,却足以在瞬时将人激怒。
“算了。”陆卿婵看了眼窗边,眉眼渐渐地垂落,“不惊扰你了。”
驿站里最多的就是马匹,只是现今在下大雨,到底有些麻烦。
郑遥知恨恨地拽住她的衣袖,压低声说道:“我怎么就帮不了你了!”
第一百零九章
陆卿婵愣了片刻, 她垂着眸子说道:“……多谢你。”
她的下颌尖尖的,眼下也蕴着青影,就像是整日操劳。
她脸上的病气比先前还要更深, 浓黑色的眸子里蕴着少许的哀伤, 似是种化不开的忧愁。
这与郑遥知幻想的荣华富贵全然不同, 她以为她该嫉妒、憎恨陆卿婵的,但不知为何见到陆卿婵如此模样,她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乱世里, 多的是言不由衷,多的是身不由己,多的是委曲求全。
陆卿婵若是真过得那般好, 也不会被人胁迫绑架到这里了。
郑遥知突然生出些物伤其类的悲凉,如今尊崇似陆卿婵, 也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了。
她从衣箱中取来一个厚的外衣,给陆卿婵裹上。
郑遥知皱着眉说道:“你还病着,穿得这么薄, 不要命了是吗!”
“劫掠我的人, 只想着交差,全然没管我死活的。”陆卿婵咬了下唇, 眸光闪动, “多谢你……郑妹妹。”
她面露脆弱,眉眼垂着, 像是一束易折的花。
郑遥知的眉越蹙越深, 她压着声说道:“你以前就是个能招惹人的,现在什么时候, 还到处树敌!”
她戳了戳陆卿婵的额头,傲慢地说道:“不劫掠你劫掠谁?”
陆卿婵没有言语, 仔细地将外衣穿好。
那副任人欺凌的模样,反倒让郑遥知有些不好意思。
陆卿婵轻声说道:“卿婵受教了。”
她的声音低弱,带着些柔顺。
陆卿婵凝眸看向郑遥知,满意地在她的眼里看到错愕与震惊。
自从经历过河阳军的事后,陆卿婵便越来越善于做戏了,她以前也不知道自己这样会演,现今演得多了几乎都快成为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