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寒隐初十八年来,头一次面临着如此两难的处境。
我在战场上被敌人的羽箭穿透左臂时没有犹豫冲杀过,在谋士的建议下去谋夺皇位时没有犹豫出手过,唯独面对你,我犹豫了……
我犹豫了好久好久,并且数次鼓起勇气时,都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打断;可是今日完全是天赐良机,若是我还是任由机会白白溜走,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她关与君喜欢寒隐初吗?自然是喜欢的。
这种喜欢,是喜欢他身为上位者,没有“肉食者鄙”的傲慢;是喜欢他身居高位,却时常换位思考,心系黎民百姓;是喜欢他身上总是带有的一股属于年轻人的热忱与炽热。
虽然他总是常常因为“高处不胜寒”,而故意摆出一副冷漠阴鸷、喜怒不形于色、不愿让人揣度的模样。
可是她对于他,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吗?她自己也说不好。
毕竟她在现实当中的恋爱经验少得可怜,而且她若是真的和寒隐初谈恋爱,是否有“老牛吃嫩草”之嫌?毕竟她的实际年龄可是要比寒隐初这个萌新要大的……
“你在想什么?!”寒隐初冷不丁地凑上前来,看着关与君明显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啊?!”关与君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弹出去:“我、我想我们俩的年龄问题……”
不是性别问题而是年龄问题?!——寒隐初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不过,他又联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你觉得我老,所以看不上我?!——”寒隐初又忝着一张脸,昭示着他心情的晴转多云。
“啊?!我哪敢……哦不我没有啊……”关与君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看见关与君的表情真的没有丝毫勉强和厌恶,寒隐初才把心放回原处。
他可不想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你若是不愿,就当我没说过;等回到京师,咱们还是君臣……”之类的鬼话。
正像关与君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寒隐初下定决心要开诚布公之后,某些东西已经在无声无息之中发生了“衰变”,他们的关系,再也不会是“暧昧与非暧昧”的叠加态了,且永远不可能回到他没有开诚布公之前。
他不是那种自欺欺人的人,且没有一些皇帝“得不到就毁掉”的毛病;甚至也想过如果关与君认为他们二人绝无可能的话,他也不会把他强留在身边,只等回京后,就把关与君外放出去,真正实现他关与君的心中理想……
可是好在上天又一次站在了他这一边,他又一次回到了身负羽箭砍下敌将首级的那日,回到了从午门杀入皇城的那日……
寒隐初揽过关与君的肩膀,深深地埋首在他肩头,头一次感受到关与君的体温,声音嘶哑地说道:“你可想好了,只要现在不推开我,我日后便再也不会松手了……”
第126章 埋伏
关与君一侧头,只能望见寒隐初如同鸦羽般的头发,瞬间之内想了很多:
她其实并不相信男女之间有什么“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爱情的,但是如果是建于“利益”之上,反而会稳如泰山。
这种“利益”,可以是互相帮扶,双方从而更好地实现理想抱负;也可以是互相从对方身上获取长久而稳定的情绪价值;更可以是相濡以沫,携手在艰难的人生之中,翻过一座又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大山。
她心目中的美好爱情,一定是互相支持,彼此成就的,而非一方依附,另一方则对其施舍给予一些微末的可怜可爱,抑或是一方可怜巴巴地奉出自己的真心,却被另一方毫无尊严的踩在脚底。
那样太可悲了。
如此想来,她和寒隐初,说不定可以发展成一对她想象中的美好爱侣……
寒隐初的耳边风在喧嚣,水鸟在鸣叫,唯独怀中的人一动不动。
寒隐初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只知道约莫他数到两百的时候,怀中的关与君动了,关与君伸出双手,轻轻地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在那一瞬间,寒隐初陷入了狂喜,他又勒紧了关与君,恨不得让二人融为一体,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关与君捶打着他的后背,示意他松开一些:
