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热的液体自脸上滑过,许明舒觉得有些痒,抬手摸了一下。
借着手中灯笼的光亮,视线模模糊糊地看见手上似乎沾着鲜红的液体。
许明舒尚未能想明白,这些液体从何而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七皇子府上,刘内侍正整理笔墨纸砚时,听见远处踹门声,随即抬头看见萧珩怀里抱着一个姑娘,正神情焦急地朝偏殿走来。
刘内侍慌忙跟上前,正欲开口,便听见萧珩吩咐道:“传太医,快!”
这夜,七皇子府灯火通明。
太医嬷嬷来来往往,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方才安稳下来。
府中为数不多的奴婢都在忙着煎药,烧水。
萧珩扶着许明舒,让她靠在自己胸口,艰难地一口一口将汤药喂进她口中。
直到碗里的药全部喝尽了,他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床榻,用热帕子仔细地擦干净她脸上干涸的血迹。
许明舒昏睡在那里,面色十分苍白,眼下也带着乌青。
太医说,她是劳心费神所致。
这些天,他一直暗自期待着她能来寻他。
他以为她会同他谈,合作也好,弥补亏欠也罢。
她做的每一个计划都绕不开他,他想她终究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萧珩没想到,面前的这个姑娘远比他想象的要倔强,宁可自己死撑,也不愿再同他有半分纠缠。
萧珩坐在床榻边,目光细细的地扫过她。
说起来也是可笑,分明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发妻,他们拜过天地宗祠,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却一直不敢靠近她。
是真的胆怯,他怕许明舒看见他时露出的厌恶的眼神,刻意同他保持的距离,以及愈发犀利的言语。
一点点恢复前世记忆的时候,萧珩看着她和邓砚尘亲密的举动,看着她维护邓砚尘的模样,心中妒忌如同火一般企图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将许明舒堂而皇之地抢过来。
那是他的妻,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喜欢别的男人。
可现实却不断提醒着萧珩,倘若一旦有此举措,只会将许明舒越推越远,让她对他的厌恶日益渐增。
他不是没领会过这个姑娘的决绝于倔强。
前世丽嘉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他,连半分遗言都未曾留下。
那样的痛苦,他此生再也不想经历。
他收敛脾气,时刻暗示自己不可操之过急,前世犯下的诸多罪过总要一件一件偿还才是。
然而此时看着许明舒如此乖巧的躺在自己面前,萧珩心里有一丝的触动。
多久没见过她在自己面前这般安静的模样了,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到她柔软顺滑的发。
察觉到睡梦中的许明舒皱了眉,指尖的动作猛地一顿,萧珩眼底的缱绻柔情彻底恢复了清明。
她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也仍旧抗拒着他的触碰。
苦涩顺着心口蔓延至全身,萧珩收回了手,低下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抖了几下。
第107章
月色氤氲, 院内雪落无声。
萧珩对着程贵人的牌位摸索着点燃了三炷香,凝视着面前模糊的星火,放佛能看得见母亲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失去呼吸时的画面。
程贵人出身卑贱, 和她身边绝大多数人一样, 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
企图借着与微服私访的帝王的一点点露水情缘,和自己年轻漂亮的容颜摆脱困境, 一跃成为皇城里高高在上的宠妃。
未曾想误入宫墙, 白白搭上了自己性命。
她不是一个多上的了台面的人,但她却是一个好的母亲。
前世的萧珩一直在想, 母亲程贵人离开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中间究竟包含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然而在这一世,他却亲身体会到母亲的生命在自己手中一点点消逝。
两次经历丧母之痛, 像是刻意被隐藏在记忆深处, 不愿意提及的伤口再次被无情剖开。
今后的岁月里, 每每回想起此事,虽然早已经能做到面无悲色,一颗心千疮百孔却宛如凌迟。
两辈子,丧母, 丧妻, 丧兄。
对他好的人, 也都因为他而变得不幸。
即便前世的他靠着自己的实力, 一点点成为东宫储君, 乃至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
儿时那些忍受着饥寒折辱的时光,备受手足宫人欺凌咒骂的话如今还会在脑海中不断清晰。
天煞孤星, 只会带来不幸的孽障。
先前抚过许明舒发丝的右手指腹微微颤抖着, 萧珩闭了闭眼,不想再回忆。
如今的他, 当真是不敢再靠近许明舒了。
他突然不明白重生一世于他而言,究竟有何意义。
想留住的人没能留住,想守护的人不再需要她的保护。
难不成重来一世只是将曾经的痛苦重新再经历一遍,甚至看着这一世许明舒与自己越行越远。
如同前世在她走后那般生不如死的岁月,在这一世,残忍地在他身上重新上演。
身后的木门传来响动声,刘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殿下,别苑的宫人已经将许姑娘接回去了。”
萧珩负手应了一声,没有转身。
“还有一事,方才有人送信到府上,上面没署名殿下可要......”
