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高大的侍卫从张胜身后走出,张胜面色幽暗:“臣也不想揣测郡主。只是这药是郡主端来的,事情查明之前,还请郡主随臣走一趟。”
银光冷锐,长剑出鞘,横在张胜面前。
青年迈开一步,嗓音冷沉:“闯入太后寝宫,拦截郡主,张统领够格吗?”
第47章 依赖
张胜无声注视着面前的陌生青年。
他才是殿前司指挥使,这青年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都虞候,为何反而给他一种居高临下之感?
无可否认,这张脸朗如明月,清贵疏冷,的确是能讨小娘子欢心的好相貌,难怪颇得华羲郡主宠爱。
然而锋芒过盛,为人狂妄,也终将在这一点上吃亏。
“李虞候一人,可打不过宫中禁军,”张胜冷笑一声,“拿下!”
“陛下驾到——”
宫人一声高唱,卧室几人齐齐一震。张胜僵着身体回头,看见本去取药的雍帝去而复返,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几位太医匆匆赶来,一左一右将太后扶起,为她重新把脉。
雍帝嗓音冷然:“张胜,你在做什么?”
“太后娘娘喝了华羲郡主端来的药,重新陷入昏迷,臣唯恐是药出了问题……”
“郡主是朕与母后一手带大,她有什么理由加害太后?”雍帝早已看了全程,见张胜仍在狡辩,眼里满是失望,“带走!”
禁卫军一左一右抄起张胜,先前还气势汹汹的殿前司指挥使张胜,此刻却眼神呆滞,喃喃自语:“陛下,臣对您忠心耿耿,您为何要这么对臣……”
舒窈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有些语无伦次:“舅舅,那个药……”
她心里自责不已。她根本没想到这药会有问题,那梦居然成了真,张胜不仅害她,还要害她的外祖母?
“朕知道,”雍帝长叹道,“窈窈,到朕这里来。”
看着两旁森严的禁军,舒窈面露犹豫,身旁的李明寂收起长剑,低声安抚:“郡主不怕,我在这里。”
嗓音如温和春风,轻轻拂过舒窈心头。
太医们已经拉起纱帐,正在为太后针灸。太后闭息凝神,忽然吐出一口黑血,紧接着呕出黑色药汁。
最先施针的太医擦了擦汗,哑声道:“禀陛下、郡主,臣已经将太后体内的药汁逼出,娘娘暂无性命之忧。”
“辛苦,”雍帝淡淡颔首,目光落在舒窈身上,才变得温柔些许,“朕早就怀疑张胜有问题,此事是朕疏忽,窈窈,这不怪你。朕会彻夜陪护太后,夜深了,李虞候,带郡主回宫休息吧。”
李明寂低眉拱手:“遵旨。”
舒窈一步三回头,忧心地看了躺在床上的太后好几眼,见雍帝目光沉稳,才稍微安下心来,随李明寂一起离开延寿宫。
雍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明寂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先前上阳山惊现野狼,被李明寂提醒之后,雍帝便另派一支心腹彻查上阳山围栏。他们发现围栏是人为破坏,显然有人在暗中作怪,而在不久之前,张胜才出城办事,去往上阳山的另一侧山脉。
雍帝想不通张胜意欲何为,但往后与张胜相处,便留了一个心眼。尤其是今夜太后突发恶疾,张胜陪他守在延寿宫,多次暗示他“事必躬亲”,雍帝便顺了他的意思,假意随太医煎药,其实就站在不远处,目睹了整场闹剧。
先是舒窈,再是太后……雍帝嫔妃不多,后宫很是清净,少有勾心斗角,他实在想不明白,张胜为何要挑他最亲近的人下手?
张胜是他多年心腹,这样的异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动了多少手脚,倘若任事情发展下去……
想到这里,雍帝的脸上是少有的严肃沉毅,他面色微沉,脑海中浮现李明寂的脸。
此子年纪轻轻,直觉却敏锐惊人,他接近舒窈,又怀有什么目的?
……
华羲宫。
温泉池旁,舒窈趴在台阶上,半闭着眼,任凭春蕊与松针帮她沐浴。
她早就困得睁不开眼,只是今晚变故太多,神经始终紧绷,根本不敢松懈。
近日的变故一件接一件,搅得舒窈心烦意乱,便是温泉水也无法洗去她的躁郁。
“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松针与春蕊点头,见小郡主昏昏欲睡,不由得提醒道:“郡主,您早点出来,到床上睡吧。”
舒窈含糊地嘟囔一声。二人才离开温泉池,她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许久不曾做梦的她,又回到了梦里那间金屋。
用“金屋”来形容这间卧房,绝对不是夸张。鎏金镶嵌的雕花木床,各式各样的名贵摆件,就连碗筷都是金银制作。多少价值连城的宝贝随意地摆在展示架上,金灿灿的光芒照了舒窈满眼。
然而她实在没心思欣赏这屋子里的摆设,因为实在太疼了。
是一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异物堵在喉咙,连咽口水都成了一件难事。她看着自己艰难地伸出手,掰下一块糕点往嘴里塞,才做出往下咽的动作,立刻有干呕感袭来,舒窈趴在床边吃力地咳嗽,滚烫的眼泪划过脸颊。
舒窈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可她的眼眶也哭得发肿,眼泪都流干了,还是没能缓解身上的疼痛。
她挣扎着,几乎耗尽全力,想要抓住脑海中给她带来安全感的名字:
“李明寂……李明寂!”
