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的进攻已然叫将士们身心俱疲,乌恩瞭望着远处沉思了许久,策马走向乌木赫身侧。
“他们这是打算同我们耗下去。”
乌木赫额角的发丝随风飞扬着, 目光定留在远处城墙之上的玄甲军军旗上。
“我们已然没有了退路可言, 唯有孤注一掷的进攻才有取胜的可能。”
两方持续对峙, 他们损失了装备与人力, 守城的玄甲军也是一样。
乌木赫在用这种方法, 将没有后方补给带来的风险降到最低。
夜色如墨,四周的炮火声渐渐减弱。
正当蛮人以为玄甲军已经不准备出门迎战, 放松警惕之时, 地面一阵轻微的颤动声传来。
紧接着,东西两侧有暗影不断逼近。
玄甲军骑兵从左右包围过来, 四方火光冲天,杀声大作。
看着手持火把的军队从四周不断逼近,众人皆是有些恍惚。
直到玄甲军的军旗暴露在视线中,他们方才意识到,城里的军队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多,不过也是在拼尽全力拖延时间罢了。
蛮人的进攻在仓促之间转变为防守,纵使他们早已经身经百战,也难免措手不及。
尚未做出反应时,玄甲军已经行至眼前。
刀枪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漆黑的夜里厮杀,哀嚎声此起彼伏。
仅仅不到半个时辰,攻城的蛮人尽数被逼的节节败退。
邓砚尘策马行至城墙前,手中的亮银枪枪尖在不断滴着血。
小将跟在他身后,望了一眼仓皇逃走的敌军身影,不解地问道:“将军,我们不追吗?”
邓砚尘沉默不语,一双明亮的眼在漆黑的夜里死死地盯着远方。
他在赌,
赌乌木赫不会就这么撤退。
东西两侧皆被玄甲军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口袋似的包围。
后方粮草补给被烧毁,若是就这么撤退了,定当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
若是乌木赫不退,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中闪现了一瞬,前方马蹄踏地的沉闷响动声阵阵,如同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
蛮人的大军朝着南边飞速奔来,邓砚尘握紧手中的枪,朝身后说了句,“打起精神来,北境日后十几年的安稳就仰仗诸位今夜了。”
躲过了一阵密集的箭雨后,从盾牌背后冲出一队各个身强体壮的蛮人,挥舞着铁锤不断靠近。
邓砚尘早有预料,在近身搏斗时铁锤的威力足以碾压一切兵刃。
唯有不给这些人靠近的可能,方可寻找反击的机会。
身后的长枪小队是邓砚尘从玄甲军中精挑细选训练出的精英,在许家枪发上做了改动操练许久后,战斗中更擅长同敌军保持一定的距离。
确保锤子无法挥舞到身上的同时,锋利的枪尖能不断刺向敌军。
苍梧在一阵嘶鸣声中冲向敌军,蛮人挥舞着的铁锤尚未寻见机会抛出去,被一□□穿了喉咙。
短短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被乌木赫视若珍宝的铁锤军所剩无几。
陷入决绝的蛮人大军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战斗力,但乱了章法的战斗已然让他们处于下风,被从东西南三侧围剿的玄甲军逼的节节败退,近乎绝望。
然而乌木赫显然没有那般容易被打败,他自幼被誉为天才,在二十四部眼中他是长生天赐给草原新的雄鹰,势必将带领部落创造新的辉煌。
几番挣扎后,竟然当真在层层包围中撕开一条口子,将玄甲军西侧的包围击垮。
电光火石之间,乌木赫已经朝邓砚尘所在的方向飞奔过来。
彼时,邓砚尘已经看清了铁锤军中发号施令的人是谁,挥舞着手中的亮银枪没有丝毫犹豫直取将领性命。
穿着双环的重刀朝他背后砍下来,跟随在身边的小将眼疾手快,抬起手中的枪挡住了这一击。
刀器重,且乌木赫自身力量惊人。
小将学武的时间不长,此刻随着枪杆的剧烈震动,麻意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好一会儿都未能平复下来。
趁着这个空挡中,邓砚尘闪身躲过去,同乌木赫拉开了距离,挡在小将面前。
鲜血顺着乌木赫的眼角流淌下来,他没有带盔甲,只是在胸口和两臂间加了防护。
