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事情在校园里并没掀起风浪,密集的考试和新一轮的联考即将到来,这一次的试卷由省教育厅出卷,恰临高三年级一轮复习结束,是最好的摸底机会。
许惩像是对一切外在的声音都免疫了一般,笑眯眯地回应每一个来慰问的狐朋狗友,偶尔有女生红着脸给他递上自己的作业,都被他一抬手,两三句话拒绝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总是轻佻,神情漫不经心:“不必了,我还是不写作业来得舒心,万一再被牛头逮一次呢?”
于是乔方语看着他面前络绎不绝地来人,又一个一个离去。
看着像个招蜂引蝶的浪痞,到最后,却是最疏离。
许惩不紧不慢地打发完最后一拨人,插着兜,独个往旧艺术楼里走。
他不笑的时候,那点散漫之气就不见了。眉眼漆黑,面部轮廓深邃,眉尾一道断疤,带着股冷凶的匪气。
天冷之后,留在画室里的人也少了。
已经过了晚训时间,乔方语还在练习。
倪玥有点受不了,她站起身,跺了跺脚,往手心呵气:“小乔姐,你几点回去?”
乔方语正在细化一张素描,慢几秒才回:“把这幅练习画完,大概十点。”
倪玥龇牙咧嘴:“唉,我爸天天让我向你看齐,但我哪有这个本事,让我画到八点半,都是要我的命了。”
她坐回稿纸前,又转过头:“对了,小乔姐,你听说了么,杨晓纯出国了!”
乔方语笔尖微顿,语气淡淡:“挺好的呀。”
当初,也是倪玥告诉她,杨晓纯背地里诽谤她的消息。
明明事情也只是过去一个学期,她却感觉,仿佛是很久之前了。
以至于再听闻她的消息,她也不再会失控紧张,平静到仿佛只是一个陌生人。
“什么啊!!”倪玥大声说着,“小乔姐,你真是脾气太好了。”
她凑到乔方语耳边,叽叽喳喳的:“我告诉你吧,我专门打听了,她去的那个大不列颠……什么艺术学院,国内连文凭都不认,就是一个野鸡大学!”
“也不知道她爸怎么想的,难不成被人骗了?明明以杨晓纯的成绩,就算不在南城,好歹也能上个大学。花大价钱出国读野鸡,简直是脑子进了水……”
乔方语也不应,只从纸页上抬起头:“你呀……还是快画吧。”
“这是你明天准备交的作业吗?上回龚老师还指出你明暗关系错误,你看你柱体和球面的受光方向,是不是又不一样?”
倪玥盯了两秒,瞬间绝望:“啊啊啊——完蛋了我好恨啊不是恨你小乔姐救我狗命——”
她凄凉地重新取出张纸,一偏头大惊:“卧槽!”
“我没眼花吧?许惩往这边来了哎!”
乔方语一瞬间起身。
“小乔姐!?”
“啊……”乔方语眨了好几下眼,慢慢坐回去,“没,没事。”
许惩并没有来过旧艺术楼几次。
这栋楼年头太老,侧面的竣工标签写的甚至不是“南城三中”,而是曾经的“南城艺术高中”的名字。
后来学校建了更好更新的教学楼,只有这栋楼从内而外保持如初的老旧,连空气中都浮着有年代感的灰。
和许惩格格不入。
可偏偏这么格格不入的人,来这里为数不多的几趟,似乎都是和她有关。
或是帮她搬动沉重的画架,或是骑着那辆炫酷的改装黑色摩托,把她带去不曾见过的世界。
以至于她现在听见他的名字,第一反应是以为,他来找她了。
乔方语拾起笔,告诫自己摒除杂念,不要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落。
或许他只是来这里打扫,接受他先前的处罚。
与她并不相关。
可是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她的心跳加速,时间宛如在慢镜头里倒流,三、二、一。
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乔方语抬起头,正正对上一双含笑黑眸。
许惩看着她,话却是:“同学们什么时候走,我进来打扫。”
她还没有说话,倪玥先动了:“我马上走!!立刻!不耽误你时间——啊!!”
她收拾东西用力太猛,画纸颜料落了一地。
更乱了。
倪玥急得脸都通红,蹲跪在地上收拾,手忙脚乱。
乔方语叹了口气,丢给许惩一个埋怨的眼神,俯下身帮她一起。
倪玥平常就大手大脚,木头铅笔大多不打磨,粗糙的木屑扎手。
在乔方语的手碰上之前,许惩的手背挡住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指凉,触到他手背时的暖意让她甚至有点舍不得这份沾连。
“我来。”他低声说,“给。”
他将散落一地的工具捡起,递给倪玥。起身靠在门边,他个子高,发茬都快顶到门廊。
“惩哥……谢谢!!”倪玥把背包抱在胸前,一句话说得都快要红透脸,拔腿就向外跑。
乔方语喊住她:“倪玥!”
