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洪劲妮长舒一口气。
不经大脑一气呵成的骂完,突然有种莫名的兴奋感攫住了她,身体里的疼痛和不适在发泄中得到了释放。
过了几天,洪劲妮因伤口而痛得死去活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于是再次爬上顶楼,抓着栅栏,怼天怼地,发泄不甘与痛苦。
“老天爷!你对付我的这些手段,我也一回生二回熟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这点小病小灾就想把我打败,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出招吧!我洪劲妮接着呢!”
突然,“砰”地一声,是易拉罐被碰倒的声音。
洪劲妮警觉地回头,天台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冷风呼呼刮过她的脸庞。
易拉罐被风吹的叮铃当啷,滚到了她的脚边,原来是风。
她吸了吸鼻子,朝天空竖起中指!
“你——就你,老天爷!有种给我下来!你有本事就来东北微服私访一趟,跟我面对面单挑,不带摇人的啊!您老降落的时候别跑偏了,坐标临川市临港区和平街 63 号!要是让我碰着你,直接把裤子松紧带薅出来,把你吊人民公园的歪脖树上!五步之内给你抽筋扒皮,十步之内取你项上首级,让你在宇宙的尽头东北安家,彻底回不去!”
洪劲妮骂完神清气爽,顿时胸不疼眼不花手不麻了。
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天台,临走前,顺手捡起了易拉罐。
那天回去后,洪劲妮在自己的床边看见了一个画着笑脸的橘子,嘴巴还是红色的。
洪劲妮拿着橘子琢磨起来,在医院里,能有两种颜色圆珠笔的人,那一定是某一个医生送给她的了。
从那以后,每次洪劲妮做完检查回来,床边都会放一个画着笑脸的小橘子,那是她化疗期间最大的安慰了。因为笑脸小橘子的出现,洪劲妮去骂老天爷的频率也降低了。
这段时间,林子昂因为工作没有办法陪在洪劲妮的身边,但他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安慰她。唐清扬和聂笑谦也是,毕竟都是初入职场的新人,还没适应工作的节奏,医院里只有洪建国陪着洪劲妮。
第三次化疗的前一晚,洪建国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只有洪劲妮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她突然很想看看胸前的伤口,就在她脱掉衣服,还没来得及看的时候,想给她惊喜的林子昂忽然笑着推门进来——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定住了。
洪劲妮永远都忘不了林子昂看到自己伤口时的表情,林子昂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就像锋利的手术刀,再一次在洪劲妮本就血肉模糊的疤痕上又划上了新的伤口。
那天晚上洪劲妮失眠了。
她大半夜走到卫生间,掀开了自己的衣服,看到胸前触目惊心的伤口时,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再加上化疗之后的疼痛和男朋友恐惧又嫌弃的眼神,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她不知道自己这副身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洪劲妮走出病房,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像游魂一样飘荡,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上了医院的顶楼天台。
这一次她不想骂老天爷了,她想死。
她第一次越过了栅栏,却发现栅栏外,还有一个缓步台,缓步台上还有两层防护栏,应该是医院怕病人跳楼自杀而设计的。
“真是麻绳只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拿刀,没力气。跳楼,有门槛。想死都这么磕磕绊绊。”洪劲妮自言自语,眼眸掠过一丝淡薄的笑意。
真是活着难,想死也费劲!
也不知怎么的,洪劲妮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虽然死不了,但她很想体验一下濒死的感觉。
如果她松开一只手,抬起一只脚,闭上眼睛,是不是就能获得死亡同款体验呢?
她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寒风灌入她的口腔和鼻腔,穿透她薄薄的病号服,刮在她娇嫩的伤口上。她感觉到面颊上那种呼啸而来的冰冷压力,直到脸上的泪痕被晚风吹干,紧绷在脸颊上,仿佛做出任何表情都会撕裂皮肤。
洪劲妮试着松开了一只手,就在她要抬起一只脚的时候,突然,背后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一个人的手臂抱住了她的腰!
“拉住我——”
那人的手臂非常有力,还没等洪劲妮反应过来,他就紧紧箍着洪劲妮拽离了防护栏,借着惯性,两个人滚到了地上,那个人顺势把自己垫在了洪劲妮的身下。
洪劲妮俯身趴在这人的身上,她听见他胸口处传来有力的心跳声。她支撑起身体,发现身下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他戴着口罩,黑色的复古眼镜已经被甩到了额头上,脚上的洞洞鞋也飞到了一边。
小医生扶正眼镜,撑起身体,问道,“你没事吧?”
洪劲妮呆呆地点点头,心想,本来就没啥事,你抱着我一摔,这伤口倒是有点撕裂的疼了。
小医生站起身,穿回拖鞋,整理下白大褂,立马拔高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干嘛?”
