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萧琅笑得谦和,“遂城县的案子已经结案, 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邓先生的事,想就此机会将冤情大白于天下,还邓先生一个清白名声。”
许侯爷跟在太子身侧漫步道:“砚尘这些年都在为他父亲的事四处奔波, 收集证据, 此番太子殿下相助, 他心里必然是感激您的。”
“本就是我该做的事,谈不上感激。”萧琅拢了拢衣袖道:“这么多年,邓先生的事也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结,如今事情查清了, 我也算不愧对于他曾经对我的教诲。”
萧琅回忆起城门前他前去迎接得胜而归的玄甲军时, 同那个白马上的青年简短的几句交谈。
少年人即便是身上带着疲乏与伤, 也挡不住眸光的明亮和周身的意气风发。
这是一直以来, 萧琅最觉得遗憾的。
孩童时, 每个男孩子都有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梦想。
甚至小时候,宫中一些年纪小的孩子会拿着木质的短剑, 披着红布, 轮流装扮成威风凛凛地大将军发号施令。
萧琅只能站在房门前看着,坤宁宫的女官守在他身边, 不允许他参与这般危险的游戏。
他像是一个被过度保护着的,已经生着裂纹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破碎开来无法愈合。
时至今日,他贵为一国储君,还从未能体会过畅快在草场上驰骋的滋味。
他笑了笑,收回思绪唏嘘道:“我一直觉得如邓先生那般的人,他的后代应当也会饱读诗书,日后做个博学多才的翰林,没想到邓先生却生了一个颇有天赋的武将。”
许侯爷对此不觉得奇怪,天赋什么的都是外人赞誉别人时常说的话。
只有最亲近的人方才能明白,这世间从未有天赋异禀,有的只是十年如一日的勤勉与认真。
如今世道安稳,同他们那一代人相比,小辈之中少有自制力极强,对自己有明确要求之人。
邓砚尘的刻苦,他是看在眼里的。
许侯爷应声道:“砚尘自年幼被接入京中后,便在军营中长大,他是玄甲军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学武又晚,只能加倍努力方才能追上哥哥们的进度。”
萧琅眺望远处,结合着许侯爷的话,他仿佛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年幼的邓砚尘拿着比自己身量高出许多的长枪,一下又一下刻苦地练习着。
许侯爷看着阴郁着的天,似有大雪将至。
他沉默了片刻,说:“如今这冬天可真是一年比一年冷了,京城都是如此,北境驻守的将士们只会更加难捱。”
许侯爷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道:“太子殿下,恕臣言辞逾越,遂城县的案子虽然结束了,可祸根仍在。臣乃一介武将,对朝野社稷之事了解甚少,但有一事臣是清楚的。”
许侯爷看向太子萧琅,正色道:“送往各个交战地的军粮一次少过一次,粮草的质量与战马的品相也较以往相差甚多,长此以往,臣担心当年西北兵败的惨案再次重演。”
闻言,太子萧琅脚下的步子一顿。
西北兵败的那一年,他年岁尚小,还是听内阁大学士们讲述时方才对此事有所了解。
听闻驻扎的西北犹如铜墙铁壁的十万大军,在一个寻常的夜里被仅仅四万的敌军击垮的防线,节节后退,损失惨重。
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荡,没有人会想到钟老将军带领的十万精锐竟会一朝损失殆尽。
钟老将军被人护送回京后,顾不上休息,穿着在战场上的破旧盔甲,浑身是污血带着盛怒走进宫。
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控诉有人在军粮里做了手脚,送往前线的粮草新粮之下压着的都是些霉物,导致前线将士们吃垮了身体,招架不住敌军的偷袭。
朝堂之上,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有人站出来指责道,钟老将军这是经手不了自己一生英明毁于一旦,才寻了借口推脱责任。
更有甚者质疑道,即便是将士们吃了发霉的粮食身体不适,整整十万大军怎能被区区四万人逼得节节败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分析战事,满口江山社稷,实则官官相护都是些私欲。
钟老将军孤身站在朝堂之上,看着一众官员的嘴脸,怒火中烧,当即摘了自己的盔甲连同兵符一起摔在地上,转身离去。
后来,因为西北兵败一事,连同着钟老将军御前失仪朝廷问责下来,钟老将军领了“恩赐”自此辞官归隐江湖,再也不过问朝堂事。
萧琅年幼听闻钟老将军的故事时,只觉得惋惜。
如今再回首,却觉得心惊。
朝堂骇人,官场吃人,这么多年还是未曾变过。
