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人家说话向来不疾不徐,少有这般话语之间微露锋芒的情况。
但听到这话,连漪也知道了两位老人特地在开饭前把自己叫过来的用意。
她暗叹了一声,随后仰着脸,满眼认同地点头道:“就是,还是爷爷奶奶你们看事透彻,这回我肯定能弄个大的!惊天动地!”
老爷子一看她这不着调的样子,习惯性地想要规劝训诫多几句,最终在老太太的眼神中默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连漪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两位老人从小就对她尤为偏爱。
别看老爷子没事就喜欢训斥连漪两句。
但打小,不论连漪是从池塘里捞他当眼珠子宝贝的锦鲤,还是抱着老太太的猫潜入书房,拿踩了泥巴的猫爪给他墨宝盖章。
从来不见他有半点动怒的意思,老太太这边,连漪倒是没好意思多折腾。
实在是她老人家折腾的本事,都让连漪有些自叹不如。
谁家老太太会和自家孙女半夜在院里碰见,一个拎着名贵药材和脱毛杀好的整鸡,另一个愣愣看了会儿,一拍手掌决定就地挖坑做叫花鸡。
半夜巡逻的安保差点就以为有人放火。
最后被吵醒的全家人,只能满脸复杂地欲言又止,看着这一老一幼旁若无人地啃着鸡肉。
别说,确实很香。
连漪张嘴叼住老太太喂的豌豆黄,这两个亿有老爷子的态度担保,就算她交个白纸过去,连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她从一开始就奔着奢侈挥霍去的,这项目铁亏钱。
看了眼两个老人用着不同方式地表达着自己的关心,连漪垂下眼,有些心虚地想。
要不……少亏一点?
最多只能是不挣钱,要是挣了一点,她都怕老太太全市宣告:我孙女是未来云海首富。
到了将要开席的时候,李叔敲门提醒。
连漪终于能从奶奶让人恐惧的投喂中逃脱,桌上都不知不觉间摆了一堆小菜,还有两盅汤,好像连漪吃慢一点都得饿死似的。
“咳,爷爷奶奶,您二老准备入席吧,我自个儿过去就是。”连漪站起身揉揉肚子,好在她今天穿的衣服款式较为宽松。
手握拳抵在唇边,微不可察地打个嗝,连漪弯了弯眼眸,“就不做那个招人嫉妒的跟班了。”
二老无疑是连家的两根定海神针,否则这每个月的家宴,就不会月月如此热闹。
几乎都成每一家固定的每月表现时刻。
连漪每次参加家宴,都是最早坐在位置上的那个。
然后坦然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看着哪个堂兄弟或堂姐妹,努力装作成熟大人模样,又要保持乖巧老实地扶着二老走进饭厅。
往往能扶着他们二老的人,都是最近有什么优秀表现。
连漪想了想自己最近的事迹,便慢悠悠走出大门。
茶艺师已经在茶杯都被挤到桌角时,就默默离开了。
两个老人看着连漪好像万事不烦心的洒脱背影,脸上表情都有些沉静,他们还未起身,自然无人敢催促,都候在门外一段距离。
雕花门扇在连漪的身影淹没于葱葱郁郁之间的回廊时,便被李叔垂着眼阖上了。
“……德成夫妻,实在糊涂。”老爷子微微闭眼,只在与妻子相处的时刻,才会露出些许疲态。
老太太想起还是面带愠怒,“他们把话说得再好听,打着什么算盘,我这个老太婆不是看不清。”
“我们家家风什么时候教会他有这种思想?”
“当年那般环境,我父亲亦送我上学,纵使家道中落,也都对家中子女一视同仁,他倒好,读过书、经商有成,还这么愚昧蠢笨!”
老爷子叹口气,“连漪这孩子,性情骄纵不受拘束,他们大抵是顾忌以后偌大家业……”
“连山贺!”老太太横眉倒竖,“这话放在五十年前,你要敢和我说,我能一刀劈了你。”
“……”老爷子顿了顿,“罢了,我们多为这孩子打算,不叫她受这委屈便是了。”
“呵!”
