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苦笑一声,“小姐,你不知道,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几年前村子里突然来了一个奇怪的人,背着一个大袋子,说他现下有些要事不便携带,便将袋子寄存在村长处。那人嘱咐村长不要动他的东西,日后他会来取,并且承诺给村长丰厚的报酬作为答谢。”
“一开始村长还算守信,没有打开袋子。可是几年过去,那人始终没有来。可那满当当的袋子太有魔力,村长终究没能信守诺言,在去年春天打开了那个袋子。”
仰梧静静地听着,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
女人面上带着恐惧,“后来听说村长便发了大财,不仅是村里,甚至成了整个镇子最有钱的人。可过了一段时间当初的那人又回来了,向村长讨要东西。村长不仅不承认,甚至指使下人将那人活生生地打死扔在了后山上。”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这件事,是他儿子喝醉了酒跟别人吹牛时无意中说了出来。可村民们没有去责怪村长,反而羡慕村长的运气,没来由的便发了一笔横财。只有我家男人为那路人说了几句话,还说要告发村长,也因此被村长记恨,将我男人打个半死撵了出去。可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发现村长家的人眼睛都变红了,比那兔子的眼睛还要红哩!大家只当他们病了,还劝他们早点去看,可他们说什么也不去。再然后……”
女人恐惧的脸上泛起了痛苦的神色,“后来他们就成了这样,而且杀光了村里的人。我爹娘和公婆都死了,我家男人那晚正好偷偷回来看我们,拼死将我们娘儿俩送了出来,自己却成了一摊碎肉。”
女人说到此处终于不可抑制地号啕大哭,边哭边说道:“造孽啊!老天爷啊,你叫我怎么活啊!……”
仰梧手忙脚乱地将帕子递给女人,有些不忍地别过眼去。
她也有些无奈,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事情真是如女人说的那样,那么村长家的情况,似乎是某种诅咒。
村民知道真相后不仅瞒而不报,反而羡慕这不义之财。只有这个女人的丈夫替那无辜死去的路人发声,所以他们家得以有人幸存下来。
第四十七章 再见
妇人仍然沉浸在悲伤中,似乎想把失去家人的痛苦与逃亡日子里所压抑的痛苦一并发泄出来。想起她的遭遇,仰梧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得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试图安慰她。
良久,妇人终于止住了哭声,只是无声的揩着眼泪。
仰梧这才轻声问她:“姐姐,这一路来我们看到了很多怪物,都是你们村里的吗?”
女人点点头,片刻后又摇了摇头。“一开始是在我们村子里不假,可是后来却越来越多,可能是……那些被他们咬过的人也变成了那样。”
“大家能走的都逃走了,走不成的便只能成为他们的食物……幸亏遇见了两位恩人,否则我们娘儿俩只怕也早已葬身怪物之口了……”女人说来仍旧心有余悸,眼神感激地看向仰梧。
途中仰梧得知妇人名叫阿秀,今年刚二十五,可她憔悴枯黄的脸庞看起来仿若四十有余。
小女孩叫妍妍,今年七岁。
仰梧表示等到了王城会将她们安顿下来,希望她们能好好活下去。
夕阳渐行渐远,马车走走停停,几日后终于抵达了申山王城。
仰梧站在城下,仰头看着巨大的城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做某种准备。
她准备跟父王好好谈谈。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可现在她几乎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进宫之前她典掉了镯子,将阿秀母女安顿在一间小宅子里,临走前又给她们留下一点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封徊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于他而言,人间的一切不过是一片烟尘。
接下来的事情仰梧不让他跟着,做完这一切后便独自出了门。
她没有立马去王宫,而是去了丞相府。
守卫前去禀报了,仰梧便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等待。
不一会儿,几个侍女簇拥着一位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头上虽然已生了许多银丝,可精神依旧抖擞,周身一股威严凛然的气度,英朗的眉目间依稀可窥见往日的风采。
可当男人看见门口微笑站着的女孩时,眼眶霎时一红,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风度,竟不顾身旁侍女的惊呼,直接踉跄着跑了过来。
“玉儿!外公的小玉儿啊,你终于回来了……”男人一把抱住她,涕泗横流地呼喊着她的乳名。
仰梧也鼻子一酸,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抬手轻轻拍着外公的背部,这个曾经脊梁挺得笔直的男人如今却哭得不能自己。
身后的几位侍女也悄悄地抹着眼泪。
仰梧强忍着哭腔,“外公,外头风大,我们先进去吧。”
傅相忙不迭地点头道:“对对,玉儿说得对,来,快跟外公进来。”
仰梧搀扶着傅相,跟着他来到了记忆中的花园。
现下正是深秋时节,花园中也没了曾经花团锦簇的盛景,只有一片片的枯叶在萧瑟的秋风中逐渐凋零。
“外公,怎的不见外婆?舅舅和姨母还好吗?”许久未见,仰梧急切地问道。
听到这里,傅相叹了口气道:“玉儿,你外婆她……本来就身子不好,去年你被送去皋涂后,身体更是雪上加霜。方才是我不让她出来,让她在房里等你。”
“这段日子外面不太平,你舅舅少不得要带兵打仗,这会儿估计又在焦头烂额。”
仰梧挽着外公的手,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漫步在花园里。
“你姨母在燕王府过得很好,虽然她性子娇纵,但燕王对她很好,外公从前还曾撞见他给你姨母剥葡萄……”说到这里,傅相的脸上才露出一抹笑意。
听到外公的话,仰梧心里稍稍放心了些,随后试探着问道:“那……我母亲呢?”
