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劲走进来,盘坐的燕妮便抬起头,接着舷窗的一点微光,沉默中与他对视。
她平静而执着,他努力保持冷漠。
很快,梁家劲败下阵来。
他低下头,错开眼,掏出手铐和布条,凑到燕妮身边。
先将她双手铐在背后,再去为她两只眼蒙上布条。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彼此之间就连呼吸声都显得振聋发聩。
他成功蒙上她的眼,视线却流连在少女花瓣一般娇嫩的嘴唇上,眼前鲜活的颜色是如此令人着迷,他渐渐开始悔恨,悔恨当初为何不够大胆,趁四下无人,摘下这朵花。下一秒妒火中烧,问陆震坤凭什么?凭什么得到所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坏情绪覆盖脑神经,他喜爱秒似乎就要吻上去,亲口去尝这段甜蜜口唇。
然而一切都止于此,他一双手还停留在她面庞两侧,而他已然低下头,劫后余生一般长舒一口气。
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梁家劲猛地抬头,确认燕妮已经被厚布蒙眼,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嘴角上扬,分明把一切看在眼里,因此越发瞧不起他,认定他是天下头一号懦夫,从来都是敢想不敢做,瞻前顾后,畏缩不动。
梁家劲一瞬间慌乱,如同一匹受惊的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出船舱,连带撞倒了守在船舷的肥佬,两人滚成一团,差点去公海遨游。
梁家劲借着栏杆的力,带着满身狼狈想要爬起来,抬头时恰好碰上陆震坤从船头转过身,来看这边的热闹,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一个紧张尴尬,另一个讳莫如深。
到最后陆震坤掸落烟灰,回过身,一笑置之。
梁家劲靠着栏杆站直,耳边环绕着肥佬喋喋不休的抱怨,仿佛一只巨型苍蝇,绕着他嗡嗡嗡吵个不停。
最终不知陆震坤是否察觉,梁家劲站在左摇右晃的甲板上,看了他许久,直到自己都认为不妥,这才回到二楼船舱内同乌鸦几个一起打扑克。
底舱,随着船身左摇右晃,燕妮已经被晃得头晕眼花,昏昏欲睡。
忽然间感到后背一阵酥酥麻麻的痒,仿佛一只蚂蚁爬过。
她精神不济,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因此一言不发,准备闭上眼睡到船靠岸。
但现实叫醒她。
是孙家栋忽然发声,一面偷偷触她手背,一面压低声音呼唤她,“燕妮,燕妮,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原来他一路都在装睡,幸亏她进舱之后再没有与梁家劲有任何交流,否则谎言编得再周密也难圆满。
她佯装疲惫,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我没事,你呢?手好一些了吗?”
孙家栋并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他们应该是已经收到钱,要放我们回去了。”
“是吗?那就好。”
“等我回去,燕妮,等我回去,我一定找到他们,我爹地神通广大,黑白通吃,他不会放过他们,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他信心满满,充满希望,要靠父亲报仇雪恨,安慰燕妮的同时也在安慰他自己。
可悲的是他还未能意识到,孙达光已死,等待着他的将是另一个世界,天翻地覆,完全陌生的世界。
好在许多年前燕妮就已经学会,漠视任何人的苦难,包括她自己。
既然无能为力,不如高高挂起。
她说:“先休息吧,等成功上岸再说。”
“嗯……燕妮……”黑暗中,他突然间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照看你……燕妮……你不要难过…………”
他突如其来的安慰,令燕妮都没能立刻抓住头绪,思索半晌才理清楚,原来他以为她被绑匪“欺负”,怕她做烈女,想不开去守卫二十世纪的女性贞洁。
她不自觉笑起来,心里感叹,男人无论在什么年纪,都一样自以为是。
什么贞洁,什么欺负,什么男男女女游戏,她从来没在乎过。
就当是喝杯茶,看一场电影,吃一顿晚餐一样平常。
否则她怎么肯陪陈启明玩角色扮演?
她早已经在阮益明的人生当中看透情和爱,无非是你情我愿相互交换,爱的是皮囊,恨的是不甘,样样都下贱,根本不值得为此叹一口气,念一句诗。
眼看陆震坤仿佛弥足深陷,但她内心清楚明了,他中意的从来不是阮燕妮,而是“得不到”。
他身在此山中,当然看不透。
她站在山外,不忍告诉他,她已经玩腻这种游戏。
思绪翻飞,她渐渐在海潮声中陷入黑暗。
等到轰然一声,船靠岸,身边人立刻警觉地拉住她手臂,正在强装镇定,用以显示他的男子气概。
十分钟后,头顶响过一阵沉重脚步声。
几个匪徒冲进底舱,将孙家栋与燕妮提起来,颠簸中突然往水泥地板上一扔,力道过大,还将燕妮裸露在外的膝盖蹭破,疼得她止不住皱眉。
很快,船再度使离码头,留下燕妮与孙家栋两个人,背靠背,相依为命一般被遮掩在集装箱缝隙中。
燕妮忽然松一口气,闭着眼,默默感受着风的力度。
晚风将盘踞在集装箱顶端饮茶聊天的浮云都吹散,露出背后一捧羞红脸的落日,正是一页接近完美的斜阳晚照。
原本安静等待收工的港口,不知为何突然热闹起来,喧哗的人声围绕在燕妮身边,但没人够胆上前来摘她脸上的布条,直到五分钟后,警车呼啸,她重获光明,一位制服出现在她眼前,顶着一张青涩稚嫩的脸,焦急询问:“小姐,你有没有受伤?”