老太太抚着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脸色沉沉不见半点笑意,“连漪是骄纵不知事,但她心性不坏,其他几个孩子养得好,个顶个的优秀。”
“在你我面前,孝子贤孙的样子是做足了,可心里头到底想着什么,又有几分真心实意,你八百个心眼子能瞧不出来?”
“倘若他们好好培养,囡囡不会比别人差上半点,他们是这几年才知道要顾忌家业无人能承吗?!”
见妻子气成这样,老爷子连忙抬手在她背后顺气轻抚,沉默无言。
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到如今,他们两个老人除了多加照顾连漪一些,为她以后做些打算和筹备,便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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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家宴设在的饭厅离清心阁不远,装修典雅、颇具古韵。
能容纳十余人共坐的餐桌及配套的椅子都是老物件,但因为二老还没入席,所以一众人都待在偏厅等候。
连漪到的时候,充斥着高谈阔论和低笑说话的融洽氛围一滞。
大人们坐在茶桌前聊天,连漪来了朝那瞥一眼,连打声招呼都奉欠,对于这种不敬长辈的行为,却也无人提出异议。
毕竟相比起前几年,岁数还小的连漪掏出一张港城报纸问大伯,怎么不把照片上这个漂亮姐姐带过来吃饭的操作。
她不说话,已经是种尊重。
当时大伯脸色铁青就要训斥,连漪已经一脸无辜笑容地劝说:“大伯,您还是少和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起,有损咱们连家颜面。”
这话听着就耳熟。
听着就像他上个月家宴时,对连漪一副大家长姿态、居高临下说的话。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少,谁都拿连漪没办法,难道还能不管不顾和一个小女孩计较?只能硬生生挤出笑容,压下恨恨的咬牙切齿。
“连漪,素甯还有素禾他们都在隔壁厅里,你过去吧,马上就开席了,别乱跑。”连母朝她看来,笑了笑道。
连漪点点头,朝隔开两座偏厅的珠帘走去。
等她掀起珠帘,身后沉默了一阵的氛围再度热络,换来的是另一座偏厅骤然的宁静。
直到连漪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有个看起来二十多岁,中式风着装的年轻男人率先笑着打招呼,“连漪,可有段日子没见你,听说你要搞创业了?怎么不带着二哥一起发财。”
“哦?这项目我准备先砸两个亿玩玩,二哥有兴趣,准备投多少啊?”连漪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
两个亿。
连仲钰脸上笑容微僵,他父亲又不止自己一个儿子,外边有几个私生子都说不准,哪像连漪家里只她一个,这么大的数目说给就给。
一旁穿了身休闲西装,长相有些普通但看着很稳重,比他年轻些的男人开口,“连漪这次是要做自己事业的,二哥,你就别掺和了。”
虽然他开口解围,但连仲钰心底却没有半点感激,但面上不显,“老四,你不是帮着二叔做事吗,要不透透口风,咱家小连漪到底打算做点什么,好让哥哥跟着蹭口汤喝啊。”
排行第四的连仲岳笑了笑,没说话,看着沉稳的年轻面容,竟也有些上位者风范。
话题转开,两人聊起些近期商界的一些时事,坐在上位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只偶尔点评上一两句。
连仲钰和连仲岳便各自表现不同地捧上几句,他是大伯家长子连仲鸣,已经接触家中核心产业。
连漪对面坐着一个长相温婉的女人,是大伯家的女儿,叫连素甯,在她身旁穿着打扮都很时尚的女生是大姑家女儿,叫连素禾。
连家第三代年轻一辈此刻都聚在这间偏厅之中。
连素甯早在连漪进来时便朝她微微一笑,只是温婉脸庞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勉强。
连漪对她这个大姐,印象倒是不错。
记忆里对方总是温温柔柔的,说话细声细语,虽然年纪差不了太多,但小的时候她也总以姐姐的身份,照顾着弟弟妹妹们。
不过连漪和她算不上熟络。
小时候把连仲岳欺负哭的时候,连素甯总是想要教导她不能欺负别人,最后反而自己被她小霸王的无赖态度弄得眼眶泛红、说不出话。
几次过后,连漪就对大姐敬而远之了,哄嘛,她又不可能哄的。
对方又很是执着,坚定认为妹妹只是不懂事,索性避开免烦恼。
她抬眸看了眼时钟,离开席只剩下两分钟。
连漪无聊地垂下眼,继续一个人孤立其他几人。
“连漪,听说舅舅打算让你和顾家的那个顾一屿订婚?”
