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逢和江路是小时候在火车站被抱走的,那时他们跟随打工的父母外出,江逢三岁,江路还是个小婴儿。
他们从北方辗转到南方,起初被卖到了一个山村里,后来那家人发现江逢是个聋哑人,又把他赶走了。
江逢偷摸把江路也抱走,他才三岁,在满目荒凉的山野黑夜里穿行,背后亮起的火光就像搜罗队射出的子弹,他四处躲避又无处遁行。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马路边,最后被一个姓江的阿姨捡到了。
江逢那时没学过手语,不会怎么表达,他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天开始,他有了名字,江逢,弟弟叫江路。
江逢父母连夜来了云槐镇,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歇斯底里哭泣。
老两口过得并不顺利,从他们被拐开始,没有一天放弃过寻找他们,明明四十来岁正是壮年,却老态龙钟。
看到江路的遗像后,一家人更是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江逢再也不是流浪者了,他有了父母,可以回家。
那一天,许听芜和盛遇站在路边,送别江逢。
盛遇好像变得更瘦了,脸色疲惫,却对江逢发自内心地笑,江逢捧着江路的遗像哭。
盛遇伸出手,和他浅浅地拥抱了一下,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是属于男子汉的拥抱。
蝉鸣孜孜不倦地震荡在树荫间,弯曲绵延的路看不到尽头。
灿烂日头下,盛遇安静地比了个动作,一直带笑,许听芜仔细观看,理解了他的含义。
「去过更好的生活。」
江逢也离开了,盛遇身边凝聚的力量正一点点散去。
许听芜和她一起往回走时,闷闷不乐低头,脚尖踢过地上的小沙砾。
盛遇指尖碰她的脸颊,让她看他,随后浅浅对她笑。
许听芜都想说,你还真的笑得出来,你气色差成这样了。
把她送到诊所门外,盛遇看她走上台阶,走进大门,身影消失后,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他来到东南街外,那里停靠了一辆奢华的车。
盛遇不知道怎么称呼面前这个男人,知道他对许听芜很好,所以他尊敬地点了点头,有些拘禁。
“我是听芜的三伯,咱们见过。”
第102章 【102】瓦解·你凭什么让我走
盛遇继续点头,脸上露出一点不擅长交谈的局促,头半垂下来,看着地面。
这点细节自然不会被三伯遗漏,他看出男生的不安,于是和蔼地说:“别紧张,就是随便谈谈。”
盛遇坐上了三伯的车,和他一起在后座。
三伯说:“你的情况,我找人调查过,也大概知道一些。”
“……嗯。”盛遇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搜刮出这样的词汇来反馈。
许听芜曾经告诉过他,人之所以能被称为人,是因为他的社会属性,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她鼓励他:“所以盛遇,你得交朋友,你得多和人说话。”
但盛遇的社会关系少得可怜,他说不出什么话,也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说话,从小到大,和他对话最多的就是许听芜。
他面对许听芜的家长,也只能展现出礼貌的态度,却没有能力做到让人喜欢。
他的反应把三伯逗笑了:“这孩子,挺好玩的。”
盛遇又不说话了,下巴轻点,抬头看了眼长辈。
三伯看向盛遇:“咱们长话短说吧,你是个好孩子,你的情况我知道,我能帮你一些,但帮不了多少,你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吗?”
盛遇目光从窗外落往前方,有一栋砖红色的小楼房,三楼的露台种满了蔷薇花。
他像是已经做了许久的思考,很恭敬地对三伯说:“带她走。”
三伯内心震惊,将这丝错愕掩下,还没反问他为什么,不善于言辞的盛遇,断断续续开了口。
盛遇把自己的遭遇都告诉这位长辈,很多都是许听芜所不知道的。
他妈妈生下他之后,把他送去了孤儿院,那家人根本不在意,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因为那个人的爸爸要续命,他才被从孤儿院找回来,被当成血库,长期给他输血,一直持续半年之久。
盛遇的妈妈经常遭到他爸爸的虐待,他为了保护妈妈,也一并被殴打。
他说他之前也去找过警察,但是没用,换来的是更狠的报复,他们家是一个死局,没人管得了,他也没有出路。
运气好的是,去年那个人因为涉案被拘留了一段时间,但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出来了。
这些都是盛遇最为阴暗的过去,正如他满身的伤疤,他面目全非的后背。
现在他毫无保留地朝一位慈爱的长辈袒露,就是为了告诉他,他不能带着许听芜一起堕落。
“带她走吧。”盛遇声音已经沙哑了,眼眶泛红,“叔叔。”
尽管已经调查过不少,三伯听他亲口说出来,因为自己也为人父,还是感到了震撼和气愤。
他,以及坐在前排的刘律师,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三伯甚至有一刻动容:“孩子,你就不为你自己求点什么?”
