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燕妮就当是看戏,外间纷纷扰扰与她全无关系,她兀自躲在自己浇筑的巢穴里,自欺欺人安心做一只缩头乌龟。
直到年轻警官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位手持黑色公文包,半白头发,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
她认出来,那是时常同陆震坤一道饮茶做礼拜的孙师爷,系城中有名的金牌状师。
孙师爷方才在门外经历一场大战,当下正忙着整理领带上的折痕,还要扶一扶眼镜,确定自己外形装扮一丝不苟,才抬起眼看向坐在审讯桌对面的燕妮,礼貌且疏离地向她伸出手,“你好,阮小姐,我是你的代理律师孙忠文,你也可以称呼我Sam。”
“孙律师。”燕妮与他握手,掌心触摸到与陆震坤完全不同位置的硬茧,一见即知这是一只常年握笔的手。
孙师爷右手压住胸前金色领带扣,在燕妮身边缓缓坐下。
年轻警官则坐在二人对面,从身后掏出一只文件夹,开始装模作样翻起来,上上下下扫一眼几乎空白的文档,信口问:“今天早上九点之前你都见过什么人?”
燕妮看一眼孙师爷,见对方给她一个肯定眼神,这才仔细回想,将人名一个接一个报给警官听。
而先前在门外闹事的古惑仔,已经被程有松领进另一件审讯室。
陆震坤对此十万分熟悉,他曾在这间屋“打电话”“吹大风”“做按摩”,O记的十八般武艺他样样经历,出门左转可挂牌收徒,武馆名字就叫“O记地狱”。
“程有松,你搞我就搞我,搞我阿妹是什么意思?怎么?当差人当腻了,想和我同归于尽,下地狱做鬼啊?”陆震坤在教堂讲课时收到阮益明电话,这才意识到程有松不肯老老实实吞下那口气,隐忍多时竟然从燕妮身上下手。
他的教士服都未来得及脱,便急匆匆赶到西港警署。
当下理智全无,天父亲自到场也无法劝他冷静,他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亮出獠牙,嘶吼震天,见谁都要上前撕下一口肉来,一泄心头之恨。
因此就连程有松都被他按倒在墙上,三个小警察扑上去,才勉强将他从程有松身上撕扯下来,被强行固定在座椅上,对他进行“肉体冷静”。
程有松挺起腰,双手拉住外套往前一抖,整理好督查应有的体面风貌,继而上前一步,对着座椅上发狂的陆震坤,故意挑衅道:“大佬,你玩我,我玩你,我认为相当公平。怎么?全港只有你陆震坤的小姨子碰不得?凭什么?凭你背后有大树,还是凭她考试拿第一啊?”
“程有松!”陆震坤好似一头蛮牛,被程有松三两句话便刺激得要再度站起来,埋头同他再战,无奈身边后生仔也都是初生牛犊,他才起身又被按回原位,只能瞪大两只眼,死死盯住程有松,要用眼神将对方厚实的身体都洞穿。
“冷静,冷静一点,坤哥现在毕竟是兴义的话事人,怎么还同后生仔一个样,一点小事着急上火,没必要,没必要。”程有松笑着摇摇头,以胜利者姿态,居高临下望住愤怒到极点的陆震坤,“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无懈可击,毫无破绽,没人能抓到你任何弱点?还能次次赢O记,次次全身而退,够你日日夜夜在别墅里开香槟庆祝?所以……现在呢?现在你开不开心,满不满意啊?坤哥!”
程有松一败再败,输得头皮发麻,连啤酒都喝完两箱。
此时此刻,终于换他志得意满欣赏陆震坤的无能愤怒,怎能不去开香槟庆祝?
可惜他当下只有一支烟,以及香烟燃烧时在空中缓慢盘旋的烟雾与他分享碾碎对手的快乐。
孤独,他竟然感受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与满足。
第97章 香江风月80
香江风月 80
陆震坤紧咬牙关,咬到牙根都吃痛,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前这位面目可憎的程有松刻在心间,至死不忘。
“阿坤,我劝你冷静。”程有松来回抚摸着下颌,拿出长辈口吻,朝他训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你从此以后有这么个把柄落到我手上,我叫你跪你就得跪,叫你死你就要去死!哈哈哈哈哈哈……”
他好得意,得意到陆震坤在脑海当中已经杀完第一千零一个程有松。
正值两个僵持不下时,一名眉高眼深的混血青年人走进房间,这人西装领带装扮到一丝不苟,与O记这班套头衫青年完全是不同风格。
新人物出场,连程有松都惊讶。
那人看也不看陆震坤,径直走向程有松,在他耳边低语,“程Sir,高抬贵手,政治部特殊线人。”
程有松哪里肯信?当场喷到对方满脸唾沫,“特殊线人?你当我白痴?他陆震坤是什么人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你同我讲他是政治部特殊线人?我顶你个肺!你不如告诉我他是下一届港督。”
混血男被喷得忍了又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手帕,仔仔细细擦去脸上残留的属于程有松的DNA,继而用算不上流利的白话说道:“大家都是同事,就当给曾生一点面子。”
一提“曾生”两个字,程有松果然变脸色,从嚣张到谨慎,也不过是一瞬之间。
见他沉默不语,混血男乘胜追击,“一点小事,总不至于要我亲自去找游Sir谈。”
游Sir是程有松上级,但仍未能与“曾生”平起平坐,程有松抓古惑仔在行,搞政治却依然是门外汉。
但他清楚游Sir的为人,同他的姓一个样,游刃有余,两方下注,谁都不肯轻易得罪。
于是绕开混血男子,走到陆震坤面前,一把攥住他衣领,与他两个人眼对眼,鼻对鼻,如同两头野兽正做生死决斗,“算你走运,不过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我就不知道了,你觉得呢?”
