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这把本应当放在国公府沈屹灵位前的长枪,出现在了这位玄衣青年手中。
顷刻间,许昱晴明白这人是谁了。
许明舒先前在昭华宫的话在许昱晴脑海中不断回荡,她定下脚步,站在廊柱后悄悄打量着邓砚尘。
青年肩颈端正,身形修长,长枪在他手中挥舞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场较量完毕,青年收枪转身,阳光照耀在他额头的汗水上,他朝身边人爽朗一笑,一双眼竟比夜里的星星还要明亮。
那般带着少年人朝气的模样同记忆里白衣少年身影不断融合,恍惚间许昱晴仿佛又听见许明舒在她面前认真地说,
“沈世子之于姑母,就如同邓砚尘之于我。”
“姑母若是见过邓砚尘,就能明白我心不假。”
许昱晴站在哪儿,看见许明舒来了又去了,看见那青年爱惜地看顾着自己的枪,追随上许明舒的脚步。
年少的感情总是人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光,许昱晴立在原地许久,幽幽开口对身边跟她一同出宫,来照料她的女官道:“去和侯爷说一声,这门婚事我是同意的,若是可以尽快下聘成亲。”
女官皱了皱眉,“可是娘娘,七皇子有意求娶的事前几日皇后娘娘还过问了您的意见,怎么给答复呢?”
许昱晴叹了口气,“左右我现在还未回宫,就先托着吧。”
待到许明舒和邓砚尘这边事成之后,她只说是她回家方才得知二位小辈早就私定终身,下聘已过,如此一来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白日忙碌了一整日,前来祝寿的宾客尽数离去后,侯府中人才能得出空闲来休息。
许昱淮心中有事,一整天都显得心神不宁。
他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几杯已经冷了的茶。
许昱康近来在府中也没闲着,他收集了些这几年地方缴纳税收的账目,依次翻阅查看着。
陈年旧册实在是太多了,许昱康一得空闲便开始捧着书卷看。
此时,房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许昱康拿着册子围着房间内转圈,一手拿着看一手掐算着。
不知转到第几十圈,许昱淮终于受不了了,开口道:“坐下看吧,你转得我眼晕。”
许昱康眉头紧锁,掐算着的手在书卷上摔打了几下,说:“不对啊,这帐怎么算都不对啊,明显和国库对不上!”
许昱淮烤着火,神色淡淡道:“算久了头疼,歇歇吧。”
许昱康听出自己兄长是觉得自己算错了,忙争辩道:“国库的账本子这几年都是我记录着,三哥你也知道我这人过目不忘的,这些地方粮税明显和户部账本子上记得对不上。”
许昱淮喝着茶,此时也有些疑惑,他这个弟弟在算数方面的天赋他是知道的,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从翰林院调任至户部。
“怎么个对不上法?”
许昱康道:“地上收上来的税远比户部记录的高上四成,但这四成却并未纳入国库。且若是按照户部账本上算,这几年朝廷各项财政的拨出远超国库存银,尚书大人先前说得国库充裕,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闻言,许昱淮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恍惚间他想起先前在宫里时,王皇后和他说的话。
“京城的风常年这样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京城风大,她是想暗示他些什么。
“这几年旱涝灾害频发,花园里的花时常更换方能维持着花团锦簇,”
这几年因为旱涝各个地方产粮也大大折扣,交上来的税收也比从前减少了几成。
明明每年财政收入逐渐减少,送往前线的军粮都是一拖再拖,户部尚书为何还要拍着胸脯说出国库充裕的这种话。
花园里的花时常换,才能维持着花团锦簇,人在宫里待得久了,便会误以为荣华易得......
许昱淮猛地站起身,心道,坏了!
若是他推测不假,国库早就已经空了!