听到这话时,傅相脸上的笑容一下便僵住了。
他有些难过的摇了摇头,“你母亲她……她现在越发孤僻了,自你走后便再没踏出过寝宫一步,连我也不肯见……前些日子有宫人告诉我说,你母亲有时候甚至神志不清。”
听完外公的话,仰梧心中隐隐作痛,曾经那样温婉柔顺的母亲,竟被作践至此!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才要做得这般决绝,将人逼到如此地步?
仰梧不禁想问问那个男人,那个她称作父王的男人。
如今她对他已经彻底死心,甚至不想再开口叫他一声“父王”。
仰梧垂下眼睑,有一些晦暗不明的神色一闪而过。
她要救出母亲。她要把母亲从那个吃人的深宫、那个恶魔身边拯救出来。
那般温柔的女子,若是没有卷入这帝王家的纷争,该绽放得有多明媚?
她要是普通人该多好。
见过外婆以后,仰梧便准备跟着傅相进宫。她抬起头,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目,空中笼罩着一片白灼,叫人看不真切。
想来外公应该已经遣人禀报了父王,可这依然不影响申山王见到仰梧时那股惊诧。
朝堂上庄严肃穆,两侧的官员们见到她时都十分诧异。
微生也在这里。只不过他神色平静,眼神淡漠地扫过一眼后便不再看她。
饶是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想象过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可是此时此刻,当她亲眼看见他的冷漠与疏离时,那颗本该死去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刺痛起来。
仰梧强压下心中的酸楚,沉默地低下头,等待着高处帝王的审判。
“你怎么回来了?谁允许你回来的!”果不其然,她的父王开口便是质问,仿佛她就该死在外面一般。
仰梧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柔和笑容。
“回父王,儿臣也是迫不得已。儿臣虽身在异国他乡,可心中却一直惦记着父王,惦记着申山的一切……”
仰梧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宫人从她手中接过呈给了仰辛。
里面是涂山王的亲笔手书。
仰辛接过盒子,展开里面的信笺。
“……”
涂山王的信中说,申山王女因思念家乡,终日寝食难安,甚至积怨成疾。太医也只说此乃殿下心病,他们也无能为力。
“孤虽则欣赏王女,终不能因一己私欲致佳人香消玉损,故特许王女返回申山。”
信上还盖了涂山王的御章。
仰梧捕捉到仰辛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
她在心底轻笑,她没有如他所愿死在涂山,真是太对不住她的好父王了。
不过信笺确是萧少卿手书,那日送她走时便交给了她。
仰梧很感激他。
不过那时的她终究太过年轻,也太过稚嫩,轻易地便相信了别人的好意,不懂得世事皆需筹码。
第四十八章 温情
仰辛看完手中的信件,面色似乎又阴沉了几分。
“纵然事情真是如信中所说,然而你突然被放回,孤也难保你不是他国细作。”
听见仰辛这大义凛然的说辞,仰梧心中冷笑,但仍旧垂头不语。
一旁的傅相出来解围说:“陛下,既如此,不如就让殿下去王后娘娘的永宁宫吧,也可照看一二。”
仰辛沉思了片刻,便同意了,但须得带上他派遣的宫人。他似乎无心朝政,随意听完了几个大臣的进谏,然后便摆摆手示意退朝。
仰梧走出大殿,外头天色正亮,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但随之而来的微风却无比冰冷。
凉透的秋风拍打在公主脸上,她的背景渐渐远去,而她远在朝堂上的心上人,一次也没有回头。
来到阔别已久的永宁宫,仰梧也终于看见了这里凄清的景象。
宫内一片寂静,安静得仿佛无人居住一般。梧桐叶扑簌簌落下的声音,枯黄洒了满地,也不见宫人的踪影。
见此情景,仰梧身旁的嬷嬷嗤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这个嬷嬷姓刘,是仰辛派来照看她的。名义上虽是照看,实则是监视。
她根本就没把仰梧放在眼里。所谓的长公主又如何,得不到君王的宠爱也只不过空有名头罢了。相较之下,昭文公主才是他们眼里的正主。
仰梧攥紧掌心,手中传来的刺痛促使她保持冷静。
再往里走,进了正殿,才终于见到几个宫人在忙碌着什么。
看见仰梧,几个宫女都愣住了,手中的托盘都险些摔了下去。
“殿下!”
