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邓砚尘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
“有的。”
“什么?”
“北境苦寒之地,且战事尚未结束,”邓砚尘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鼻间一阵发酸,却还是倔强道:“可我已经来了。”
邓砚尘眸光沉沉,“我不忍心你留在这里陪我受苦。”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听不见任何有关北境的真实消息,那才叫苦。”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邓砚尘的面颊,顺着脖颈一路向下,在他心口绷带和钢板交叠的位置停下来。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道:“你疼不疼啊邓砚尘......”
她这句话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疼不疼啊,
这句话从她得知前世她身死后的种种,连同着两世他不求回报的为她付出,她便想问出口。
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守约的约定,孤身一人带兵前往北境御敌,坚守厮杀了那么久,该有多疼啊。
九千长生阶啊,寻常人连徒步登顶都十分辛苦,
他却背着她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爬完了九千长生阶,该有多痛苦。
像是吞了一颗未熟的青杏,酸涩蔓延至五脏六腑。
许明舒本以为邓砚尘不会回答,谁知道沉默良久后,邓砚尘竟然开口坦诚道:“疼的。”
“有好几次,疼得我想还不如给我个了断,就这样去阴曹地府见阎王算了......”
他面上似是隐隐带着笑意,一双眼却是盛满了疲惫和艰辛。
“可我转念一想,我在京城的院子还没有修葺完,院中移植过来的山茶花树还没能等到明年春天,它真正的主人前来观看。我也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能同你说完,就这么死了还真是不甘心。,”
“那时候,我方才意识到,我也只是个凡人,贪恋红尘。”
总想着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局势安稳,他还有机会能和心爱的人过一过寻常夫妻的安稳生活。
年幼同父母在遂城县生活的那段记忆已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只残存些零星的碎片。
他还记的父亲和乡亲在外治河,每每都是踏着夜色而归。
母亲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一边等,一边仰头细数着天上的繁星。
火炉上还温着着母亲给父亲留的饭,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中记得最清楚的画面。
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身边的玄甲军兄弟接连开始成家立业,能有个自己的家的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悄然生长。
盖一栋房子,种上许明舒最喜欢的山茶花树,携手走过春夏秋冬,看尽日升日落。
把那些年少分别的时光都补回来,愧对于她的,都赔给她。
唇边被人塞过来一样东西,邓砚尘回神朝身边人看过去,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她递来的开口咽下。
许明舒原本还在感怀,看见邓砚尘如此不设防的模样却是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邓砚尘的头发,“你都不问问我给你的是什么就敢吃啊。”
邓砚尘嘴中一片苦涩,舌尖抵了下牙关道,“总归不是害我的东西。”
许明舒小心翼翼地搀扶他起身,将捧着蜂蜜水让他一口一口喝下。
待到口中的苦味减淡后,邓砚尘舔了舔唇角方才皱紧眉头看向她。
“还真是...好苦。”
许明舒放了杯盏,转回身对上了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她抬手轻轻推了一下他额角,“小邓将军上阵杀敌都不怕,还怕苦呢?”
“那不一样的,”邓砚尘忍着胸腹间的疼痛靠在榻上,“苦得东西从前吃得太多了,不想再吃了。”
他不怕疼,不怕累,只是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再也不愿去尝试了。
提起小时候,许明舒心口一窒。
她顿了顿,却依旧宽慰道,“良药苦口,这可是一颗万金的保命药丸,你吃了这个能好的快些。”
见邓砚尘点头,许明舒这才放下心来。
她虽自幼同邓砚尘相识,但论起来在孩童时期他们却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苏州,互不相识且相隔甚远。
从前听黎叔叔和父亲提起,在邓砚尘父母接连离世后,他曾经在遂城县流浪过一段时间。
年幼无知的小孩突然失去双亲不说,还被人告知自己一向景仰的父亲成了令人痛恨的罪臣,而他也要背负起罪臣之子的恶名,承受着乡里乡亲的鄙夷和议论。
他独自一人生活在遂城县,举目无亲,
吃别人吃剩的菜,捡被人捡剩的柴。
寒冬腊月连一双合脚的鞋子,保暖的衣服都没有,想想就让她觉得心脏一阵阵的抽疼。
思及至此,许明舒在床榻边坐下,将脸轻柔地贴在邓砚尘掌心里。
“若是我能有机会遇见小时候的你就好了。”
邓砚尘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许明舒凝神想了想,道:“若我能遇见小时候的你,肯定同爹爹说将你要过来我家里,就不用一个人在外受苦了。”
他笑了片刻,语速很慢感慨道,“如果是这样,恐怕我很难和侯爷开口提求娶的事了。”
许明舒愣了下,随即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若是她家里人收养了邓砚尘,他们之间便是名义上的兄妹,要受着人伦纲常束缚。
“或者我比你早出生十年也好,到时候我就去那里找你,将你带去和我一起生活,将来等你长大了你再娶我!”