萧珩微微侧首,烛火的光影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打开看看。”
刘内侍拆开信封,匆匆扫了一眼后道:“殿下,是位姓邓的人写给您的。”
闻言,萧珩似乎微不可察的怔了一下。
随即快步上前一把从刘内侍手中夺过信来,行动间撞到了脚下的蒲团,脚步踉跄了几下。
刘内侍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对,却一时间想不出哪里存在问题。
目光下移时,刘内侍看见萧珩手中的信纸拿反了。
旋即一阵惊呼,刘内侍上前搀扶住萧珩道:“殿下,您...您是又看不清了?”
自打被内廷派遣至七皇子府服侍,先前宫里那些流言蜚语,有关七皇子生母的的事刘内侍也留心听了些。
听闻七皇子自生母去世后性情大变,眼疾也是在那时落下的。
刘内侍跟在萧珩身边的这段时间,这样的事不是只发生了一次。
七皇子要强,不愿暴露自己狼狈的一面,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刘内侍看向萧珩略显空洞的眼,犹豫良久后试探着开口道:“殿下...可需奴婢念给您听?”
话音落下后,房间内一片寂静。
良久后,萧珩隐在昏暗灯火下的半张侧脸微微点了点头。
......
近来许明舒精神不大好,人也沉闷闷地不似以前那般爱说爱笑,别苑的宫人和宸贵妃都看在眼里。
小姑娘年纪轻轻,心事却极重,自打朝中对靖安侯府的议论声多起来时,许明舒每日既要担忧着远在外打仗的靖安侯和未婚夫,又要帮衬着别苑的宸贵妃。
几个月下来,饶是芷萝一个外人看了也不免觉得心疼。
女官芷萝跟在宸贵妃的身边最久,平素对贵妃娘娘的这个嫡亲侄女也甚是关心。
她叮嘱小厨房在给许明舒准备的一日三餐中,增添些药膳来补身子,想着仔细看顾调养着终究是不会出错的。
当日许明舒同她说有事出去一趟,不必派人跟随。没成想,这人却是一整夜都未能回来。
若不是七皇子府上的下人前来通禀,别苑的所有人都急得要发疯了。
芷萝带着几个内侍亲自跟着去了七皇子府,替宸贵妃娘娘道谢后,一直守在房间照顾尚在昏睡的许明舒。
这几天里,芷萝发现偌大的皇子府除了零零散散的几个太医和嬷嬷进出,竟看不到旁的人。
从前听宫人说起,七皇子因出身在宫里的这些年日子过得并不容易,当时的她没觉得有什么。
如今看着空荡的府邸,同宫里其他几个皇子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两日后的夜里,许明舒一点点恢复了意识逐渐醒来。
得知自己身处何地后,当晚急匆匆地跟着芷萝回了别苑,没有半分犹豫,也未曾同萧珩辞行。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宫门这时已经落了匙,回去的路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别苑位置偏僻,行至拐角处时,许明舒无意间侧首见宫道另一头,一个内侍领着一位全身被披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急行而过。
那内侍许明舒认得,是咸福宫刘贵妃身边的人。
女官芷萝顺着许明舒的目光望过去,疑惑道:“户部尚书被问斩,刘贵妃在还有闲情雅致往自己宫里带人。”
许明舒微微皱眉,总觉得那女子的身影有些熟悉。
“芷萝姐姐,刘尚书家中可有同我这般大的女眷?”
芷萝是宸贵妃身边的一等女官,这些年跟在宸贵妃身边服侍,各宫娘娘家中的大事小情她都略知一二。
她凝神仔细想了许久,只记得刘家这一代都是男孩,在京城中是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多年来败坏的家业无数。
刘尚书之所以一把年纪如此费心,就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位流着天家血脉的外孙身上。
想尽全力辅佐外孙四皇子萧瑜继位储君,将来也好关照刘家一二。
芷萝摇了摇头,却见许明舒眉头皱得更深。
“姑娘若是不放心,奴婢打发人跟过去看看?”