说完拍一拍陆震坤被扯得歪七扭八的教士服,带着一双恨意满满的眼,却勾起嘴角笑着说:“以后小心点,毕竟……出来混,迟早要还。”
陆震坤则瞪住他,一声不吭。
程有松给个眼色,几个摁住陆震坤的后生仔随即放开手,却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唯恐眼前这位暴力教士突然发狂。
最终警方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燕妮。
等她走出西港警署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天上的星都入眠,继续闪烁的不剩几颗。
陆震坤穿着他的教士服,沉默地走在燕妮前面,并没打算趁此机会给她一个温暖拥抱,深情款款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一定会保护她,做她的坚强后盾。
他深受挫败,挫败到失去任何表演欲望,只想找一间四面是墙的房间,抽一夜雪茄,谁都不见。
“坤哥——”
一道柔和声线打搅他的垂头丧气,陆震坤抬头,望见梁家劲就站在阶梯下,身后还跟着阿忠同他的黑色宾士车。
“嗯。”他轻哼一声,脸色依旧阴沉骇人,走过梁家劲身边时脚步不停,径直站到阿忠面前,问:“我的高尔夫球杆呢?”
阿忠听他电话指挥,即便一头雾水也带上球杆匆匆赶来,只是没想到在警局门前,刚一见面陆震坤就要向他索要高尔夫球杆,难道要在警局门口打“一杆入洞”?
没时间多想,阿忠急忙从后备箱里取出银色高尔夫球杆,双手递给陆震坤。
陆震坤接过球杆,上下看了看,吩咐阿忠,“你去扶住阿劲。”
“啊?哦哦,好的。”阿忠照旧是茫然无措,两只眼都不知道应当看向哪里,两只手却已经依照指示扶住更加茫然的梁家劲。
而陆震坤在车前试着挥一挥球杆,在众人的茫然目光下,朝梁家劲左腿一杆挥下——
凌晨三点的夜便不再孤单,人人结束美梦,探出头来围观,到底是谁发出哀鸣,似孤狼受伤,惨到极致。
第98章 香江风月98
香江风月98
“啊啊啊啊啊啊——”梁家劲的惨叫声响彻夜空,把本就寥落的星光吓得通通躲到云后,令夜色更深,霓虹惨淡,海风吹来似乎都夹带着南太平洋上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
陆震坤这一棍使出全力,打得梁家劲血脉都断流,腿部神经先得到一刹那的死寂,继而才是撕心裂肺、火灼刀割的疼,痛感在左腿腿骨集中爆裂,再慢慢扩散到四肢,直达头皮,让他疼到身体扭曲,手脚脱力,就连意识都模糊不清,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水泥地板上望着深灰色夜空不住地喘息。
梁家劲以为自己死了,却又在夜空下看见陆震坤的脸。
陆震坤的黑色教士服在夜风中来回摆荡,慈悲的装束里裹紧的是暴戾与仇恨,他双眼黑亮,布满阴沉幽光,投下的是对梁家劲的深层厌恶,此刻看他也仿佛看一具死尸,冷冰冰,随时准备送他上路。
“阿劲——”
恍惚之间,梁家劲听见有人呼唤他姓名,那声音低沉沙哑,冰冷透骨,浑然似地狱恶魔。
“阿劲,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手底下伙计各有各的算盘,偶尔玩玩小花招,赚点车马钱,我一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拿我的命去卖,只要他够胆认,我都敬他是真汉子。但只有一条,不要动我家里人——”
讲到这里,他突然烦躁地伸手抓头,力道大得几乎要在头皮上挠出三条血痕才罢休。
“叼你妈嗨!叼你妈嗨——”他一边骂,一边从兜里掏出香烟,大约是气血冲顶,对身体都失去控制,哆哆嗦嗦老半天才把香烟点燃,送到嘴里深吸一口,缓解他对尼古丁深重难移的瘾。
身边人从未见过如此疯癫的陆震坤,个个站在原地,噤若寒蝉,就连燕妮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人人看戏,唯剩下陆震坤与梁家劲演一出古惑仔兄弟情。
等陆震坤过足瘾,双眼才能聚焦,才稍微脱离野兽形态,两只眼也回复清明。
只是今早为主持教堂集会特意输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已经被他抓成凌乱不堪,如同一只溃散的鸟巢,承满狼狈。
“Sorry啊阿劲,忘记我从前没家人…………”他蹲下身,情绪突然从愤怒转为慈悲,和和气气,贴心温暖,正配他身上这件教士服,只不过头上几缕乱发逃脱发胶束缚,垂顺地散落在额间,令他看起来格外癫狂。