盛遇摇头,他看向那栋房子,眼里是不舍的,同时也是解脱欣慰的。
“带她走,就是帮我。”
盛遇表达不出多高级的词汇,也不擅长说话,之后,他就再也没说一个字了。
长久静默后,他推门下车,对三伯微微鞠躬,以示谢意,转身离开。
盛遇心里的情感很充沛,他只是不爱说话,但他什么都知道。
许听芜已经因为他变得消极痛苦,很久没笑过了,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像初见那般,推门下车,踩上这片土地,一身骄傲和反骨,不用阳光照耀她,她自带光芒。
他骑车呼啸而过,即将冲往黑暗,却忍不住为她侧目。
许听芜一直在为不离开云槐镇而坚持,期末考试前,她狠狠复习,从来没那么刻苦过。
她觉得只要她在家长面前,表现出绝对的优秀,她就能换取筹码。
可三伯依旧坚决,不仅这段时间直接在舅舅家住下来,并且已经私下给她联系转校。
“我在这里真的没问题。”许听芜祈求,“我成绩没受一点影响,甚至可以努力考省状元让你们高兴,你就让我留下来吧。”
三伯语重心长:“不行,小猴儿,这不是你成绩好不好的事儿,成绩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许听芜已经开始钻牛角尖了。
“我们希望你顺利长大,希望你人格健全,平安健康。”三伯看着小女生此刻的样子,十分不忍。
没有阻止把她送到这里来,是他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选择。
三伯掏出手机,点开相册,一张一张地翻。
“小猴儿,这是我翻我二哥的遗物看到的,他当宝贝似的供着。”
照片在许听芜眼前组成一幅幅过往,倒带播放。
“这是你小时候拿过的奖,有数学竞赛的,少儿羽毛球,英语演讲……”
“还有这个,你还记得你参加的画画比赛吗,你没得奖,在家不服气地哭,说你画得好看死了,我们几个叔叔伯伯轮流哄,最后你爸用巧克力给你雕了个奖牌你才完事儿。”
照片上,是许听芜小时候画的一家三口,手牵着手,一起看日出。
“这个,你骑车摔了,拍拍裤子站起来,一脸神气说要追上前面那个人,说女生更不能服输。”
“你看看这些,再看看你现在,像你吗。”三伯递了个镜子过来。
镜子里反射着一张疲惫,没有生机的脸。
“乖女,你要帮他,要救他,是靠力量,而不是牺牲你的血液去供养。”
三伯不知道给这个年纪的小孩讲这些,她能不能懂。
“你现在还小,觉得一个盛遇就多么刻骨铭心,多了不起,可你长大了,再回首,就会觉得,这算什么。”
人生就是这样,一段漫长难捱的时间,在整段生命中,不过是渺小的断点,没什么人不能忘,没什么坎儿迈不过去。
“乖女,爱人之前,先爱自己。”三伯摸了摸她低丧的脑袋,“你想想,你爸爸妈妈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小姑娘低垂脑袋,趴在书桌上,不说话。
三伯点到为止,起身走出门,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暗自叹气,她这么聪明,会想明白的。
但目前,显然许听芜只清醒了个大概,在过几天,得知是盛遇主动让她走时,更加崩溃了。
内部瓦解的力量摧枯拉朽,她考完期末考试,气愤地把盛遇拦在学校里。
小女生一脸倔强和质问:“你凭什么让我走?”
第103章 【103】分别·我的小狗呢?
盛遇手上还拿着试卷和铅笔,书包单肩挂在背上,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揉许听芜的脑袋,温柔地笑。
“我问你到底为什么让我走!”许听芜把他的手甩开。
她觉得哪怕家长再不理解,盛遇和她起码是一个战线的,他们捆在一起,应该步调一致共同进退。
但是现在,她有种深深的,被背叛、被自己人中伤的感觉。
是他说的,她走不掉了,她已经做好准备,可他又推开她,让她走。
考场外面有同学经过,见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都纷纷侧目。
许听芜很想瞪回去说,没见过人吵架啊,看什么看。
她拉着盛遇,步伐走得很快,来到操场,在空旷无人的地方把他松开,瞪向他:“你到底什么意思?”
盛遇仅仅是垂眸看她笑,抬起手,握了一下她大拇指后背:“乖乖的。”
许听芜直接炸了,气得肺管都在疼,控诉他:“我说的东西你一句话都没记住!”