倪玥回过头,目光甚至不敢看许惩。
乔方语瞬间了然。
——这届高一的学生并没见过许惩那叫人闻风丧胆的曾经,有不少女孩,都曾对他暗许好感。
看起来,也包括倪玥。
于是乔方语默契地没提她们还没讲完的画法问题,只说:“别忘了交作业。”
“好!再见!”倪玥落荒而逃。
画室里只剩下许惩和乔方语两个人。
对视瞬间,仿佛有细小电流游走而过。
乔方语指尖蜷了下:“我还需要修改一下画面……我先和你一起打扫?”
“打什么扫。”许惩懒洋洋,“又不是没有校工。”
“……你认错态度不好。”乔方语说。
许惩思索了下,感觉直接告诉小姑娘,自己就是为了搬个借口来找她,才主动领了个罚,实在太过离谱。
于是他说:“是这样。老陈……陈主任不是跟我挺熟么,卖了个面子,没真处分。”
乔方语满眼的不信。
许惩说:“你看我之前什么时候被罚过?我以前可是——”
“上学期。”乔方语毫不留情戳穿,“你被牛主任误会翻墙逃学的那一次,我还陪你扫过地。”
“……”
许惩扶额:“乔乔,记性别这么好。”
“记性好的人都记仇,你这样,我将来要怎么哄?”他靠近了一点,肩膀都快要碰上她,嗓音沉沉,在她耳沿极近处回响。
“我……”乔方语偏过头,耳尖被他气声撩得发痒。
“好了,你就放心吧。”他没再逗她玩,很守规矩地找了张角落的空桌。
“我就在这里写会题陪你,刚好我也没地儿呆,教室里太闹了。”
他懒懒散散掏出一个红蓝掌机,然后在乔方语震惊的目光里,打开掌机后盖,从里面抽出一大沓折叠整齐的试卷。
“你——”她一时被许惩这手偷梁换柱给震住,甚至都忘了怀疑他所谓无处可去的真实性。
“快画吧。对了,借我支笔。”许惩笑着朝她伸手,语气很好,“拜托了阿语。”
乔方语拿出自己的笔给他,也不去细思个中异样了。
她俯身修改画面,眼眸余光瞥见许惩解题的侧影。
侧眸沉静,肩背松弛,笔尖在他手里一转,写下一两句算式,就选定答案。
一连答了几道题,他抬起头,略微讶然对上她的眼。
“怎么了?”他语气温和,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耐,“这么快就画完了?”
乔方语摇摇头。
“需要我帮忙?”他站起身,“你直接喊我就行,不用担心打扰我。”
许惩在她手边看了一圈,没有看见需要清洗的画具。
因为握着素描炭笔,她指尖上还有点黑,脏兮兮的,像是猫咪的小爪子。
“没有的。”她飞快地垂下头,“刚刚……在想事情。”
乔方语不敢把方才闪念的想法说出口,只能从身侧拾起一支笔,略显慌张地说:“你、你做题去吧。”
可许惩偏偏没走。
他松松站在她身侧,熟悉的海盐气息漫溢出来,笑声沉沉:“你怎么和刚刚那小同学一样。”
“还害羞呢?”
啪的一声。
炭笔落在地上。
“……”乔方语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俯下身想要捡起那支笔。
但许惩比她动作更快。
他捡起炭笔,却故意不递给她,反倒趁机抓住了她的指尖。
她懵然想要抽回,却没能成功,反而将炭墨蹭了他满手。
乔方语瞬间慌神,许惩却懒洋洋松开手,将兜里的掌机抛进了她怀里。
热乎乎的一团。
他的游戏机是任天堂早年推出的典藏款,乔方语曾经在论坛上看数码爱好者涛过,据说非但价格不菲,甚至有国外藏家高价求购。
而这么个东西现在就被她握在手里。
运行过的后壁发热,熨帖地贴着她的皮肤。
这一次,同他短暂沾连后的暖意没有再消逝。
“拿着,给你暖暖。”许惩懒散地撑着膝盖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就像是做了一件再小、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一样。
仿佛他理所应当对她这样好。
乔方语垂下头,在指尖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里,慢慢勾勒着纸上的笔划。
方才,在漫长而转瞬的凝望里,她不敢言说的闪念是——
她想要,一直站在他身旁。
纵然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终点在何方。
她会因为某些最细微平淡的瞬间,而产生,想要交付一生的勇气和疯狂。
第49章
后来, 许惩有事没事就喜欢躲到画室来,和她一起晚自习。
虽然大部分时候,两人都并无言语。
一个安静地绘画, 另一个沉默着刷题。
但是只要他在自己身边。
那些纷乱的芜杂的心绪都仿佛被收敛。
她像是拥有了无限的勇气和信心。
今年的美院冬令营有扩招,乔方语顺利入选,倪玥也取得了候补资格。
邀请函寄到南城的时候, 倪玥一蹦三尺高, 激动到和全画室挨个鼓掌。
领取挂号信需要带证件, 倪玥和乔方语约定好一起去取。
结果才傍晚, 她就耐不住性子想去拿了。
“再看不到我的亲亲邀请函,我是一笔也画不下去了!”倪玥说, “不如我帮你一块儿取回来吧!”