而他还要将抽得只剩一半的香烟塞到梁家劲嘴里,还在忙不迭安慰他,“你抽一口,抽够烟就不知道疼了。还是怪我,力道不够,不然一棍打断,嗙——你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梁家劲含住香烟,仰着头,烟灰慢慢落到他苍白的脸上,然而他却感觉不到疼。
梁家劲浑浑噩噩,灵魂在梦魇中浮沉。
啪啪啪——
陆震坤伸手,接连拍了拍梁家劲的脸,继续他的愤怒控诉,“只有你知道我同她当真,只有你知道她是我软肋,只有你知道…………阿劲,我一直都想,留你在身边,一是提醒我自己,做人做事谨慎小心,不要给任何人留把柄,二是想关键时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是你…………你太让我失望了阿劲…………我把你当兄弟,你却在玩我…………这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
他的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让在场的人都摸不着头脑,除了燕妮。
她清楚知道梁家劲的底细,桩桩件件都能与梁家劲的卧底身份对上号。
燕妮心中一时间警铃大作,直觉告诉她陆震坤这个疯疯癫癫的样,迟早要脱轨,惹出大事件。
果然,谁都没做过心理预期,谁都不能想象,陆震坤居然从教士服底下掏出一只黑漆漆手枪,忽然间对准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梁家劲,要在西港警署门口枪杀“警察”。
“阿劲,你猜,在我开枪之前,你的顶头上司够不够义气来救你?”
他在程有松手下受辱过甚,已然被情绪操纵,冲动放肆,毫无理智可言。
但凡他开枪,身前必是万丈深渊,等待他的只能是粉身碎骨结局,没有回头路。
第99章 香江风月99
香江风月99
“陆震坤!”这一声呼唤几乎出于本能,没有思考也没有犹豫,她此时心中只一个念头——拼尽全力挽留他。
陆震坤如梦惊醒,转过头来望向燕妮,猩红满布的眼睛里写满彷徨与不解,他不懂她的突然发声到底是为什么,他很清楚自己心中燃烧着一团烈火,烧干他所有理智,也占据他五感,操控他持枪手臂。
燕妮望着野兽一般的陆震坤,忽然意识到她亦在危险边缘行走,此时此刻但凡她讲出半个字为梁家劲求情,都在加速他的死亡和陆震坤的疯狂。
她深吸一口气,将红港凌晨霓虹灯倒影下残留的温柔通通吸进肺里,令自己焦虑难耐的心获得片刻宁静。
“陆震坤……”这一声婉转低柔,如同爱人床边呼唤。
她鼓足勇气,提起脚,慢慢走向他,在他疑惑目光下,轻轻握住他垂落的左手。
“我饿了,我们去吃宵夜好不好?”
她声音太轻,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陆震坤低下头,专心注视她,却似一头不同人语的兽,始终无法消化她突如其来的温柔。
“我从晚饭前就被带到警局,到现在一口茶都没喝到,你还需要我等多久?我很怕我突然低血糖发作要Call白车才能解决。”讲起话来忽然间又软又糯,是百炼钢化绕指柔,原本一条冷血无情的大蟒蛇都在无声无息之间被他暖热。
“吃……吃饭?”他一双漆黑惶惑的眼,终于恢复几分清明。
他看着她,渐渐从密网一般的情绪中解脱,再回头看一眼瘫在地上,捂住左腿,无助喘息的梁家劲,到此才意识到自己在暴怒之下都做了些什么。
仰头看西港警局高层玻璃窗,五楼中央那扇窗后,似乎站着一片阴暗湿冷的影,那人双手插兜,好整以暇,好似一名耐心极佳的猎人,无声无息坚守暗处,只等猎物粗心犯错,自投罗网。
燕妮也顺着陆震坤的视线看上去,果然她与他都生出同样猜想,全港最希望陆震坤当场开枪的人,就站在楼上,除了程有松没有第二人选。
她抬手轻轻搭在陆震坤持枪的手臂上,清楚地感受到教士服下他紧绷的肌肉,就连埋藏在皮肤之下的血管都在微微颤动。
“无论如何,你阿妈不会愿意看见这一幕。”
这一句是定山石,陆震坤听完终于卸下满身尖刺,默然低下头,收起枪,对地上狼狈不堪的梁家劲警告道:“你好自为之。”
继而拉住燕妮的手,转过身就要上车。然而迈出两步他又回头,朝着五楼亮灯的房间做出持枪手势,已在心底开出致命两枪,立誓要与程有松斗到底。
不死不休。
“阿忠,你送他去医院。”
阿忠接受任务,捡起地上的高尔夫球杆,紧紧抱在怀里,对眼前喜怒不定的陆震坤又多一层畏惧。
而燕妮一声不响,乖顺得好似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人,跟着陆震坤上车,坐在上副驾,再认认真真系好安全带,态度恭谦,一丝不苟,仿若回到数学课堂。
“想吃什么?”“回到人形”的司机先生如是问。
“火腿三文治。”
“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