一双温暖的手托住了她。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舒窈紧紧地攀上青年高大修长的身体,娇糯的嗓音并着哭腔:“李明寂救我……”
“没事了,郡主,”李明寂的嗓音清越沙哑,“我在这里。”
他脱下外套,盖住小郡主几乎不着.寸.缕的身体。怀里的小郡主还是哭得厉害,头埋在他胸口,一抽一抽吸着鼻子,像只受惊的兔子。
李明寂微微皱眉,心里有些诧异,小郡主经常做噩梦吗?前世倒是前所未有。小郡主心大,就算被他掠走,仍然睡得香甜,如今这是怎么了?
难道他重生改命,还会带来其他效应,以至于影响到小郡主?
舒窈哭够了,却仍赖在李明寂怀里不肯放手。华羲宫太大,只有李明寂的怀抱可以给她温暖。
一回生二回熟,她已经不觉得羞涩,李明寂这么君子,肯定不会对她做什么。
抱了好一会儿,舒窈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但依然不肯放李明寂离开:“本郡主要换衣服,你不准走,就在这等着。”
李明寂浅浅一笑:“好。”
他主动背过身,没有再看舒窈,如同克己守礼的君子。
舒窈拿起寝衣换上,电光火石,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
等等,她想起在哪见过那盆花了!
梦里她的卧房,也放着这么一盆蓝紫色的寒春花!
第48章 帮我
吃不下东西、一咽食物就会有呕吐感……仔细想想,如今太后的病情,与梦里的她不是有七八分相似吗?
这真的只是病吗?
“郡主?”
小郡主换好了衣服,却坐在台阶上发呆,李明寂还以为她又睡着了,出言轻唤。
“我……我……”
舒窈支支吾吾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该怎么组织语言。总不能说她做了个与未来有关的梦,在梦里发现太后那盆花有问题吧?
“我要见舅舅。”
“如今正是要紧关头,陛下既要陪护太后,又要处理要事。郡主现在回延寿宫,恐怕不妥。”
李明寂自然知道雍帝此举是故意将小郡主支开。小郡主被养得天真烂漫、不谙世事,雍帝先一步支开她,显然也不愿让她参与这些禁闱之事。
过去他也是这样,将小郡主视作娇弱的笼中雀,呵护备至,直至小郡主离去,他才意识到,小郡主从未向他敞开心扉。
因此,见小郡主懊恼地低下头,李明寂又道:“郡主有什么事,不妨告知属下,我晚点替您转达。”
舒窈眼前一亮,只觉得眼前的李明寂变得亲切不少,不愧是受她信任的贴身侍卫,知道为她着想。
“你说,张胜伪装了那么久,怎么会因为一碗药就突然对我动手?我怀疑外祖母房间里有其他不干净的东西,外祖母的病也与它有关。你让舅舅查一查,最近外祖母新得了些什么?”
小郡主的意思是,太后的病,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李明寂眼眸轻眯,微微颔首:“好。”
舒窈撑着下巴,眨了眨眼,忽然道:“你就这么相信本郡主?”
舅舅就是一直把她当小孩看,总不把她的想法当回事,不然那会儿也不会不顾她的反对,把她送到秦阳侯府了。
可她明明已经及笄,是可以嫁人的小娘子,才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做不好呢。
“郡主聪慧,”李明寂唇角轻勾,“属下相信郡主的判断。”
这样的形容,可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评价高多了。舒窈顿时像只翘起尾巴的猫,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神气不少,“那当然。”
神气的小郡主正要起身,衣服忽然散开,差点从身上掉下,她这才想起来她不会打结,只是胡乱把寝衣往身上一套,走几步就松开了。
“李明寂,过来帮我。”
青年温声称是,撩起两条长长的系带,轻轻松松打了个漂亮的结,看得舒窈一脸狐疑,问出了心中藏了许久的疑问:“这是女子衣饰,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不仅知道怎么穿、解起来也十分顺手的李明寂笑容淡然温雅:“松针与春蕊姑娘服侍郡主时,我在旁边看着,学到了许多。”
舒窈将信将疑,他看了几眼就会了,怎么自己穿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知道怎么系?
