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点点头,翻身上马,没有再多说什么。
邓砚尘牵起手中的缰绳,随即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从胸口中摸索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被鲜血浸染的平安符。
他干裂的指腹在那平安符上来回摸了几下,良久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再次放回原位,策马朝大军方向走过去。
白马银枪,玄甲军将士们看着来人皆是一怔。
听闻主将在巡视途中遇袭,重伤昏迷不醒,他们根本没有想过邓砚尘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众将士们面上的欣喜难掩,纷纷仰起头看向邓砚尘。
可仅仅是几瞬,眼尖之人已然发现邓砚尘单薄的身形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面色也是极为苍白,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
就连背后的长青都吊着手臂,脖颈和腿上四处皆是绕着着绷带。
前排的将士们咽了下口水,别开眼不忍再看,默默地低下了头。
城门外风雪滚滚,一望无际的雪地远处,正有一队大军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赶来。
尚未看见人影,却仿佛听见了马蹄踏地的雷鸣声。
邓砚尘策马上前,迎着风,身后的军旗飞速翻飞发出阵阵响动。
苍梧口鼻里传来呼噜声,邓砚尘缓了缓神,忍着周身的不适深吸一口气,“玄甲军众将士何在。”
步伐声整齐如同雷鸣,“在!”
“今日将是我军驻扎北境这段时间里,面对最惊险的一场战事。会有很多人因此受伤,也会有很多人死去,我也一样......”
喉咙间一阵痒痛,邓砚尘皱了皱眉,将想咳嗽的欲望忍了回去。
“此战若是胜了可保边境几十年太平...传我军令,全军上下做好迎战准备,如若在战场上看见我落下马来,不要分神,不要停止冲锋。跟随军旗听从各位副将号令,奋勇杀敌,誓死方休!”
玄甲军方阵中人眼眶晶莹,却也生出一种无名的血气在体内翻滚。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朗声道,
“杀!杀!杀!”
风雪将至,城门外烟尘滚滚。
乌木赫纵马在最前方,寒风宛如弯刀划过他的面颊。
他不觉得疼痛,反倒是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答应过他的额吉,只等过了这个冬天,他打赢了这场仗,便会带着部落向中原推进,为他们创造更好的生存条件。
他会继承他父亲没能完成的遗志,带领部落走向光明,成为众人眼中最优秀的首领。
如今胜利在望,想赢的心思在他体内不断膨胀。
大军赶到玄甲军城墙前时,风雪已经停了。
乌木赫拿着特制的镜子朝远方望过去,见各个城墙口都有玄甲军驻守。
弓箭,火石,弩车一应俱全,像是已经等待许久。
但这些于此时的他而言,根本不足为惧。
他挥了挥手,发布了攻城的号令。
身后的大军早就做好了准备,弓箭队就位,一轮如雨点般的箭率先发起细密的进攻后,紧随其后的一众将士开始向城墙上攀爬。
火石不断从天而降,顷刻间黑烟阵阵,横陈遍野。
乌木赫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第二分队继续上前接替。
随着城下的蛮人越来越多,玄甲军的弓箭火石攻势逐渐弱了下来,不断有蛮人成功爬上城楼,开始面对面的搏斗。
乌木赫看到了突破口,正欲策马上前,见城楼之上一把银枪在风雪中冒着寒光。
他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定睛拿起手中的望远镜再次看了看。
确是邓砚尘无误!
这怎么可能呢,那日他分明看着邓砚尘被铁锤击中胸口,坠下马来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短短几日,他竟能出来打仗,甚至挥舞银枪自如。
乌木赫五指紧紧攥住手中的望远镜,眉宇间怒色更盛。
他不信邓砚尘能恢复的如此之快,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城楼上的邓砚尘手臂一阵剧烈的颤抖,他半跪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
他身后的玄甲军将士遗体混杂着攻上城墙的蛮人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放眼望去,雪地被鲜血浸染,红的刺眼。
抬眼朝城楼远处望过去,乌木赫带着人马已经逐渐逼近。
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嘶吼声哀嚎声遍地。
小将迎上来似乎是想搀扶他,邓砚尘抬手拒绝了,自己撑着长枪站起身,“还剩多少人?”