洪劲妮心想,我想死,但是你们医院的建筑结构不允许……
但这么说也太没面子了,她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前半句——
“我想死。”
“你为什么要死?你凭什么去死?你这么年轻就去死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
连珠炮般的质问,让刚刚被救下的感谢,一瞬间化作了委屈。
洪劲妮没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想死你也管!凭什么?我得癌症了,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小医生也是伶牙俐齿半句不落下风,“得癌症的人多着呢,每个人都费尽千辛万苦,忍着疼痛也要活下去,怎么就你忍不住?”
我去!这医生嘴太狠了,一般人这种情况不都应该安慰一下我吗?
洪劲妮不甘示弱,“那能一样吗?别人开刀都是切身体里的东西,我切的是什么?”
她站起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切的是我的胸!我的乳房!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想死一下还不行啊?”
“谁说你不是完整的女人了?谁来定义女人该有什么了?”
小医生也气急了,“有的人腿还截肢了呢,你说他就不是完整的人吗?人家参加残奥会的运动员,跑起来比你我还快呢!”
洪劲妮委屈极了,声音颤抖起来,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
“你不懂!我男朋友看到我这个样子……他都害怕了!”
“他害怕那是他的事儿,他胆子小让他练胆!你干嘛自杀?”
洪劲妮瞬间醍醐灌顶,竟然无力反驳了呢。
小医生舒了口气,放缓语气劝解道,“你千万不要为了一时冲动毁了自己!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用钱都买不到的,时光倒流,爱而不得,还有死而复生!你要是从这跳下去,你就不是少一个乳房了,你是整个人都摔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了!”
洪劲妮哭着,委屈道,“可是,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怎么活下去?咬着牙活下去!流着血也要活下去!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很难,有人是因为疾病,有人是因为贫穷,有人是因为压力……大家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紧握着拳头活下去。”
小医生叹口气,收敛起剑拔弩张的样子,恢复平时的音调,他嗓音温柔而不失深沉,在口罩的覆盖下多了一层回响。
“你的病只要坚持治疗是能够痊愈的,失去一个乳房又怎么样?你也很漂亮啊……”
洪劲妮倏地顿住了。
这是她做完手术以后,第一次有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夸她——你很漂亮。
那一刻洪劲妮才觉得她被治愈了,她想要的或许就是一个人对她说,你很漂亮。
因为“漂亮”这个词,不是形容病人的,而是形容普通人的。
形容病人大多都是,你很积极,你很阳光,你很乐观……
但漂亮,是在健康的基础上才能得到的殊荣。洪劲妮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自己漂亮或不漂亮,而是她终于被人当成普通人看待了。
洪劲妮的眼泪说来就来,几乎弄不清原因的,她竟又哭了起来。
小医生想去安慰她,但手悬在半空,有些无措。
她抹着眼泪,抬眸盯着小医生的眼睛,呆呆地问,“我很漂亮,真的吗?”
“真的!”
小医生笑了,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巾,“你把眼泪鼻涕擦擦,就更漂亮了!”
洪劲妮接过纸巾,擤着鼻子道,“医生,那你再夸我几句,我可能就不想死了。”
小医生隔着口罩扑哧一笑,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我得赶紧走了,你不许再跳了。你再跳,我可没时间救你了!”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仿佛带着温和地揶揄。
“嗯……”
洪劲妮的心被小医生温柔的语气熨帖,心想,我刚才也没真想死。
小医生拿着电话跑了两步,突然定住脚步,转过身,回头朝洪劲妮喊道。
“你很漂亮……真的!”
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还带着一丝羞赧,低沉动人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天台。
直到小医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但这句话仍在洪劲妮的耳畔回荡。
在她听来,这句话宛如一道命令叫做万物生长。
洪劲妮骤然感到身体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呐喊着想要破土而出!
——那些身体里破碎的声音,那些愈合新生的过程。
在这一瞬间全部涌现出来,她仿佛听见了血液流动的声音,肌肉组织生长的过程,皮肤交织粘连的低语。
她想要好好活下去,感受这仅有一次的生命,体验这千疮百孔但实实在在的生活,满足身而为人的渴望和天性使然的好奇心。
她要主动地、坚强地活下去。
第二天化疗的时候,洪劲妮躺在病床上,痛得翻来覆去,一边流着泪一边默念着。
“我很漂亮,我很漂亮……”
之后的几次化疗,洪劲妮都是靠这句话度过的。
这件跳楼自杀的乌龙事件,成了洪劲妮心中的秘密,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事情的全貌。就连唐清扬,她也只是说了一半的真相,只告诉她自己在楼道里哭泣,遇见了一个安慰她的小医生。
洪劲妮不希望身边的人知道,她曾冒出轻生的想法,甚至还去实践了,并且以失败告终。
当治疗结束后,洪劲妮终于有力气去寻找这个小医生了。
她跟主治医生比划着,“就是高高的,戴着眼镜,脾气挺凶的男医生!”