如此热情热心,一看就知道是新丁。
燕妮低头看了看自己膝盖上的伤,竟然比想象中眼中,从膝盖到小腿都被磨破,伤口上沾着碎石与灰尘,还在不断向外冒血。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把陆震坤祖宗十八代都骂到臭头。
第78章 香江风月78
香江风月 78
燕妮第一时间被送往医院,全方位检查身体。
女医生面善心好,小声询问她是否需要检查私处,燕妮摇头,明确回答并未遭受侵犯,于是被送到普通病房,等待警方问询。
她躺在病床上梳理思绪,将草拟好的腹稿再演练一笔,务必做到毫无破绽,保持纯粹无辜形象。
她的清醒不过持续三五分钟,很快抵御不了生理疲惫,眼皮沉重,迅捷堕入梦乡。
今夜的梦混乱不堪,她一时梦见自己拿着棒球棍杀死孙家栋,一时又梦见自己满身是血站在陆震坤面前,总之她持续不停地扮演加害者角色,如同一位嗜血屠夫,肆意杀人。
醒来时病服已然被汗水湿透,她被扔进湖水里浸透再捞出,才有当下如此狼狈模样。
燕妮捂住头,深呼吸,试图缓解额头阵痛。
很快有“姑娘”送早餐到病房,好心问她身体怎么样,是否够精神应付警察。
然而还未等她想清楚是与否,两位身材挺拔的阿Sir已经出现在病房门口。
这次来的是一男一女,男警官二十出头,清楚年少,显然是刚入职的新丁,女警官长着一张东方女性典型的小方脸,一头短发干净利落,眉形锋利如刀,气势犀利,即便对住陆震坤也不算弱。
照例展示警官证后,女警官开门见山,“阮同学,我是西港区重案组督查黎胜男,你也可以叫我Madam黎,你的绑架案暂时由我负责调查。”
“了解。”燕妮低头吃三明治,对调查兴趣不大。
黎胜男的询问,她一律用“不知道,不明白,没发现”三字经应对,与全港所有青春期叛逆少女一个样,对警察存有天然的不信任。
黎胜男也只当例行公事,并未将未成年少女的供词放在心上。
两人走后,留下燕妮独自坐在病床上喝着红茶,等待她的下一波客人。
果然,还未到午饭时间,陆震坤就带领着阮宝珠与阮益明,装成心急如焚模样,匆匆出现在病房。
阮宝珠挺着个大肚,依照陆震坤指示,演戏演到出神入化,连自己都感动,一张口便落泪,顺势抱住燕妮,“阿妹,你总算回来!你不知道这几天我们都是怎样熬过来,我天天守在电话前,好怕漏接一通电话,错过一点讯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万幸你平安回来!”
燕妮逼自己勉强适应当前父慈子孝的热烈亲情,尴尬地拍一拍阮宝珠后背,“嗯……我没事……你也不要太激动,情绪激动会影响肚子里的BB…………”
阮宝珠适当收住泪。
大团圆时刻,有人站在墙边,不冷不热提醒,“这种时候你应当感谢天父。”
阮宝珠立刻改正,“是呀是呀,多亏天父保佑,保佑我全家安安稳稳,人丁兴旺。”
都不知西方天父听不听得明白“人丁”有几层意味。
阮宝珠退下,轮到阮益明上场。
燕妮注意到他又换一身名牌衬衫与卡其裤,戴一顶灰格子报童帽,正在努力向Old Money风格靠拢。
只是他嘴角带伤,不知几时又在外面惹上风流债,被人后巷套头,猛K一顿。
他僵硬地拍了拍燕妮肩膀,随即偷瞄身后的陆震坤一眼,仿佛认为动作未达标,又伸手摸一摸她发顶,这才在陆震坤眼底找到几许认可。
阮益明默默松一口气,开始背台词,“平安回来就好,这几天,爸爸也根本睡不着,在四处想办法筹钱救你,不管是五百万还是一千万,都没有你重要。”
一番话听得燕妮瞠目结舌,从前为十万块就能同债主沆瀣一气,逼她脱衣服拍三级片的“顶级好父亲”,竟然能有一日摸着她的长发,说着“一千万也不够她重要”的温情话语,她仔细观察他的眼,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嫌弃,眼神中流泻出的是慈爱与珍惜,仿佛上帝变魔术,为她更换一位她梦寐以求的好父亲。
真奇怪,祈祷期待的父爱近在眼前,她居然号无反应,眼泪和欣喜都被冻在身后,她面前的只有惶惶不安与犹疑不定。
她下意识地去看站在墙角一言不发的陆震坤,却见他似笑非笑,仿佛扮演上帝,正向她演示,什么是翻手为云覆手雨。
阮益明又提议,“我刚刚问过医生,没大碍的话今天就可以出院,你想吃什么,去广府酒楼怎么样?你从前总想去广府过生日,爸爸马上去订位置,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庆祝你平安回家。”