乔方语看了看时间:“我们一起吧。”
“不用不用!”倪玥笑眯眯地拍胸脯, “两步路而已, 一会儿说不定惩哥还来寻你呢,我可不能把你带走了。”
她朝乔方语挤眉弄眼, 接过了她的证件就往外跑。
“很快就回哦——”
乔方语也笑了:“谢谢啦。”
邮局就在三中门外不远处, 除去三中师生,职高和周边的几家小商铺也常在这里收发信件。
倪玥跑出门后几分钟, 乔方语才发现,这粗心丫头居然把手机都落在桌上了。
怕一会儿被巡查的老师看见没收,乔方语想了想, 先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深冬季节, 天黑得格外早。
夜幕降临后, 城市都变得安静。
乔方语静静沉浸在练习里, 不知不觉又过去近半个小时。
收笔的瞬间她猛然清醒。
——倪玥还没有回来。
难道是顺路去吃了夜宵, 或者回了班级?
但她的手机都在这里,乔方语知道, 倪玥喜欢刷微博,平日里手机几乎从不离手。
她蹙着眉,犹豫片刻,带上了画室大门,向校门口跑去。
扑面是冬日料峭的冷风,呼啸着从校门外吹进来,乔方语从旧艺术楼往外跑,逆着风,耳边都能听见细碎雪籽打在衣袖上的扑簌声响。
这么冷的天,不会有谁闲着没事在外面闲逛。
难道是邮局人太多,排队等久了?
乔方语加快步伐,朝着邮局而去,推门而入:“倪玥!”
屋内只有寥寥几人,闻声疑惑回头。
没有倪玥的身影。
乔方语心中一沉,也不顾及形象了,插到队伍前方,急急问:“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女生,穿着和我一样的三中校服,短头发的……”
一旁的工作人员点头:“嗯,在我这儿取了两封挂号信。”
“什么时候?”
“有一刻钟了吧。”
乔方语匆匆道了声谢,再度跑了出去。
——倪玥究竟去了哪里,有没有回学校?
乔方语心急如焚,却根本没有办法联系到她,唯一的一部手机还在她自己的口袋里。
先去保安亭报告情况。
然后去倪玥的班级。
乔方语飞快思索着,脚步越来越快,连寒意都察觉不到了。
经过暗巷口时,她骤然听见里面女生带着哭腔的尖叫!
是倪玥!!
乔方语没有片刻犹豫,转身就冲进了巷子里。
借着黑暗半墙的掩护,她看见两个职高学生将倪玥围住了。
视角有限,她看不清动作,只能听见倪玥恐惧的求饶声。
乔方语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对方是两个人,她们也是两个人。
这里距离保安亭还有距离,不够她来回往返。
她要先吸引那两人的注意力,趁其不备,让倪玥逃跑。
乔方语缓缓屏息,目光搜寻,看见地上有一个半满的水桶。
桶内水已结上冰碴,乔方语握紧桶沿,在两男子背对着她,向倪玥伸出手去时,疾速冲出,满桶冰水直向两人泼去!
“倪玥!跑!!”乔方语拼尽全力大吼。
倪玥满脸都是眼泪,直接被震在了原地。
“跑!”乔方语拉上她的手,铁桶重重砸在水泥地上,刺耳轰响。
倪玥这才回神,抱紧胸前信封,朝着巷外夺路而逃。
乔方语拔腿紧追,侧面口袋却有东西倏然跌落。
是倪玥的手机。
只这片刻迟滞,乔方语的肩就被狠狠扳住。
她的手腕也被粗鲁地擒住反剪,力量大到快要把她肩膀都卸下来一般。
好疼。
太痛了。
她根本完全无力挣扎。
骨骼发出发酸的摩碾声响,乔方语死死咬着唇,甚至不肯漏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