许明舒思索了片刻,侧首看向芷萝,“我能亲自去吗?”
不知怎么的,许明舒觉得那女子的身形让她感到十分熟悉。
她想,她应当是认得的,只是光凭一个身影尚未联想到究竟是哪一个。
话一出口,芷萝神色间有些担忧。
可看着许明舒紧张的神情,又觉得不是一件小事。
如今因着两个皇子的亲事,昭华宫和咸福宫本就不融洽的关系变得更加针锋相对,暗地里的手腕与较量更是层出不穷。
当下风吹草动都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作为是宸贵妃身边的女官,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良久后,芷萝缓缓开口:“奴婢陪着姑娘过去。”
芷萝吩咐身后的人先行在原地等候,随即熄灭了手中的灯,轻手轻脚地跟在许明舒身后。
迎着风雪,前方的两个身影低头快步疾行。
在通往咸福宫的路口时,内侍左右环视着周围,确认没有问题后上前叩响了咸福宫的大门。
许明舒与芷萝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探头看。
咸福宫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刘贵妃身边的一等女官走出来。
几人不知是说了些什么,许明舒见那女子缓缓摘了自己头顶连着披风的宽大帽檐,一张熟悉的侧脸逐渐暴露在她面前。
许明舒心口一凝,她已经想到这人究竟是谁了。
是那个一早被萧珩送出宫的表妹,永远不得来京的程莺儿。
前世,萧珩自将他母家在这个世上唯一亲人接到身边后,未曾暴露过程莺儿的身份,后来甚至假意抬程莺儿为妾室来羞辱靖安侯府。
可程莺儿从不愿意安心在宫里只做一个奴婢,自作主张以萧珩妾室的身份刺激宸贵妃,惹得萧珩动怒彻底同他这个表妹决裂。
此番远在江南的程莺儿突然出现在这里,想来是身份被咸福宫的母子发觉,不远万里将人寻过来,只可能是想借此对付宸贵妃。
许明舒看着那抹千娇百媚的身影走进咸福宫,看着大门一点点关闭,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芷萝察言观色,轻声问道:“姑娘可是认得这人?”
许明舒点点头,她虽不清楚咸福宫的人究竟想如何利用程莺儿这枚棋子,但她知晓,有她在,这把火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她燃到姑母身上。
“芷萝姐姐......”
芷萝抬眼看她,“姑娘你吩咐。”
“劳烦姐姐告知别苑全部宫人,以及门前把守的锦衣卫,近来别苑周围要是有任何风吹草动,直接禀报于我不必惊扰姑母。”
芷萝看了看远处紧闭着的咸福宫宫门,郑重地点了点头。
......
次日天一亮,许明舒被芷萝安排的宫人叫起来喝药。
院中的宫人洒扫积雪的声音沙沙作响,她将空药碗放在一旁,闭目养着神。
芷萝办事仔细周到,昨儿个夜里便将别苑所有人依次嘱咐了一番。
如此一来,许明舒自己倒是轻松了不少、
暖阁温度适宜,此刻只觉得昏昏欲睡。
没一会儿,她靠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舒被一阵急促的推搡唤醒。
芷萝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见她醒来连忙道:“姑娘,昨个夜里那女子过来闹事了。”
许明舒猛地坐起身,四下打量着没听见半点声音。
“奴婢按着姑娘您的嘱咐,告知门前各个锦衣卫大人,若是有人靠近别苑第一时间驱逐。若是来人执意不走,可直接按下来交由姑娘处置。”
芷萝一边扶着许明舒起身,一边道:“姑娘放心,这人刚在门前闹起来便被带进来绑了,没惊动任何人。”
许明舒披上大氅向外走,“人在哪儿呢?”
“在西边偏殿,”芷萝压低声音,“娘娘这几日担心姑娘身体一直没好好休息,现下喝了安神汤睡得尚稳,奴婢便自行做主将人押去西边。”
闻言,许明舒脚下的步子快了几分,匆匆向偏殿走去。
别苑宫门外,远处的石阶前,四皇子萧瑜负手而立,看着程莺儿被锦衣卫带进别苑的情景冷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