先前派给北境的军粮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咬牙拼凑出来的,就连邓砚尘都曾提起,军粮里新粮混杂旧粮,江南米掺杂北方米。
北境的军粮是迫于形势,和靖安侯的催促不得不送过去的。
可其他的将士便不会这么幸运了,皇陵尚未竣工,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若是今年还是灾情频发的一年,百姓受不住巨额赋税之苦必定要生出祸端。
皇陵一事,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第64章
永德十九年, 三月初三。
都察院检举户部官员存在私吞国库,贪赃枉法之举,更是拿出了十年前西北军粮一案的存在的漏洞证据进行对照。
太子萧琅于大殿之上请命彻查此事, 重审当年西北兵败一案。
光承帝将此事交由太子萧琅与七皇子萧珩协三法司一同处理, 太子萧琅坐镇东宫,命萧珩带领锦衣卫搜查牵扯在此事中全部户部官员。
当天夜里, 一排排整齐的身着飞鱼服之人闯入了官员府中搜查, 存疑者皆被抓入诏狱审问。
然而此事,却正中户部尚书刘玄江下怀。
诏狱中审讯尚未进行至三日, 有位七品户部官员突发恶疾暴毙于牢房内。
尚未等锦衣卫商量出对策,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说得最多的便是, 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七皇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屈打成招迫害官员致死。
七皇子是由太子殿下一手带大, 此事必然是也得到了太子殿下的默许。
舆论一日胜过一日,宫门前户部一众官员跪地不起,轮流上前击鼓鸣冤。
眼见不得皇帝召见,七皇子萧珩又带着锦衣卫镇压, 多番争执中有官员当即以头撞在绣春刀上自尽而亡, 以示忠心。
事发之后, 朝野动荡。
户部尚书刘玄江看准时机, 同一众历经两朝的官员一起弹劾此事。
他们不敢直接将矛头对准储君, 便寻带领锦衣卫办案的七皇子萧珩下手。
御书房内,光承帝看着书案上堆满了弹劾七皇子制裁锦衣卫的奏折, 眉头紧锁。
太子萧琅和七皇子萧珩在地上跪得笔直, 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高公公打量着各怀心事的父子三日,默默地退了出去。
良久后, 光承帝伸手在书案的奏折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朕给你们权力查案,不是要你们任性胡来!”
萧琅抬头目光坚毅道:“户部官员存在贪赃枉法一事,儿臣只是依法办事,不觉得有错。”
“依法办事也要讲究个方法,你中了人家圈套了知不知道!太子殿下!”
闻言,萧琅思索了片刻看向光承帝:“父皇的意思是,户部中人贪污您是知情的?那您为何......”
他话尚未说完,察觉的身边的萧珩暗自拉了拉他的衣袖。
光承帝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带着怒气:“整治贪官污吏,若不能一击毙命,如你这般行事只会陷入被动,打草惊蛇,朕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没脑子的东西?”
萧琅抿了抿嘴,神情却依旧带着倔强。
“儿臣只知,留这些祸害在朝野一天,天下的百姓便多苦一日,儿臣不愿看见百姓再受欺压之苦流离失所。”
萧琅膝行上前,跪在光承帝衣角下殪崋,恳求道:“父皇,这件事不能停,只要再给儿臣一段时间,必能搜寻证据查清真相!”
光承帝看着眼前的太子,胸口起伏加剧。
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冥顽不灵,今日弹劾萧珩就是冲着你来的,先前已经有官员因此毙命,此事你若是顶着风头执意查下去,惹得百官反抗,届时你这个储君还想不想当了!”
