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相机塞到冯希手上,笑得风轻云淡:“他喜欢你,冯希。这台相机就送给你了,当新年礼物吧。里面有他的好多照片,都是我偷偷拍的。”
“清越,我们干嘛非得谈这件事?这是你的记忆,你留着吧。”冯希拒绝。
“为什么不谈?我觉得这件事就是得大大方方地讲出来,2012年了,我要挥别过往,奔向新天地。这台相机我留着干什么,这件事在我这里已经结束了,没什么好留恋的。”
“说实话,我真的觉得不喜欢我的人都挺没眼光的,他也是。我不会喜欢一个不喜欢我的人。”
冯希和贺流逸走在路上,他低头循着她的影子,跟在她身后。
“你和舒老师聊了什么?”冯希问。
“学习成绩、高考目标、家里的情况。”
“哦。”冯希点点头。
贺流逸倒着走到她对面,伸手就扯她头上的两个蝴蝶结,“舒清越给你编的?”
冯希拍开他的手,点头。
少年弯腰,脸突然凑近她,眼睛发亮,“她还给你化了妆。”
冯希撞开他往前走,捂住脸。
贺流逸追上她,“干嘛捂着脸呀,特别好看,不一样的你。”
他语气轻佻,说出来的话更像是调戏。
冯希更羞了,她跑了起来。贺流逸在身后追,不一会就逮住了她的帽子。
“跑什么?”他笑嘻嘻。
“别扯我帽子!你烦得很!”冯希怒道。
“你害羞什么嘛?我说的是实话,真的特别好看!特别漂亮!”他委屈道。后半句语气加重。
“因为喜欢你,所以当然会害羞啊!”冯希怒吼。
看着对方怔愣住的眼神,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啊啊啊!都怪赵芸芸天天在她耳边说喜欢喜欢的话。
她转身往前走,袖子却被贺流逸拉住。他歪着脑袋看她,眼神疑惑,“你刚刚说什么?”
他耳朵不好吗?
冯希感觉自己脸在发烫,身子在抖。她狠狠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
她甩开他的手,头晕乎乎地往前走。
这次,他没跟上来。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冯希就提着箱子赶车回了老家。
刚开始一个星期,她想给他打电话,可又不敢。见对方也没打来,又有些恼,便更不愿意主动给他打了。后面收到贺流逸的电话,她想接,又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于是挂了电话。
哪怕赵芸芸和舒清越都告诉她:贺流逸喜欢她。她还是没有自信。她和舒清越一样,怕两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她缩在自己的龟壳里,不愿去面对外界的纷扰。
作者有话要说:
听风的最后一章啦。
这个名字灵感来自于“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东西,是一个人十三四岁的夏天,在路上捡到一支真枪。因为年少无知,天不怕地不怕,他扣下扳机。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他认为自己开了空枪。后来他三十岁或者更老,走在路上听到背后有隐隐约约的风声。他停下来转过身去,子弹正中眉心。”
冯希他们也有这把枪,并扣下了扳机。于是,属于他们的子弹正穿过时间的空隙、穿过风雨,瞄准他们。
第21章 冷雨
清晨,阴沉的乌云笼盖天野,贺秋被窗外的雨声吵醒,他看了眼墙上的钟,利索的换上衣服下床。
雨从昨天晚上开始下,从淅淅沥沥的小雨到现在的瓢泼大雨,看天色一时半会估计也不会停,更似有暴雨之势。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贺流逸房间的门,见他还睡着,便又小心地关上门。走出门口,拿起门边的伞冲进了暴雨里。
两人是在半路上遇见的,隔着大雨,男人举着伞跑到贺流逸身前,他皱着眉看他背后被雨打湿的衣服,问:“这么早,你要去哪?”