为首年纪稍长的宫女率先反应了过来,激动地跑过来,一边喊一边拉着她的手左看看右瞧瞧,甚至都忘了行礼。
“兰秋姑姑……”仰梧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前前后后地把自己检查了个遍,无奈地开口道:“兰秋姑姑,我好着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
确认仰梧安然无恙后,兰秋才放下了心。
她是傅后的贴身侍女,从小便跟在她身边,后来也随之进了宫,是傅后最为信任的人。
长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在她的心里仰梧已不仅是她的主子,她的心里也已经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仰梧所受的屈辱她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去年知道仰梧被国君送走后,王后娘娘一病不起,她也是心急如焚。
如今看到仰梧好好地回来,心里的欣喜与激动自然是无以言表。
“兰秋,怎么了?有人来了吗?”
殿内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听得仰梧心中一紧。
不等兰秋回话,她已经闪身进了内室。
“母亲……”仰梧跪在她的床前,握住女人干瘦的手掌,眼泪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床榻上的女子面容婉约清丽,然而此时却一派憔悴之色,嘴唇也像失了颜色一般苍白,锦被遮掩下的身体仍可隐约看出纤瘦的体态。
女人明显地怔住了,她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人,颤巍巍的手指在她脸上细细摩挲,似乎在确认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仰梧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哽咽着说道:“是我,母亲。我回来了,玉儿回来了……”
这时的女人才终于确认,自己的女儿真的回来了。
仰梧再也忍不住,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这么多年来,父王不喜欢她,她没有哭;昭文公主欺辱她,她也没有哭,甚至被作为人质送去异国他乡她都忍住没有流一滴眼泪。
可就在此刻,仅仅是看到母亲柔和的脸庞便让她泣不成声。
“不哭不哭,玉儿不哭……”傅后轻轻拍着仰梧的背,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哄着她。
仰梧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了。自母后与父王不和开始,便对她也逐渐冷淡下来,仰梧一度认为母亲已经不爱她了。
可听到母后因她的离去而一病不起时,她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错怪她了。
兰秋也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仰梧接过那碗药,对兰秋说道:“我来吧。”
她拿起勺子,轻轻地吹了吹,方才小心翼翼地将药汁递到母亲嘴边。
仰梧一边喂药,一边问一旁的兰秋:“兰秋姑姑,母后究竟生了什么病?”
兰秋叹息一声道:“太医说是娘娘本就有隐疾,去年又……又因为殿下您的事情而急火攻心,竟然一病不起。”
仰梧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傅王后似乎有些嗔怪地道:“兰秋,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侍候母亲喝完药后,仰梧也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兰秋姑姑也打发众人去休息,自己站在一旁默默地陪伴她们。
本来宁静和谐的气氛却被门口传来的声音给破坏了。
听着这熟悉的尖利声音,仰梧皱了皱眉。心想这昭文鼻子可真灵,她刚一回来便循着味儿过来了。
还没起身便听见外面的女声道:“长姐回来申山,竟也不差人知会妹妹一声。长姐不在宫里时,昭文可是时常挂念你呢。”
听到这话仰梧险些作呕,却在心里冷笑道:“是挂念我死没死在外面吧!”
可她依然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看着面前一派华贵妇人打扮的仰曦,轻笑道:“许久不见,文儿愈发漂亮了。”
仰曦也轻笑,拉过她的手柔柔地说道:“许久未见长姐,昭文实在思念得紧,不如姐姐明日来我府上小坐一会,咱们姐妹两好好叙叙旧。”
末尾,她又状似不经意般提醒道:“正好我的驸马,莫大人也在。”
听到“莫大人”三个字时,仰梧面上险些绷不住,但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笑着说好。
仰曦端详着她不自然的神色,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而后她看向身后的宫人拍了拍手,示意他们将东西呈上来。
“听闻母后身子抱恙,昭文也不好进去叨扰,便略备了一些薄礼,还望母后不要嫌弃。”
看着宫人呈上来的各种珠宝玉器,滋补圣品,仰梧只觉得可笑,母亲又不是今日才病倒,这时来献什么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