做过噩梦的舒窈总会变得比平时黏人许多,不仅要他穿衣服,还对他伸出手:“抱我回去。”
少女一头青丝湿答答地垂在身后,李明寂单手抱起她,另一只手取下毛巾,替她拢住湿发。等放她上了床,才半俯下身,一点一点仔细擦拭起来。
四周都是熟悉的清冽气息,在充满安全感的环境下,舒窈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半干的青丝从掌心划过,李明寂眼眸微深,修长的手指抬起,轻轻抹平少女皱起的额头。
不知梦见什么,少女皱眉轻哼两声,温热的脸贴了贴他的掌心,嗅到令人安心的气息,方才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指腹克制地蹭了蹭她的脸,李明寂推开房门,走出华羲宫。
……
延寿宫内,见太后的脸上终于恢复些许血色,几乎一夜未合眼的雍帝起身,松了一口气。
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手中的药方,表情古怪:“真是奇怪。这就是太医院开的方子,怎会乱了太后娘娘的脉相?”
“娘娘肝胃郁热,肝火烧心,这才出现反流之症,太医院用的都是炒白灼、川黄连、柴胡这等清心补血的药……”
十几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围在一起,把那碗被打翻的药反反复复检查了很多遍,就是没查出毒素。
既然没有下毒,太后为何会呕血?
恐怕只有刚刚被带去刑狱的张胜能给出答案。
“带朕去刑狱。”
雍帝前脚下令,后脚便有宫人传唤,“陛下,华羲郡主的贴身侍卫请求见您。”
那个叫李明寂的侍卫?
雍帝淡道:“传。”
没过一会儿,李明寂便被带了进来。青年显然是匆忙赶来,身上还有夜露的寒气,不卑不亢地行礼:“陛下。郡主忧心太后凤体,命属下前来传话。”
“窈窈?”雍帝抬眼,“她怎么了?”
李明寂道:“郡主猜测太后的病事在人为,请陛下清点延寿宫,尤其留意近来新添的物件。”
话音刚落,有位伺候在太后身边的女官怯怯道:“陛下,娘娘房间里还真有这种东西。是一盆花,名叫‘寒春’,前月刚送来的,就摆在娘娘的床头……”
寒春花?
雍帝回过头,果然在床头看见一盆蓝紫色的小花,与几盆景观盆栽放在一起。他沉吟道:“把这寒春花撤走。近日太后的吃食、衣物,都列一张清单,送去检查,还有膳房与尚衣局的宫女,命人逐一盘问。”
周围人得了吩咐,立刻忙碌起来。雍帝目光严肃几分,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的青年。
这样敏锐的直觉,恐怕并非舒窈所想,而是李明寂暗中提醒,就像那一次在猎场,他提醒自己要小心张胜一样。
雍帝登基初期,前朝余党未清,又有外戚、宦官虎视眈眈。他能稳坐皇位二十年,不单是多方势力的支持,更是因为他本人谦逊守礼、虚心纳谏,不论面前的人是何居心,都能平静对待。
因此,雍帝主动开口:“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郡主担心陛下与太后,噩梦缠身,彻夜不眠,”李明寂稳声道,“属下愿为陛下分忧,替陛下审问张胜。”
沉默半响,雍帝道:“朕允了。”
第49章 审问
刑狱是宫中禁牢,只有十恶不赦之人才会被关押在此处,基本有去无回。没有审问便直接押入刑狱,雍帝对张胜显然已经动了真格。
把玩着雍帝交给他的令牌,李明寂跟在禁兵身后,迈步走入刑狱。
禁兵与守门的狱卒低语几句,狱卒的表情立刻变得恭敬起来,低眉道:“李虞候,请。”
这是一条昏暗狭长的甬道。
四周滴答滴答流淌着水声,难闻的腐臭味与血腥味钻入鼻尖,便是随李明寂一同进来的禁兵也被这阴冷的气息刺得打了个寒战,面前的青年却面色沉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狱卒也暗暗吃惊,第一次进刑狱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被吓到,有这等心性,难怪受到雍帝赏识。
走出甬道,脚下的路才变得宽敞起来。铁栏将区域隔开,尽头的牢房,张胜被剥了衣冠,一身白色囚服,蜷卧在稻草上。
听见脚步声,他还以为是雍帝,睁开眼踉跄着起身:“陛下……陛下!臣有话要说!”
“张统领想说什么?”
青年嗓音温润,张胜陡然抬头,看见了李明寂的脸。
他咬牙道:“是你……!”
要不是这个不知好歹的侍卫挡在华羲郡主面前,他早已取下华羲郡主项上人头!
李明寂并未看他,转头望向狱卒,抬起冷白如玉的手指:“把他放到那里吧。”
那是刑狱最空旷的地方。
地板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木架上的铁链锈迹斑斑,面貌狰狞的刑具一字排开,如同死亡的宣判。
狱卒得令,与禁兵一左一右,抄起张胜,将他绑在木架上。
张胜冷笑一声:“忠者奉君忘身,徇国忘家,正隆直辞,死亦何惧?尔等竖子,休想胁迫本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