“朕早就说了,你这个性子迟早是要吃亏。一国之储君空有仁爱之心,不懂得权衡利弊,今日起你就不要再插手这个案子了,萧珩伤及人命,撤去管理锦衣卫职权,自去领四十廷杖,回宫反思不得出入。”
闻言,萧珩面色淡淡,没有任何犹豫叩首道:“儿臣领命。”
光承帝看着太子萧琅诧异的脸,一字一句道:“你且记着,你弟弟今日是代你受过,回去好好想想身为储君,究竟该如何行事。”
高公公听着里面的动静,进门将二位皇子迎了出来。
萧琅面色惨白,任由身边人搀扶着。
他侧首看向身边的萧珩,有气无力道:“阿珩,是皇兄连累你了。”
萧珩摇了摇头,“能为皇兄分忧,是臣弟的福气。”
萧珩眼神躲闪,随即犹豫道:“只是,皇兄还是不要再查这件事了,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继续了,皇帝...父皇方才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刘玄江想借此脱罪,还能伤及储君的威望,为他外孙铺路,一石二鸟城府极深。
萧琅抬头,看向头顶的昭昭朗日,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
“我一生所求,便是百姓能安居乐业。我怎会不知此事是有人设计而为,可事急需得从权,我一人苦总好过众生苦,朝廷忧总好过百姓忧。”
萧珩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还是收了回去,只道:“皇兄脸色很差,我们快些回去喝药休息吧。”
朝中近日以来乱做一团,许明舒待在家中通过裴誉打探,倒是也将近期发生的事知晓了个一清二楚。
前世,锦衣卫便是因此事搜查户部一众官员府宅,她四叔在此事中牵扯其中,被抄家关押至诏狱。
只不过,当时这件事是由萧珩全权处理,他比起太子萧琅行事要杀伐果断的多,证据确凿后将参与此事的一应官员尽数处置,根本没有留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那时的他方才掌权不久,便因此风评深受争议,甚至有人给他扣上了暴君的头衔。
彼时,许明舒捏着手中的绣花针气定神闲地为自己绣嫁衣。
如今祸不牵扯靖安侯府,随便他们怎么闹便是。
正好寻这个空闲,好生操心自己的事。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过得格外漫长,彼时已经过了惊蛰,天气却仍旧没有回暖的迹象。
同前世一样,在宸贵妃的授意下许明舒的婚事定下了,只是这一次迎娶她的人换成了她心心念念的邓砚尘。
定亲之事操办的十分低调,采纳、问名、纳吉、下聘再到请期都是两家私下商议好之后便定下了。
事情进展的超出许明舒意料之外的顺利,这也多亏了她姑母宸贵妃的暗中助力。
原本尚在犹豫着的两家亲友,在得知宫中有意赐婚的消息后,迅速敲定了婚期,搞的许明舒和邓砚尘两位当事人一头雾水。
这段时间以来,许明舒和邓砚尘并不常见面。
各种关于成亲的琐事包围着他们,又要看八字,又要量尺寸缝制衣服,还要准备各种仪式。
最让许明舒头疼的是,宫里请来的老嬷嬷说,为图吉利两位新人尽量在婚前不要见面。
不过许明舒揉着站得酸疼的腰,觉得他们完全是多虑了。
他们每日做这些婚前的准备,累得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根本不想多说一句话。
连邓砚尘寄来的信中都说,这比行军打仗还要疲惫。
不过许明舒心里觉得高兴,过了这段时日,她便能穿着自己做的嫁衣欢欢喜喜地嫁给她爱的人。
正捏着针线傻笑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徐夫人带着笑,缓缓走进来。
许明舒忙放下手中的活,甜甜地叫道:“阿娘!”
徐夫人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她手中的绣活,道:“难得看见你这么认真老实的时候,看来这门婚事你自己是十分满意的。”
许明舒拉过她母亲的手,说:“我与邓砚尘自小一起长大,他于我而言,是亲人也是爱人。”
徐夫人眉目缓和,“你黎叔叔同我们说起此事时,我看你爹爹的样子还有些犹豫,可阿娘听说是邓砚尘,便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砚尘这孩子自幼在我们身边长大,最是知根知底,你嫁了他我们也放心些。”
许明舒想起上一世她执意嫁给萧珩时,他母亲倒是也没有阻拦,只说她喜欢便好。
许明舒觉得好奇,歪头问道:“那我若是嫁到宫里,阿娘觉得如何?”
徐夫人摇摇头,缓缓道:“你姑姑和皇后娘娘关系好,从前皇后娘娘提起你若是女孩就订个娃娃亲,将来做太子妃,其实阿娘心里是担心的。”
“为什么?”许明舒问。
徐夫人看向许明舒,慈爱地摸着她的手说:“小舒性子天真烂漫,敢爱敢恨,于爹爹和阿娘而言是幸事,于侯府,东宫乃至整个天下而言是不幸。”
许明舒了然,做太子妃于她而言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无论太子是萧琅还是萧珩,他们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许多事便会身不由己。
许明舒也会从没办法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到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微笑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走近她丈夫的身边,还要帮他处理好各种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