萧琅叹了口气,沉声道:“侯爷放心,有父皇在,有我在,如以往那般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未得昭雪的冤情,也会有重见天日之时。”
许侯爷拱手,恭敬道:“有太子殿下这番话,臣同诸位将士们必当金犬马之劳,誓死守卫边境安宁。”
靖安侯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处等候许久,萧琅同靖安侯作别,看着他乘车逐渐消失在风雪中。
城楼上的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下来,在萧琅身边站定。
随即,一件氅衣搭在萧琅的肩头,他侧目看见了身后已经高出他半个头的弟弟萧珩。
“雪大路滑,我来接皇兄回去。”
萧琅朝他露了一个疲惫的笑,虽是已经过了上元佳节,京城的天气依旧没有回暖的迹象。
在外面走得时间久了,萧琅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萧珩看了看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道:“皇兄近来肯定是没有听太医院的话,不曾好生休息。”
萧琅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安抚道:“我这一年觉得身体比从前好多了,除了偶尔有些乏力外,基本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你啊别把皇兄看得太脆弱了。”
萧珩沉默着,没有说话。
萧琅侧首打量着萧珩的神色,他觉得他这个弟弟还真是有趣,小小年纪生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像心里永远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喜怒不言于色,凝神时就同......
就同他那位皇帝父亲一模一样。
“你可曾听闻西北军主将,钟燮的名字。”
萧珩道,“略有耳闻。”
太子叹了一口气,随即嘱咐道:“方才同靖安侯闲聊时,提起了当年西北兵败一事,明日早朝之后你帮皇兄跑一趟,去兵部取当年关于西北兵败一战的卷宗来。”
闻言,萧珩眉头皱了皱,问道:“十多年前的事了,皇兄这是又要查什么?”
“查当年的军粮一案”
萧琅思索着,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靖安侯提起此事,是想暗示他些什么。
而他,如今也隐隐觉得西北兵败一事,或许另有隐情。
萧珩劝阻道:“皇兄近来为遂城县的案子费心劳神,又要顾及科举一事,那些陈年旧案就不要再理会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萧琅脚下的步子顿在原地,侧首看向他,面色上的笑意渐渐褪下来,还是那般温和的神情,言语却透着坚持与认真。
“在其位谋其事,我既然坐在了太子这个位置上,行事需当时刻以天下万民的安危为己任,察民生之苦,平冤假错案,不能让清官蒙受不白之冤。”
萧珩低下了头,后退半步朝他行了一礼,恭敬道:“臣弟失言。”
萧琅叹了口气,在他肩头拍了几下,“阿珩你要记得,你是皇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放大。且你我同食天下之俸禄,该当时刻将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的恩者铭记于心。”
萧珩拱手道:“皇兄教训的是。”
萧琅伸手扶他起身,二人继续朝回去的方向走着。
良久后,萧琅再次开口问道,“你近来很少回宫,在忙什么?”
萧珩道:“找人。”
萧琅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找什么人?”
“一个...姑娘。”
一个被深藏在他记忆里,历经许久,方才能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姑娘。
闻言,萧琅突然笑了起来,“姑娘?你有心上人了,怎么不同皇兄说呢,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找到了没有?”
萧珩低下了头,没有回他这个话。
萧琅见状,也不愿逼迫于他这个弟弟,只道:“刘贵妃那边这一年来给四弟相看了不少亲事,京城里的适龄姑娘几乎都看了一遍。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若是有了心上人可以同皇兄说,皇兄替你到母后那里求个恩典,兴许能赐婚于你和你心爱的姑娘。”
他只是想安抚萧珩,有心上人就去追,别有那么多的顾虑。
谁知他话音刚落,却见萧珩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道:“皇兄此言当真?”