闻言,邓砚尘神色一怔。
许明舒皱紧眉头看向他,“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你嫌弃我老?”
“不是......”
邓砚尘拉过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抚摸着。
“我只是好奇,我们许大人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
夜色沉沉,朔风凛冽。
钟声在纷飞的大雪中回荡,光承帝连夜传召翰林学士入殿。
一行身着官袍的学士快步走过覆着厚厚积雪的宫道,立在石阶前时拂去肩头的积雪,端正衣冠后匆匆入殿。
书房内火炉燃得旺盛,烛火摇曳映得光承帝萧鉴晟脸色忽明忽暗。
众人低着头,没胆量仔细抬头看。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端坐在御案前的皇帝除了比以往消瘦些,似乎并没有传言病得那般严重。
一众学士低头互相打量了一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良久后,主位上传来皇帝威严的嗓音。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想商议皇子的婚事。”
宫里早有皇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先前内阁也多次提议尽早为皇子指婚,有太子萧琅前车之鉴,皇家血脉得以延续才是头等要事。
翰林学士们虽早听见风声,还是上前一步询问道:“陛下此番,想为哪个皇子指婚?”
光承帝子嗣单薄,接连病逝了几位皇子后,能堪大用并不多。
且二皇子三皇子虽不成器但早有婚配,太子萧琅一直拖着不成婚,临了也没能留下子嗣。
五皇子在外游历常年不回京城,六皇子早夭。
今日召他们过来,多半主要是商议四皇子萧瑜的婚事。
咸福宫的刘贵妃眼高于顶,一早就为四皇子物色京中合适的人选,个个都是出身非富即贵。
听闻如今更是同内阁首辅宋家来往密切,想来是看中了首辅的孙女。
翰林学士暗自吞咽了下,若真是如此,今日过来哪里是商议指婚,分明是定了四皇子的储君之位!
在众学士惴惴不安暗自猜测了许久后,光承帝缓缓开口,
“朕,有意给四皇子萧瑜和七皇子萧珩指婚。”
闻言,一阵寒意爬满翰林学士的脊背。
他们怎么忘了,宫里还有一位七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从前他们鲜少听见七皇子的名讳,只是依稀记得太子殿下身边时常跟着一位面容阴郁丰神俊朗的皇子。
因着这位皇子实在是低调,又生得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宫里关于他的出身也颇有微词,众人没太将他的存在当回事儿。
他们头一次听见关于七皇子的议论还是在太子殿下薨逝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不知觉醒了那只血脉,行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
短短几个月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涉事官员无论功过几何全部抓入诏狱严加审讯,无一人幸免。
就连刘贵妃的父亲,户部尚书刘玄江都在抄家之后定下死罪。
然而令他们心惊的是,七皇子做出的这一切光承帝并未有阻拦的意思。
他以养病为由默许着七皇子所做的一切,刘玄江这枚棋子短短几年已经野心勃勃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借着七皇子,皇帝不仅没能使得君臣离心,反倒除去了朝中一大势力。
户部上下被清理,官员大换血。
空下的职位由年轻的寒门官员所填补,此番不仅能用寒门官员来巩固皇权,又在削弱世家大族的同时,给予其他世家以警示。
翰林学士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