“周楠家房顶烂了,一直在漏水,我去帮忙。”贺流逸简短地作了回答。
他点头:“那好,你把这几个包子带上,雨衣换下来,这雨衣背后都烂了。”
他伸手递过包子,贺流逸停顿几秒,最终接过。贺流逸快速换上雨衣,然后握住雨伞,他想等贺秋在伞内换上雨衣再离开,但对方只是拿起雨衣盖在了头上,然后一把把他往前推,转身往回跑。
“你快去吧,我先回去了。”贺秋道。
贺流逸看着对方在大雨里的背影,有看了看手里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低语道:“谢谢。”
到现在,他还没对对方喊过一句爸爸。他觉得自己的心沉甸甸的,有很多话想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
雨势依旧很大,贺流逸接过周楠外婆捧过来冒着热气的水,笑道:“谢谢婆婆。”
他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小屋子,对周楠道:“房顶算是勉强修好了,但是你还是赶紧找房子搬走吧,这里下雨天就浸水,晴天也照不到太阳,湿气重,不适合婆婆住。”
周楠点头,他现在也在挣钱了,努力努力能给外婆更好的生活。“好,我知道了,你吃饭不,我煮面。”
贺流逸看了看时间,摇头,“不,我回去吃,他、我爸今天在家给我做了饭。”
周楠把贺流逸送出小巷子。
雨声噼里啪啦响着,砸在伞上,贺流逸下半身都被打湿了,鞋子踩在水里,很不舒服。他加快速度往前走。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被雨声掩盖,好一会贺流逸才听见铃声,从包里掏出,是钱婆婆的手机。
接过电话,对面传来声音:“小贺,你爸出事了。”
天空响起闷雷声,迎面的强风将伞吹翻,大滴大滴的冷雨落到他的脸上。他松开伞,握紧手机,猛地向模糊一片的大雨里冲去。
“你爸不知道你中午回来吃不,就想提着保温桶去找你,路上看见江岸边有小孩子溺水,就跳下去救人了,但水流太湍急,现在两个人都没上来,江面上已经看不见他们的人影了。”
“小贺啊,你快回来吧,你张阿姨也晕倒了。”
或许是穿的衣服太厚,雨水一滴一滴压在了他的身上,贺流逸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步伐也越来越慢,他跑了好久才跑到江岸边。
他不需要去找钱婆婆在哪里,因为前面已经有一顿人围在江岸边,警车停在一旁。
他撞开外面的人群,挤进里圈,地上有一对夫妻在打架,女人哭诉着:“你为什么不看好她?都怪你!都怪你!”
旁边的人想拉架又不敢。
女人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保温桶和今早他刚脱下来的雨衣,贺流逸呼吸一滞,抬眼便看见了钱婆婆,她眼眶蓄满泪水沉默地看着他。
雨势太大,江水湍急,谁都不敢下去。
贺流逸脱掉外套和毛衣,越过其他人准备往石阶下冲。旁边的警察和大叔紧紧把他抱住,叫他别冲动,别为此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那是我父亲!那是我父亲!”贺流逸目眦欲裂。
他突然失了力气,双膝跪倒在地,毫无顾忌大哭起来。
江面浪涛滚滚,雨滴落入其中,就是没有人的踪迹。
“我的女儿啊!舟舟啊!舟舟啊!”贺流逸身旁的女人也哭嚎道。
时间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雨势忽大忽小,几波人下水搜寻。贺流逸好几次挣脱束缚,往下冲,又被人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下去又上来,什么都没找到。那个小女孩始终没有消息,女孩妈妈彻底晕倒在地上,周围人纷纷上前将其围住、送去了医院。
六点,雨终于停了,下游那边传来消息,贺秋找到了,但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民警采取心肺复苏进行急救,并第一时间送至医院救治。
贺流逸在医院急救室门口等了五个小时,等来了抢救无效的消息。
看着表情哀伤的医护人员,贺流逸笑着摇头:“不可能,我爸不可能死,你不知道,我爸从小生活在这,水性特别好,怎么可能下了水就死了。”
他越说声音越大,“我不相信!这不可能。”
舒老师抱住贺流逸,“冷静!贺流逸!冷静!”
他明明一天的精力都被耗完,但此刻依旧爆发出力气将舒老师推开,“冷静?我怎么冷静!我爸不可能死!我爸没死!”
他拉住医生的手,恳求道:“医生,我爸真的没死,你快进去救救他吧!我求你了。”
说着,他便跪下,“我家有钱交手术费的,你快进去救救我爸,求你了。”
医生叹了口气,狠心抽出手,“抱歉,我真的无能为力。”
医护人员离开了,贺流逸怔怔地跪在地上。过一会,他看向身旁的舒老师,微笑道:“舒老师,你知道的,我爸没死,他现在只是还在做手术。对吧?”