她很想说,她白费心思了,陪他那么久,都陪了个寂寞是吧,说让她走就让她走。
“听芜。”盛遇弯下腰,和她视线平齐,哪怕她语气多激烈,他也温柔地哄她,“去过,更好的生活。”
许听芜心里当即就涌上一股绝望与愤怒共存的潮水,她猛地把他推开,盛遇后退了好几步。
虽然气愤,但她脑子里还是涌现出,那天在烈日炎炎的树荫下,盛遇对江逢比划的动作。
今天他对她表达了同样的愿望,他让她走。
许听芜不想再和他争辩下去,率先扭头离开,留了盛遇在原地。
盛遇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在操场久久伫立,然后坐在台阶上面发呆,默默点了根烟,孤独地抽起来。
她说的话,他都记得呢,一句都没忘。
怎么在阅读理解里找中心,怎么写作文的开篇和结尾,怎么表达主题,都记得。
还有她坐在座位上,一脸得意告诉他:“这个年纪,你要尽情表达,敢爱敢恨,想生气就生气,想自由就追求自由。”
她说这些话时,有种天真的庄重,和毫无道理的可爱。
“因为你错过这个年纪,就会越来越圆滑世故,随波逐流。”
盛遇单手撑下巴,耐心宠溺听她讲,无比配合地点头:“嗯。”
“所以盛遇!”许听芜将笔指向他,就像仙女的魔法棒将他点中那般,“你此刻最想表达什么!”
“嗯……”盛遇认真想了想,实话实说,“想抱你。”
许听芜红着脸,恨铁不成钢,把笔尖在卷子上使劲戳:“许老师上课期间,禁止谈情说爱。”
盛遇低低地笑,抬起手,把烟含进嘴里,深深吸入,重重吐出,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有些发红的眼眶。
还有小女生经常越过他,把窗帘拉开,让他坐在阳光下。
她无端郑重地说:“哪怕只有一束光,也要渴望追求太阳。”
盛遇心想,太阳不太阳他不稀罕,他只想睡个午觉。
但他还是乖乖窝在太阳下面睡着了,脖子被晒得黑了两个度,把许听芜后悔得不行。
他之后才知道,那是许听芜想刷题看不清楚卷面,但她给他讲的是要相信奥特曼。
不过他依然记住了那句话,「哪怕只有一束光,也要渴望追求太阳。」
但是他已沉入深海,追不了太阳,他就这么一束光,更不忍带进海底。
如果许听芜知道那天傍晚,是她这个学期最后一次看到盛遇,她必定不会凶他,只会好好和他道别,让他照顾好自己。
她走出校门,坐上三伯的车,以为三伯会如常把她送回诊所,但司机却一路开上了高速。
窗外熟悉的景色倒退,云槐镇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你什么意思,三伯,你往哪走呢!”许听芜慌乱地坐起来。
三伯坐在副驾,从后视镜里看她:“姑娘,别怪我,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许听芜一下子就无措了,她疯狂到想要推门出去。
最后,她见事态无法挽回,妥协了,觉得走就走吧,那你至少让我回去给舅舅一家还有同学道个别,留点话啊。
“小孩哪有那么多人际关系要处理,你回去了就不想走了,还不如果断点,省得回去了哭哭啼啼的。”
“咱们不回连海,三伯最近在湘南做工程,给你报了长礼中学的借读,长礼你知道吧,全国排前几的,激动不,是不是斗志又燃起来了?”三伯想努力逗她笑。
许听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想,脑子就跟空了一样。
她明明刚才还气愤盛遇为什么同意让她走,现在却什么责怪的情绪都没有了。
她只后悔没有好好道个别,没有抱抱,没有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说会儿话。
「你早就知道吧。」她给他发消息,却莫名平静,「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等我回来。」
她的消息石沉大海,根本没得到盛遇的回复。
许听芜又给赵飞萤发短信,说她转学的事。
赵飞萤接受不了,立刻打了个电话过来,素日彪悍的小女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漂亮宝……你咋说走就走啊,你们家是属忍者的吗,来无影去无踪的。他们把,把你送过来,又把你接走,凭什么啊。”
明明前几天还觉得身处涨潮的密封铁盒里的许听芜,现在忽然冷静下来。
她安慰赵飞萤:“没事,你好好准备高考,高三不是过得快得很吗,我考完就回来找你们。”
“啊……你个没良心的女人,你怎么那么冷静啊!你特么是不是没爱过啊!”赵飞萤啜泣,断断续续地。
奇了怪了,许听芜也觉得,怎么那么冷静啊,车离云槐镇越远,她反而越清醒。
“宝,你真的得收心学习了,没我给你抄作业,你不会的题你得去问。”她叮嘱,“还有,麻烦帮我……”
“你特么别说那个人,我知道你要说谁。”赵飞萤抹了把鼻涕,“见色忘友的东西,我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