“咳咳咳!我还没说完呢!我关与君不会和其他人分享男人,您皇帝陛下若是想‘三宫六院、齐人之福’,那没问题,那是您的权力,可届时我希望您放我离开深宫……”
寒隐初欣喜若狂,努力放松着拥抱着关与君的力道:“不会有那一日的……”
***
陷入恋爱之中的人总是开心而不自知的,艄公这几日就发现,那对来岳阳的北地人,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会被长久地困在洞庭湖的一个小岛之上。
这边的关与君挽着裤腿,将沾湿的靴子扔到一边,认真地依偎在寒隐初的身边,看着他十指十分灵活地在编着一个小鱼篓。
“主子,原来你真的会干篾匠的活啊……”关与君不由得啧啧叹息,对那个逐渐成型的小鱼篓不吝发出溢美之词。
寒隐初的嘴角这几日就没落下来过:“不是你说这是我们家的‘祖传技能’吗?我可不能忘本啊……我等会再给你做双草鞋……”
“哇!真的吗?……”关与君笑得烂漫,辛德瑞拉有她的王子拿着水晶鞋满城寻她,而她关与君有她的泥腿子皇帝给她编草鞋。
这才是更适合她工农群众中知识分子体质的爱情故事啊!这形式,倒也十分“喜闻乐见”……
“自然是真的。小时候不喜欢读书,除了练武之外,唯一的消遣倒也就是跟着皇爷爷学学他当年谋生的技能,也算是一种特定的‘卧薪尝胆’了。”
寒隐初将篾条分为两两一组,修长有力的手指仿佛在做着细腻的针线活;但是穿插其中的即使是粗硬的篾条,在寒隐初手中依旧如细软的丝线般逐渐成型。
“皇爷爷总说:‘编筐织篓,全在收口;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说来也可笑,他一开始还寄希望于我去考科举,讲得最多的大道理是什么‘用心读书,但写卷子心态一定要放松’……”
“什么青菜要放葱?!——”关与君有点恍惚。
寒隐初:“……”
关与君也有些不好意思,主动拉回跑偏的话题:
“主子,您小时候都练些什么武啊?……”
“那多了去了,什么‘洪家铁线拳、五郎八卦棍、十二路谭腿’……”
落在关与君耳中的,净是:洪家过桥米线、五郎八卦面和十二路烧鹅腿……
关与君吞了吞口水,她想吃肉了……这几天在船上吃鱼都要吃吐了,本来指望下岸去逛吃、逛吃,没想到跟这洞庭湖看似是有孽缘,怎么都下不去了,就跟鬼打墙了似的……
她想醉仙楼了。
关与君脸上露出些忧心忡忡的神色:
“主子,咱们总是被困在这处儿也不是个事啊……京里倒还好说,一旦落遥空被他们寻到,得知了咱们的真正身份,一并得知咱们此行而来的真正目的,难免不会被他们‘瓮中捉鳖’了去……”
听到“鳖”这个词的时候,寒隐初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你就不会说‘挟天子以令诸侯’嘛……”
但是一想到关与君竟如此“担心”他,不由得也喜从中来。
“总归就是这么个意思,您理解我的话就成……”
寒隐初将手上那个简易的鱼篓丢给关与君:“喏,抓鱼去!我又不是个傻子,如何会真的‘单刀赴会’?我早就命肖峰在暗中待命,保护好你我了;现在,他约莫去和岳奇汇合了……”
“真的!?”关与君又惊又喜,“这么说很快就可以回……”
忽然之间,天地之间静得过分,似乎只剩下了关与君和寒隐初两人。
水面本来凝滞如水银,可由于晦暗的月光和如轻纱般朦胧的水雾遮掩之下,淙淙水声越发在虫鸣的映衬之下几不可闻。
近岸的芦苇之上,挂着厚厚的一层泥沙,往一侧倒伏而去;芦苇丛中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本来为二人营造出无比静谧与安宁的氛围,此时却仿佛受惊一般四散而去,它们带着微弱的绿芒消失在了茫茫江面之上。
安静、黑暗、漫无边际。
关与君深吸一口气,她顿时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
她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大船行至近岸之处将水流坼裂开的响动,浅水处的鱼儿们濩开水波惊惶地四散逃去,芦苇承受不住大船的冲击而越发倒伏地厉害……
液态的水雾碰上固态的大船,也开始逐渐消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者不善的庞然大物的形状……
寒隐初浓眉一拧,直接将还光着脚的关与君打横抱起,火速离开岸边。
可是这小岛统共就这么大,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关与君的大脑从未有过如此“一片空白”的时候,忽然她感到颈部一阵剧痛,原来是黑暗中一只斜刺里伸出来的手劈了她一手刀,寒隐初没有空出手来,所以才让暗中之人得手了一次。
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被揽紧,寒隐初和人打斗的骨肉相击之声响起,再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27章 又穿?