不等舒老师回答,他重新站起身,坐回墙边的座位上,像是真的在等待手术结束。
贺流逸最终还是拿到了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
他不是没看过人的尸体,只是依然觉得难以忍受。他已经不怎么记得妈妈走得时候的样子了,只记得对方漂亮的身体和脸蛋都是残缺和破碎的,他被吓哭了,他爸当时把他抱在怀里,也和他一起哭。
他爸身材高廋,酗酒并没有让他长出啤酒肚,反而更加清廋了,但现在他躺在床上,全身都是肿胀的,脸上的皮肉像是被注了水,很难看,且不像他。
贺流逸不敢碰,他哽咽道:“爸,我错了,你快起来,我们回家。”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
“我不该和你置气的,我以后都会听你的话的,你快睁眼看我啊,爸爸。”
他一直知道他多想和他说话,听他叫他父亲,但他一直和他置气,一直因为自己的扭捏而羞于开口。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爸,我真的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抛下我,我真的没有家了,你别抛下我……”
尸体转移到太平间,古城的小院里没地方停放尸体,舒老师帮忙联系了殡仪馆,但得等到明天。他想带贺流逸回家睡觉,但拉不动。少年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干尸,一动不动坐在医院的大厅,哪也不肯去。
“那好,你坐在这,我回家给你找衣服和毛毯,你今天淋了一天雨,饭也没吃……”
贺流逸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发愣,目光无神地坐着。
良州市下雨的时候冯希老家也在下雨,毕竟她家也属于良州市区内。因为外面的暴雨,冯希和爷爷奶奶一起坐在屋子里烤火、看电视,大黄也趴在火炉边舒服地打瞌睡。冯希趴在奶奶肩膀上撒娇道:“奶奶一定要活到很久很久,到时候我还要赖在奶奶身边。”
奶奶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小丫头片子,就会哄奶奶开心,都多大的人还这么赖皮。”
冯希接到陈淼的电话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她吃完了饭正惬意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大雨洗刷后的崭新天空,今夜天空繁星闪闪,大黄坐在她的脚边。
接过电话,还没开口,就听见了陈淼的哭音,“小希姐姐,贺叔叔出事了。”
小院现在乱成一团,贺叔叔和贺哥哥在医院,张阿姨也晕倒了,钱婆婆在照顾她,她妈还在外面没有回来,鹊鹊挣脱绳子不见了,她要照顾陈川没法去找,只能急得给她打电话。
冯希猛地站起身,瞬间感觉自己头晕目眩。
对面给的信息太多,听见贺流逸的消息,只觉得心脏钝痛,她忍住犯呕的念头,安慰道:“陈淼,你别着急,鹊鹊之前就是流浪狗,应该不会出事的。你照顾好你和你弟弟就行,我马上就回来。”
冯希匆匆和爷爷奶奶说了有事要急着走,快速跑到房间把东西塞在箱子里就跑出了院子。这时候顾不得礼貌,她提着箱子敲开隔壁叔叔家的门,希望他们开车把她送到集市的客车站边。
坐在摩托车上,冷风呼呼拍打在脸上,冯希却只觉得自己热得厉害,心里有一团火在烧,背上一直在冒汗。
到了客车站,最后一辆客车刚好启程。她刚好错过。
叔叔要把她载回去,冯希拒绝,她坚持要在这里等车。很快,一辆小车驶到她面前。小车要开去市里,但必须要等车上人坐满才启程。紧等慢等,等得冯希都快崩溃,车终于启程了。
一路上,冯希给贺流逸打电话,始终没有人接。
冯希十一点到良州市,十一点半回到小院,除了她和贺家,其他的房子都亮着灯。
张阿姨已经醒了,她叫钱婆婆去睡觉休息,她要去医院看看,贺流逸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她担心贺秋。陈阿姨劝住她,并让陈淼也去睡觉。
冯希放下箱子,又出了小院往医院赶。
晚上十二点,她到了医院,并看见医院大厅里坐着的贺流逸。
他旁边的椅子上堆着衣服和毯子,舒老师坐在一旁有些难为地看着他。
两人站到角落,尽管冯希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天真地问:“贺叔叔……”
她难以想象贺流逸此时究竟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所以她乞求地看着舒老师,以寻求一线生机。
舒老师沉重地点了点头,看着贺流逸的背影道:“他最开始闹过,后面又接受了,但一直沉默着,就像现在这样。殡仪馆的车明天才到,他却不肯离开。衣服没换、饭也不肯吃,身体要熬垮,你去劝劝吧。”
冯希流着泪坐到贺流逸身边,她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拿起衣服和毛毯递给贺流逸,“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吧,好吗?”
他一动不动。
冯希拉过毛毯披在贺流逸头上,轻轻揉动他的湿发,哽咽道:“贺流逸,你听话行不行?贺叔叔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毛毯下的人身体在剧烈抖动。
“我听话,我听话……”
换好衣服,他乖巧地被冯希拉着坐下,用毛毯将他团团围住。他手里依旧紧紧捏着那份死亡证明,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
冯希一开始给他喂粥,他不吃。她便只能又搬出贺叔叔,贺流逸现在很怕有人说他不乖、不听话,更怕那个人是他爸,于是他点头重复:“我会听话的、我听话。”
冯希又心痛又难过,只能在贺流逸吃饭的时候站在舒老师身旁默默地哭。
贺流逸不应该是现在这幅样子。
她和贺流逸说了好多话,但对方都没反应,只有在说“鹊鹊不见了”之后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鹊鹊不见了?”他问。
“嗯,鹊鹊不见了。”
他点头:“我爸也走了,他也走了。”
然后便不说话了。
历时一个星期,贺叔叔走完了殡仪馆火化和骨灰下葬的所有流程。流程结束,贺秋便只剩一个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了。
在这个期间,贺流逸只开口说了两次话,一次是殡仪馆在将他爸的尸体推进火化炉时要去抢尸体,一次是骨灰下葬后跪在墓碑前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