燕妮张了张嘴,未答话。
阮益明已然转过身去打电话订座位,而阮宝珠此时如同接力赛一般接过阮益明的接力棒,坐到床边来,还要拉着燕妮的手贴住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之前都忘了告诉你,医生这里面是个男孩子,你说……叫什么名字好?我准备好几个名,你读书多,你帮我挑一个…………”
燕妮不由得眯起眼,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阮宝珠,确定仍然是同一人,这才将目光转向陆震坤——
他在笑,笑得讳莫如深,似恶魔捧住世间奇珍,一件一件引诱她,心甘情愿堕落。
第79章 香江风月79
香江风月 79
她明知眼前一切都是陆震坤的阴谋,却仍然无法抵制这诱惑。
越是渴望,越是压抑。
她习惯孤独,不代表她不渴望被爱。
是哪一位当红女作家写过,“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钱。”以现实主义著称的小说家竟然也将“很多很多爱”摆在第一位,把“很多很多钱”视作退而求其次。
燕妮怎么能免俗?
她几乎想要闭上眼,尽情沐浴在爱的温柔晨光里。
这时还有阮益明殷情发声,“你们两姊妹慢慢聊,我先去办出院手续。”
说完,还不忘朝陆震坤点点头,算是实时汇报工作。
剩下阮宝珠仍缠住她喋喋不休讲育儿经,直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咳,阮宝珠才收起原台词,转而说:“我的OB也在这幢楼,正巧来接你,我同时间也约OB看诊,到时间了,我先去十二楼,免得耽误大家吃饭。”
说完总算松开燕妮手臂,转过身慢慢向门口走去,临出门不忘战战兢兢望陆震坤一眼,这一眼不再包含她从前口口声声讲述的崇拜与痴恋,余下的只有恐惧,以及动物界天生的警惕感。
阮宝珠走后,还不忘关上门,为“魔鬼”创造为所欲为空间。
于是病房内只剩下燕妮与陆震坤两个人。
她看着他,眼底不见惧怕,她皱起眉,似乎把他当做实验对象,要想尽办法,认真研究,务必找出答案。
而陆震坤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毫不客气,也毫不迟疑地伸手捧住她侧脸,低头吻上她苍白又冰冷的嘴唇。
这一段吻缠绵柔情,仿佛带着千万种爱意,需一字一句,勾着她的舌递给她。
他尝到梦中追逐的甜蜜,开心放逐,毫无顾忌。
而她是他遇到过的最具灵性的学生,从“一张白纸”到“青出于蓝”,只需三五次演练,已能诱使他呼吸紊乱,心跳如雷,无法自控地脑充血,下半身也充血,随时要变身成无脑野兽。
在抵达临界点之前,陆震坤十分明智地抽身离开,只留下大拇指指腹仍然流连在她微微凸起的唇峰上。
燕妮依旧是一张冷峻的脸,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打他了?”
“谁?”
“阮益明。”
陆震坤咧嘴一笑,“打女人的男人,迟早要被天父惩罚。”
“那你应当让他下十八层地狱。”
“我有比十八层地狱更恐怖的物业,你舍得让他去?”他捏一捏她下颌,早就笃定她恨憎当中夹杂渴望与爱意,根本不似表面冷漠,骨子里仍未长大,仍然脱不开亲情枷锁。
他握住她软肋,又赢一次,好得意。
而窗外天晴气朗,全港人似蚂蚁游动,都在低头为钞票忙碌。
因此梁家劲可以堂而皇之与程有松相约在城中心热闹茶餐厅。
程有松比他早到五分钟,已经喝上冻柠檬。
梁家劲坐到程有松左手边,问:“不好意思,介不介意拼桌?”
程有松不讲话,梁家劲便顺势落座,点好金枪鱼三明治与冰冻阿华田,桌子底下递给程有松一只黄色信封,“能不能走高层路线,想办法让这个人提早出狱。”
程有松接过信封塞进衣兜,再抿一口冻柠檬,头也不抬地讲:“你当我是总警司?”
梁家劲解释道:“我认为他是关键人物。”
“谁?”
“梅姐的大哥,王永树。十一年前因为二级谋杀与参与黑社会组织行动罪被送进屯水监狱,刑期不剩几年,因为在里面不老实,始终过不了狱长那一关,一分钟减刑都不给。”
“同陆有什么关系?”
“十一年前陆才几岁?好多事都靠王永树关照。”
“比如说?”
“不如我找时间给你讲睡前故事。”往事太长,梁家劲已经解释得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