小将抿了抿嘴,眼中泪光晶莹:“不到五成了......”
“五成...”邓砚尘默念了几句,“告知全军集中力量镇守城门城楼两处,能多......”
话音未落,几个爬上城楼的蛮人不顾一切地朝邓砚尘冲过来。
他反应迅速,调转枪尖笔直地朝那几人刺过去。
再回首时,邓砚尘突然发觉爬上城楼的所有蛮人都在第一时间寻找他所在的位置,应当是乌木赫为他们下了新命令。
他听见身后的小将呼喊道:“保护将军。”
邓砚尘咬了咬牙,没办法分神嘱咐他们。
城墙上的玄甲军若是赶过来保护他,就会较少防守导致越来越多的蛮人爬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本来在城门口守着的长青上来稳住了局势。
可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蛮人已经打开了一个突破口,难以补救。
长青挡在邓砚尘身前,他左手有伤不能用枪,只好握着剑抵挡着扑上来的敌军。
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上的众人听见一声吼叫。
蛮人手中的剑刃穿过长青的胳膊,笔直地刺向邓砚尘的左肩。
顷刻间,血流如注。
玄甲军将士们愣在原地,看着邓砚尘单薄的身形站在城楼上摇摇欲坠,最后在他们的视线中,笔直地倒了下去。
泪水涌上眼眶,想起开战前的军令,玄甲军没有犹豫仓促间用鲜血尘土混杂的衣袖擦了擦眼角,继续投身于厮杀中。
长青手臂被贯穿,他挣扎着抽出腿间捆绑着的匕首,一刀封喉。
他耗尽了力气,手臂上的剧痛使得他难以站稳,半跪在邓砚尘身前,冷汗顺着额角蜿蜒而下。
就这么败了吗......
长青抬眼看向城楼上越来越多的蛮人,突然他神色一顿,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再次袭来。
他撑着剑寻声望过去,一队人马正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赶来,大军中北境身后四州旗帜混杂着。
是援军来了!
多日来的苦战终于迎来了转机,他拍了拍倒在地上的邓砚尘。
“小邓,别睡别睡,再坚持一下,援军来了!”
邓砚尘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息着,像是听见了他的话,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头向侧边一沉。
......
营帐内一片寂静,眼前光线昏暗。
邓砚尘半梦半醒间,似是听见一个女子的哭泣声。
他想他是伤得太重出现幻觉了,北境苦寒之地,哪里来的女子。
若是有多半是在黄泉路上,阴曹地府里...
身上的知觉一点点恢复,四处都疼得厉害。
邓砚尘轻叹了一口气,还知道是痛的,看来阎王爷待他不薄尚未将他带走。
他想动一动僵硬的身体,突然觉得脸颊一阵温热柔软。
像是谁的指腹划过去,猛然间邓砚尘意识在这一刻恢复了七八成,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面前坐着一个人。
借着忽明忽暗的烛火,那人的影子一点点在视线中清晰起来。
不是许明舒,还能有谁。
他突然有些心虚,张了张口,哑声道:“你怎么来了,我睡了多久?”
许明舒面色平静,脸颊上还带着半干的泪痕。
“有十日了。”
她胸口起伏一下,像是极力压抑波涛汹涌的情绪。
良久后,邓砚尘听见她问自己。
“我若是不来,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第95章
似有数万根针扎得邓砚尘心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临行前余老夫人的嘱咐犹在耳边,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老夫人想劝诫他惜命的同时,更是想提醒他,京城还有人在等他平安归来。
邓砚尘喉结翻滚了下,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许明舒。
“对不起, ”他抬抚上许明舒的脸颊。
“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许明舒佯装生气地打开他的手, “你还想有下次, 你想得倒是美!”