偏偏有人不上道,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伴随着略微高昂的语调,连素禾在连漪身旁位置坐下,往前倾身,带着八卦神情的脸凑近。
“连素禾,我知道你家卖香水的,但能不能少喷点。”连漪揉揉发痒的鼻子,横了她一眼。
连素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但还是往后退了点距离,嘟囔道:“真没品味,这款香水在欧美那边很受欢迎的。”
“受欢迎就说明十个有九个都用,怎么回事,你不是最讲究独一无二的吗。”连漪嗤笑道:“不用特别定制、私人调配的香水,难道你付不出找调香师的费用了?”
连素禾精致妆容的脸上神情微怔,旋即露出几欲抓狂的表情。
好气啊,每次都好气啊,关键回回都怼不回去,就更气了。
“诶,连素甯怎么了?”连漪见她老实点,下颌微抬朝对面不时走神的女人点了点。
“不知道!”连素禾冷哼一声。
“连素禾,我觉得我有必要提点你两句。”连漪眼眸微眯,忽悠道:“你知道为什么大姑到现在,还不肯放权让你接触你家那些核心产业吗?”
“……为什么。”
连素禾第一反应是警惕地让自己别搭理连漪,从小就没在她这里讨着好,光受闷气了,但听到话里的内容,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靠近了些。
连漪被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熏得想打喷嚏,皱眉道:“先和我保持点距离,你到底喷了多少香水?”
“没多少!”连素禾嘟囔着挪挪屁股,催促道:“你快说啊,我勉为其难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连漪轻呵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睨了眼她没发觉自己脸上表情多认真的样子,道:“我也不知道。”
“……”
连素禾想捏紧拳头,但美甲是刚做的,她不舍得,只能控制着力度掐了掐身下坐垫。
试图让自己不要向连漪低头,但她实在想知道连漪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平常我和我妈都在国外,大姐在港城,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比你消息灵通。”
连素禾一脸不情不愿,看了眼时间,见连漪淡笑垂眸毫不在意的样子。
只好轻咬着牙低声道:“但估计是大伯打算安排她结婚了吧,毕竟年纪差不多了,行了吧!快点告诉我!”
李叔走进隔壁偏厅提醒开席入座的声音隐约传来,随后便是他撩起珠帘,对这边的年轻一辈说话。
连漪起身,毫无长幼有序的概念,朝饭厅迈步。
但临走前还是对连素禾笑了笑,在她先是错愕、生气,又立马换作平静的表情变化中,迎着连素禾的期待眼神缓缓开口。
“因为随口说说就能从你这里钓到想知道的事,我要是大姑,我也不让你掌权。”
“连漪!”她竭力控制着低声抓狂。
佣人掀起珠帘,低眉顺眼地候着几人离开。
连漪走出偏厅时,身后脚步声徐徐走近,是大哥连仲鸣。
“霍家最近的战略部署,貌似要将重心放在云海,我听说小霍总前段时间已经回了云海,看来这个消息是真的。”连仲鸣沉声道:“他回来这事,你知道吗?”
连漪回头看了一眼,连仲鸣目视前方,只在她看来时视线移过来一瞬,随后又淡淡望向前方。
他身后,是看着兄友弟恭的连仲岳和连仲钰。
再往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微微垂眸的连素甯,与她并肩同行的连素禾一脸愤愤,对上连漪的目光,哼了一声把脸扭向旁边。
“他回来,我必须知道吗?”连漪收回视线,嘴角轻扯。
连仲鸣闻言神色微顿,这么说,就是她唯一值得关注的价值都没有,于是长腿迈动,越过连漪第一个走进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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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连家没什么古板老旧的规矩,就连李叔称呼少爷的习惯都被二老改过来。
但在饭桌上,那些潜在的规矩表现仍然无法摈弃。
如果不是二老开口,则无一人说话。
平常倒也不至于如此,自认是连家第三个大家长的大伯,有时候也会开口抛出个话题,与弟弟妹妹聊上几句,好让父母看到他们几人之间氛围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