萧琅觉得他这个弟弟认真的模样有点好笑,“当然,皇兄几时哄骗过你。”
萧珩上前一步,“那劳烦皇兄替我带话于皇后娘娘,我中意一人,很喜欢。”
萧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我想娶宸贵妃娘娘的侄女许明舒为妻。”
第62章
京城难得迎来一个晴日, 房檐上的积雪融化一点点掉落下来,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
咸福宫内,成佳公主坐在书案前, 用手中的狼毫小笔给画像上色。
白马上的人身着玄衣, 一把长枪隐隐冒着寒光。
那人脸上带着笑,深蓝色的发带在他脑后随风飘动, 增添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成佳在他鬓边的刘海儿上画了最后几笔, 颇为满意地将画拎起来看了看。
一阵风涌入咸福宫大殿,画被吹得翻了过来, 成佳抬头看向门口,只见带起那阵风的主人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萧瑜环视周围,没见到他母妃刘贵妃的身影, 扭头问向成佳:“母妃呢?”
成佳公主心疼地将画整理好, 白了他一眼, 没好气的道:“不知道!”
萧瑜看着自己妹妹望着画像时一脸痴迷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皱眉道:“你一天呆在这儿什么事都没有,连母妃去哪了都不知道!”
成佳正想回怼, 屏风后传出一阵训斥声,
“又吵什么!”
刘贵妃手搭在女官身上, 缓缓走到贵妃榻上落座。
萧瑜见状, 连忙搬了个椅子坐到刘贵妃面前, 着急道:“母妃!出大事了!”
刘贵妃接过女官递来的茶,轻抿了一口美目微抬, “看你慌里慌张的, 像什么样子。”
萧瑜道:“我听东宫那边的人说,萧珩求了皇长兄, 要请旨赐婚迎娶靖安侯嫡女许明舒为妻。”
闻言,刘贵妃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萧珩?娶靖安侯嫡女,他也配?”刘贵妃冷笑了下,“他想娶,靖安侯舍得嫁吗?”
萧瑜眉间拧成了个川字,想了想道:“可他们去求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素来和昭华宫那位关系好,皇长兄若是没生得如此病弱,她们两家早该是联姻的。”
“萧珩这些年一直在皇长兄身边,皇长兄他待萧珩如同胞兄弟,若是他向皇后娘娘,这事儿没准就答应了呢。”
刘贵妃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
成佳公主瞟了一眼母亲和兄长的方向,幽幽开口道:“他想娶许明舒就娶呗,关你什么事。”
萧瑜扭头怒视她,“你懂个屁,满京城还有哪家哪户有靖安侯府位高权重,他萧珩若是真成了靖安侯的女婿,岂不是背后有了滔天权势,要压过我一头了!”
成佳公主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话说到这儿,萧瑜越想越觉得心慌。
他焦急地站起来,围着左右踱步道,又指着成佳公主道:“还不都是你,每次遇见许明舒就和吃错药了一样,非得闹得恨不得打起来不可,若是我能得靖安侯府助力,我……”
“本宫瞧你是脑子不清楚,开始说胡话了!”刘贵妃叹了口气道:“你怪你妹妹做什么,咸福宫和昭华宫不和,那是人尽皆知的事。萧珩有那个本事就叫他娶吧,阿娘给你寻一个出身更好的姑娘出来。”
萧瑜冷笑了几声,“阿娘说得轻巧。”
“满京城还有哪家门户能高的过靖安侯府,如今父皇传唤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外祖父又被罚了俸禄停职在家……”
思及至此,萧瑜慌忙上前抱住刘贵妃的双手问道:“阿娘,我是不是没机会了,我是不是没办法碰那九重宫阙了!”
刘贵妃伸手揽住他,声音隐隐带着颤抖,“容阿娘和你外祖父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
时值晌午,御书房前,高公公同几名内侍站在门外靠着廊柱打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传来一阵光承帝的暴喝声,随即像是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发出阵阵碎裂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