邓砚尘又好气又好笑,将她的手拉回自己掌心里, 紧紧地攥住。
“你怎么会到北境来,外面太平了吗,朝廷派了哪个营的将士来支援?”
面对他一箩筐的问题, 许明舒耐着性子答道:“敌军损伤四成兵力, 现下已经撤回营地, 最近一段时间应当不会有进犯了。”
她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邓砚尘解释援军的事。
“援军是北境后方四州兵力组成,并非朝廷派兵。”
邓砚尘眨了眨眼,似是没听懂她的话。
良久后, 他试探着开口, “你的意思是, 此番前来增援的兵马并未得到朝廷授意?”
许明舒迎上他的目光, 点了点头。
她在他瞳孔中看见自己模糊的轮廓, 许明舒以为他会惊恐,会心急。
可他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 望着她, “明舒,如此一来, 我便给侯爷添了很大的麻烦。”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动用此金牌的后果。
朝中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靖安侯府看,只等有机会寻见一点过错揪住不放,慷他人之慨以彰显自己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赤城。
靖安侯远在外御敌,作为儿女家人的她本不应当给爹爹增添麻烦。
可她也的确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邓砚尘因着朝中那些宵小的算计,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她握紧邓砚尘的手,指腹在他生着薄茧的掌心里滑过。
“你出征后没多久,三叔重审户部一案,此番真相大白户部尚书刘玄江贪赃枉法,私自买卖军粮战马,超额征收赋税盗窃国库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已经定下了年底问斩。”
邓砚尘疲惫地笑了笑,“好事。”
“五日前,锦衣卫抄家之时,在刘尚书府宅中搜出了几封北境的军报,同送信官呈给兵部的内容完全不同。皇帝派人追查此事,听闻四皇子萧瑜被仗责四十,如今正被禁足于皇子府上。”
“萧瑜,”
邓砚尘眉头微皱,尚未想清楚四皇子这般做的理由是什么,一个存疑点在他脑海中闪过。
“刘尚书一早就接受三法司审讯,这种关头他哪里来的精力去劫北境军报?”
许明舒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若是她猜的不错,这事应当是萧珩一手促成的。
四皇子萧瑜私自调换北境军报,耽误重要军情,险些导致北境沦陷,一众将士命丧黄泉。
如此种种,若是被朝中那些一直听着假军报,误以为北境平安无事的文官和言官们知晓,即便萧瑜贵为皇子,也少不了口诛笔伐,落得个身败名裂下场。
此事非仅关系于萧瑜一人,更是有损皇家颜面。
光承帝若是知道实情,必然会有心隐瞒不叫外人知晓。
如此一来,北境一众将士们便是真的白白送了性命。
萧珩很清楚他这个皇帝老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选择冒然揭发萧瑜,而是将北境的书信偷偷藏在刘玄江府上,只等锦衣卫抄家之时被查出呈报给圣上。
刘玄江一步废棋,倒也是发挥了最后一点作用。
就如预想的那般,有了这枚废棋,光承帝为保皇家颜面,顺理成章将全部罪名推在刘玄江身上。
左右他恶贯满盈,罪不容诛,再加上几条耽误军情的罪名也无伤大雅。
对于萧瑜只是以约束亲眷不利为由,狠狠地责罚了一番。
许明舒将自己的推测一字一句地说给邓砚尘听,他听得认真,神情也一直紧绷着没能松缓下来。
半晌后,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虽然陛下和朝中文武百官是因受到蒙蔽,才没派兵增援。可是一码归一码,不知情是一事,私自调兵便是另一码事。”
后半句话他咽了回去,朝中还是会有许多人会揪着此事不放。
许明舒替他掖了掖被角,邓砚尘经历重创的身体躺在那里显得格外单薄。
“等爹爹凯旋而归,你又打赢了乌木赫,那便是立下了大功,届时他们就是再不如意,也无可奈何。”
邓砚尘笑了笑,“你就那么相信我?”
这人一副伤疤都没好,便已然忘了疼的模样,许明舒情绪有些低沉。
“久别重逢,除了军情,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