天家无情,他们算是再次领会了个周全。
亲生父子尚且算计如此,又何况是君臣。
沉思间,殿内一片寂静。
光承帝抬眼,看向翰林学士。
察觉皇帝的目光落过来,翰林学士忙道:“不知陛下可有对于七皇子的婚事,可有中意的人选。”
光承帝目光沉沉,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靖安侯嫡女,许明舒。”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众人侧首,书房的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位内侍跌坐在地上摔得十分狼狈。
见状,高公公略带尴尬地笑着:“新调任过来的奴婢毛手毛脚的,惊扰陛下和诸位大人了,奴婢这就带去领罚。”
光承帝垂下眼睫,似乎并不在意这一插曲。
高公公拉着小内侍匆匆忙忙地离开御书房,行走间掌心被汗水打湿。
先前他已经在光承帝面前提起过,靖安侯嫡女已有婚配,可今日皇帝还是召见了翰林学士商议七皇子同靖安侯府的婚事,摆明了是早已经下定决心。
有婚配又如何,当年的宸贵妃许昱晴还是以二嫁之身入的宫。
只要皇帝想,又有什么事是操办不了的。
高公公跟在光承帝身边这么多年,对皇帝的心思也能揣测几分。
但也只是几分而已。
七皇子无意于皇位之争,光承帝极有可能是借此强将他拉入朝局中。
如此一来,前有七皇子同四皇子争皇位,后有靖安侯府和宋首辅背后的内阁相互抗衡。
皇帝想看见的并不是谁输谁赢,而是两败俱伤。
就如同,倒了的户部尚书一样。
仅仅只靠一个婚事就能使两大势力斗得遍体鳞伤,以此不费吹灰之力巩固皇权,当真是好心机好计谋。
可无论怎么斗,总要有一方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七皇子。
第96章
临近日落, 宫人陆续点亮皇城内的一盏盏灯。
长廊之下,一道哭喊声划过平静的暮色。
刘贵妃推开房门,见趴在床榻上喘息着的人, 抬袖掩在面上, 眸中泪水大滴大滴滑落。
“瑜儿啊...我的瑜儿。”
萧瑜艰难地侧首看向来人,眉宇间愁色更浓。
他咬了咬牙, 有些厌烦道:“母妃, 我还没死呢,您别哭哭啼啼的了。”
刘贵妃一边哭喊着一边指着他谴责, “你是没事,你外祖父此番可是大祸临头了,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哪里知道会这样, ”萧瑜双臂撑着床榻, 微微调整着身体尽量不碰到背上横七竖八的仗伤。
“先前太子那般兴师动众的整治户部, 不还是被外祖父轻易化解,甚至还摆了太子一道。我哪里知道这次事情来的这么突然,根本没给我准备的机会。”
闻言,刘贵妃哭声更重了几分。
她掩面抽泣道:“你也知道那是太子, 太子优柔寡断, 做起事来总要顾忌这个, 顾及那个, 可你也不能把谁都当成太子对待!都察院的那个许昱淮仗着后背的靖安侯府嚣张跋扈, 满京城没他不敢动的人。萧珩更是个狼崽子,这么多年, 除了太子你见过他和颜悦色的对待过谁!”
说着, 刘贵妃痛哭流涕道:“事到如今可怎么办啊,瑜儿啊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外祖父问斩啊!”
萧瑜被他母妃吵得心烦意乱, 脑海中飞速地想着她方才的话。
太子薨逝以后,都察院查案的事便搁置了下来。
此番旧案重审,必然是得了旁人的授意。
父皇兴修皇陵一事朝野中反对之声不在少数,唯有户部大力支持。
虽是因太子临终前的遗言而不得不放弃修建,但在这样的关头,顾及天下悠悠之口他不会这么快处置他外祖父。
要么是萧珩是擅自做主,要么就是靖安侯府早就已经同萧珩达成某种一致。
思及至此,萧瑜面色惨白。
若是这样,
若当真是如此!
那岂不是说明,靖安侯府已经在他与萧珩的夺嫡之争中做出选择,倒向于萧珩。
萧瑜忍着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冷笑了几声,好一个不涉足朝政的靖安侯,好一个淡泊名利清正廉洁的许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