关与君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架硕大无比的雕花拔步床之中,她侧头朝外面看去,桌案上摆着一只精巧的鸭兽香炉,可是她却闻不到丝毫香炉中的香气。
这拔步床本身木材的香气已经很怡人了。
她起身,踏上摆着绣花脚垫的踏步,扶着柱架,走出挂落、倚檐花罩一体而合成的廊庑;她通过右边的一只二斗二门小橱上的一个漏刻得知,现在约莫戌时左右;
她仔细地观察着室内,帽筒、花瓶、镜箱、茶具、灯台、屏风……
这何止能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她简直都怀疑她看得的是一只鲸鱼的肚腹:
不仅室内摆设精致金贵,而且甚至有许多她辨不出材质和用途的物甚。
这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
屋内虽然有书,但却没有放什么主人的手札、信笺等物,她不能依据环境推测出什么来;唯一能看出来的是,这应该是一处夫妻的闺房,屋内有女子用的妆奁和胭脂水粉,可是那鸭兽香炉之中,点的是男子惯常所用的苏合香。
关与君刚想开门出去一探究竟,却差点和手拿托盘开门进入的丫鬟撞个满怀。
丫鬟托盘上同样是和这屋子一样的、精致又张扬的菜色,根据时间,约莫是晚饭。
由于“被撞”PTSD而形成肌肉记忆的关与君,火速刹住后退,她扶住身后的小圆桌,发出了人生的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丫鬟展现出了一个完美到恰到好处的微笑:“少夫人,您醒了啊!~”
什么?!少夫人?!——
关与君第一时间想的是:我TM难道又穿了?这次拿得是宅斗剧本?……
然后透过珠帘后的人高琉璃立镜,发现还是她熟悉的那般模样后,才松了一口气,没穿……
但同样各种的疑问如同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出: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寒隐初哪里去了?她晕后的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将托盘放到小桌案上,垂眉敛目:“少夫人,您吃点东西吧,少爷说他晚会会过来的,届时您有什么话,问他即可……”
对哦,还有个少爷……她关与君莫名其妙就变已婚妇女了……
嗯?!少爷!?——
她自从来了湖广之后,唯一接触到的“少爷”的称呼,便是这洞庭一霸落家的落遥空少爷吧?!——
似是为了回应她的心中所想,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空灵之音自门后传来:“鸢尾,你先下去吧!”
叫“鸢尾”的丫鬟躬身退了出去,落遥空背着手,往常总是低眉顺眼的俊颜如今却格外张扬夺目,狭眸一弯,含尽洞庭万点清波。
身上穿的也不是惯常那种青色、白色低调的颜色了,暮山紫的圆领袍,腰上系一条朝廷命官所能用的犀角带,勾勒出他劲窄的腰身。
落遥空勾唇一笑:“小关,又见面了。”
“寒隐……大雍皇帝呢?”关与君面无表情地问。
“他?”落遥空的笑中带了两分嘲讽的意味:“跳入洞庭湖中,许是喂了鱼吧!”
关与君不住地磨着后槽牙:她如何就引狼入室了呢?更是蠢到带着地头蛇回到了人家的地盘。
关与君坐在绣凳上,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寒隐初和我又不是单独出来的,你就不怕有人回京报信,带兵来灭了你这洞庭土王八?”
“小关,是‘土霸王’。”落遥空噙笑看着她,并不如何在意她话中的挑衅。
“我们并没有‘弑君’,是咱们的大雍皇帝陛下,自己先扔下了你跳下了洞庭湖,这一点船上的两位布政使大人和知府大人都可以作人证……”
关与君对他的话中离间之意毫无波澜,若是寒隐初不丢下她带着她跳湖,不就是两个人都得死吗?若是他俩同时被生擒,届时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所以现下的局面,才是不算优的“最优选项”。
但是关与君还是不住地腹诽,那左布政使是怎么回事?又被人当枪使了?他甚至还不知道当时在他眼前跳湖的人正是寒隐初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倒是很想知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收场:
如果皇帝的‘死亡’已成定局,你们盘踞洞庭湖的落家必然是首当其冲!新的继任者总会将你们落家推出来背个锅吧,好跟天下人交代前任皇帝的‘离奇死亡’……”
她倒要看看,这落家,会不会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落遥空和她隔着半张桌子而坐,伸出手来紧紧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这一点,还要多亏小关帮忙呢……”
“你什么意思?!”关与君心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多谢小关在前朝大刀阔斧的搞改革,朝中看小关不顺眼的人也不在少数。
你‘蛊惑’皇帝千里迢迢跑到湖广,然后导致寒隐初‘离奇死亡’,之后你小关公公便离奇失踪,还有比你更好的‘替罪羔羊’吗?……”
关与君身后顿时冒出阵阵冷汗,若是他所言是真,她关与君日后和A级通缉犯也没什么两样了!还不如直接再穿一把呢!……
“你……”关与君想抽出自己的手,指着落遥空的鼻子开骂,谁知根本挣脱不开,这哪是她第一次见他时候那般羸弱的模样!
想到这,关与君才开始细细打量这落遥空:脸没变,但是身形和身材却是高大了不少,约莫二十岁上下,根本就不是她初见时的十六七岁的模样……
易容面具!关与君福至心灵地想起了齐王所派的那两个杀手,他们如何就混进了宫中,如何就有千金难求的易容面具……
想来这一切,离家三载,身怀武艺会缩骨之法的落遥空,比任何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离家三年,想必也去京中和齐王等人布局了三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