在同邓砚尘的对视中,他坚毅的脸庞上露出一点泛着寒意的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自年幼记事开始便跟在父亲身边研究兵法,琢磨排兵布阵。
他自诩少年英才,接任首领后整合了部落分散多年的二十四部,完成了他父亲在世时没能完成的心愿。
生平第一次上战场,便重伤三将之一的黎瑄,击垮了玄甲军多年来战无不胜的神话。
他合该越过北境防线,直取中原,诛杀靖安侯为父亲和死去的族人报仇,带领部落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至今仍困顿于岭苍山后,为年复一年的严寒和食物所烦忧。
前半生的一切荣光,都在遇见这个姓邓的少年后变成了笑话。
这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却让他吃尽了苦头。
愤怒,屈辱,不甘充斥着他五脏六腑。
他死死地盯着邓砚尘,甚至听得见牙齿摩擦的响动声。
乌木赫缓缓抬起手中的刀,对准邓砚尘。
这一战他也已经等得太久了,今日势必要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靖安侯杀了我的父亲与族人,我要把你的头送去给他做新年贺礼。”
邓砚尘回望着他,唇边勾起一抹笑。
“如果你可以的话。”
金环震动声响起,乌木赫挥舞着手中的重刀朝邓砚尘肩颈方向砍过去。
苍梧的马蹄随着主人发号施令在雪地里不断变换着位置,带起的飞扬的雪花阵阵。
邓砚尘接连退了几步,错开身位,躲避疾风骤雨般的攻击。
而乌木赫精力却异常充沛,步步紧逼。
邓砚尘不断提高警惕,保持着同他的距离。
亮银枪的枪尖刺向乌木赫的喉结,他敏锐躲闪的同时,侧首用邓砚尘听不懂的话嘱咐着身后的将士什么。
邓砚尘抬眼望过去,见蛮人的大军全部朝着西边冲刺而来。
西侧的防线被彻底撕开,邓砚尘侧首看了一眼,不能在同他拖延下去了。
亮银枪不断变换着方位,朝乌木赫刺过来,不断从他身体划过。
留下的拿那些皮肉伤似乎并未让乌木赫有所退缩,反而越打越烈。
在进攻与躲闪间,邓砚尘逐渐摸清了章法。
总觉得乌木赫的刀法,以及用刀的方式有些熟悉。
几个回合下来,邓砚尘甚至能提前料到他下一次出刀的方位。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
邓砚尘已经想到这刀法为何会叫自己感到熟悉的原因,裴誉视若珍宝半刻不离身的那把刀重量也是非常之大。
当年裴誉初入侯府时,在许明舒的刻意安排下他们进行了一场并不愉快的比试。
那年,邓砚尘输得十分狼狈。
也是在那时方才意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世间比自己强的人太多需要更为勤勉的练习才行。
裴誉生得高大魁梧,用的是和今日乌木赫一样的重刀。
邓砚尘自那以后开始在日常训练中不断在身上,枪上缠绕沙袋,以此来增强力量。
这几年每每得空时,裴誉总要主动过来寻邓砚尘切磋一番。
说是互相学习,实则大多时候都是裴誉在教导邓砚尘如何利用长枪应对重刀。
在绝对力量的面前,硬碰硬不是一个好办法。
仰仗的唯有出枪的速度,和习武之人自身的灵敏,发觉对手的缺陷后伺机一举击败。
身后的蛮人与玄甲军打得难舍难分,雪地被染得红成一片。
刀枪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乌木赫抵住邓砚尘,强势的力量不断推着邓砚尘向后退去。
他双目猩红,强烈的恨意促使着他每一次进攻都拼尽全力,密集的攻势也叫他体能迅速降下来。
邓砚尘脚上的靴子在雪地里滑出一道长长的印迹,趁着乌木赫抬手的空挡中,扫腿而过,迅速闪身退来。
过重的刀器和不断消耗的体能使得乌木赫挥刀的动作较之前明显慢了下来。邓砚尘找准时机不断朝着他命门刺过去。
乌木赫抬手一档,被突如其来的力量压得心口一惊。
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瘦弱的中原人,在搏斗了这么久后还会有如此强悍的力量,他被压得双腿不断弯曲,重重的喘息声顺着咬紧的牙关泄了出来。
他不能输,
身后的二十四部视他若全部的希望,还等着他为他们谋求更好的生活环境。
他的额吉还在不远外的营帐中,煮了他最爱的羊肉汤等待着他凯旋而归。
乌木赫拼尽全力,重重地将刀推了出去。
像是被扼住喉咙许久的人终于可以顺畅的呼吸,头顶的压力刚一离开,乌木赫身形控制不住的晃动了几下。
他双臂泛着酸疼,抬眼看向同样喘着粗气的邓砚尘。
“你们中原有个词,叫做以己度人。一个不清明的君主,一群以己度人的同僚,真不明白什么在支撑你这般拼命?”