主治医生把那晚的住院医师拉过来,“你说的是他吗?”
洪劲妮看着面前的人摇摇头。
“可是那天值班的就是他啊!”
那个小医生就这样在医院里人间蒸发了,洪劲妮甚至都觉得这是不是一个梦,她梦见了一个人,对她说——你很漂亮。
化疗结束,洪劲妮出院后约了林子昂见面,正式提出分手。
就像剥离掉癌细胞一样,林子昂也离开了她的生活,干干净净的。她开始慢慢运动,谨遵医嘱,每半年就要去医院复查一次。
那段时间,洪劲妮开始练习冥想,看了很多关于疾病和死亡的书籍。
她突然发现,明明每个人都会死,但很多人都没有经历过死亡的教育,这就导致了死亡教育就像我们人生的短板一样,很多人在没有接受死亡的时候,死亡就已经来临了。毕竟,一个人如何看待死亡,就决定了她如何看待生存。
一年后,洪劲妮开始重新进入职场。她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就发现这份工作让她并不快乐。因为她真正想做的是那种跟人沟通,充满感情交流,能获得成就感的行业。
自从患过癌症,洪劲妮的人生观就变成了——向死而生。
活着,但用逝去者的心态。
洪劲妮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会完全遵从自己的内心,问自己,如果第二天我会死,那这件事情值不值得我做?当值得的时候那就一定会做,如果不值得就绝对不会浪费时间。
于是,洪劲妮果断辞职。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所以她选择了一个自己得不到,但是却能够帮助别人获得喜悦的工作,那就是创业开了爱妮婚礼策划公司。
人一旦跟癌症有了亲密的接触,就要随时做好最坏的打算。
洪劲妮知道,有一天她的身体里,可能会再次发现癌症。她也永远都记得医生对她说过的,在她这个年纪发现一侧乳腺癌,那另一侧发展为乳腺癌的概率为 25%到 30%……
但洪劲妮尽量不让这件事情影响和困扰到她,与其盯着那五分之一的概率惴惴不安,不如看向那五分之四的概率从容达观,肆意而活!
水下,洪劲妮吐完最后一口气,“砰——”地一声破水而出!
她努力喘着气,这种窒息感像极了她曾经得癌症时,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濒死感。过去的种种画面在她脑海里飞速闪过,活着对她来说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洪劲妮靠在浴缸内沿,忽地想起来,她曾在书上看到这样一首诗。
“对有些人,那致命的一击是生命的开始。
他们,直至死亡,才获得生命。
他们,如果曾经活过,也是行尸;
当他们死时,才重新有了活力。”
……
如今,她已经重生了。
在每一个坚持不下去的时刻,洪劲妮都会想起天台上,那个小医生对她说过——你很漂亮。
洪劲妮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用手掬一捧水轻抚在脸上。
滴答滴答,水声里,洪劲妮却没有听见,别墅一楼的大门已经被打开了。
咔哒咔哒,一个穿着 John Lobb 黑色单扣皮鞋的男人拖着行李箱,缓缓走了进来……
23 闹的还是民国戏子冤魂鬼?!
周日,白暮晨本来的计划是,下午去陆卓然的房子那简单收拾一下,顺便把自己的手工皮鞋搬过去。
但自从他跟白鹤年加入了广场舞队伍,每天下午广场舞阿姨们就在群里疯狂的@他俩,白暮晨秉承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则,为了支持母亲的舞蹈事业,还是献祭般地又去跳了一天广场舞。
结果跳完以后,广场舞阿姨们硬要拉着他,给他介绍对象,白暮晨分身乏术,赵彩霞女士也完全不帮,乐呵呵地看着儿子变成抢手货。
最后白暮晨被逼无奈,低声威胁赵彩霞女士。
“妈,你要是再不帮我,我就说你儿子阳痿了啊!”
“哈哈哈——”
赵彩霞女士暗戳戳掐了一下白暮晨,随后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起来,“今天大家都散了吧,我儿子脸皮薄害羞!等到时候,我把我儿子的各项信息发在咱群里。谁家闺女感兴趣,再找我们家暮晨单聊,好不好?”
白暮晨终于摆脱了“种猪配对”危机,回家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皮鞋,就打车来到了台町区 52 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