邓砚尘握着枪身的手隐隐有些颤抖,胸口旧伤撕裂了疼得他讲话有些困难。
“我们中原还有一句话,叫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支撑他的从来不是什么朝臣君主,是自小长大的玄甲军大营,是悉心教养他的黎叔叔和沈夫人,恩重如山的靖安侯夫妇。
是脚下的北境雪地,身边同生共死的兄弟,身后上万黎民百姓。
也是十年如一日悬在他心口,皎皎如明月的姑娘。
有一人还在等着他平安回家,他也有不能输的理由。
邓砚尘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再次朝乌木赫冲过去。
乌木赫重新抬起手中的刀,在不断逼近的邓砚尘那双明亮的眼中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
恍惚间甚至觉得,邓砚尘看向他的眼神十分熟悉。
他想了想,这样的眼神他见过。
那是十几岁时,怀着坚定梦想的自己。
在北境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上,遇见了邓砚尘,无端让乌木赫生出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感觉。
如果不是敌人,他们应当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
乌木赫挥刀防守的速度慢了下来,就是在这一瞬间,邓砚尘寻到了机会枪尖迅速刺向他的喉咙。
松开时,顷刻间鲜血淋漓。
刀脱离了主人的掌心,重重的落在地上。
乌木赫捂着脖颈,源源不断的鲜血随之冒了出来,将临行前母亲吉雅亲手为他编织的平安绳浸染。
蛮人零散的将士眼见首领乌木赫倒下后,纷纷泄了气仓皇逃窜着。
乌木赫似乎已然认清了败局,手搭在平安绳上闭眼默念了一会儿,随即栽进了北境厚重的雪地里。
邓砚尘拄着枪,跪在雪地里艰难地喘息着。
四周一片寂静,不知是谁最先哽咽着开口,“我们打赢了......”
“赢了!我们打赢了!”
玄甲军将士们抛开手中的兵器欢呼着,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战的重要性。
不仅能换得北境十几年的太平,更是一雪前耻重扬玄甲军威名。
年轻的小将在风雪中摸了把脸,哭得很是狼狈。
邓砚尘喘着粗气,颤抖着的手搭在许明舒亲手缝制的护腕上,抚摸着上面的山茶花图案,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第106章
营帐内火炉燃烧的旺盛, 邓砚尘靠在床榻上看着京城刚寄过来的家书。
掌管辎重的孙叔掀开营帐门帘走进来时,见他不紧不慢地收了手中的信,神色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孙叔端着药碗行至邓砚尘面前, 就着床榻便树墩做成的矮凳坐下身。
今日一早, 京城和沿海同时送信过来。
孙叔在营外劈柴时,看见匆忙赶来的驿官隐隐觉得有事发生。
“不好好休息, 又在劳心费神些什么。”
邓砚尘疲惫地笑了笑, 同乌木赫的一战耗尽了他的力气。
身上原本的旧伤一直未能痊愈,连日下来紧绷着的心神一经松懈, 像是浑身被抽光了力气,疲乏伤痛在此时全部找了上来。
“我已经一动不动躺了两日了,身上酸疼的很, 想出去透透气。”
孙叔就着火炉点燃了自己的烟枪, 皱眉用力吸了两口。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倒是个奔波遭罪的命, 外头好得很,无需你操心,你要做的是把自己身体养好。”
邓砚尘接过瓷碗,抵在嘴边吹了吹, 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抬头问道:“孙叔, 裴兄如何了?”
“老样子, 呼吸微弱一直昏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军中的大夫什么办法都用了, 如今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邓砚尘将药碗一饮而尽,顺着孙叔的话仰面躺回床榻之上。
他望着头顶的随风抖动的营帐, 半晌后突然开口道:“孙叔, 侯爷一直没回京。”
闻言,孙叔握着烟枪的手一顿。
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 “朝堂之上,或许是出事了。若是一直拖着不回去,难免也会遭人诟病,侯爷不是随性的人,想来应当有自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