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没事了。”男人耐心地一声声安抚着,他能感受到怀里娇躯的颤抖,也无法想象她刚刚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只想缓解着她的恐惧。
然而林娇突然站了起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擦擦眼泪,急匆匆地往屋里走去:“我们得马上收拾东西走,裴景,我杀人了,我们得赶紧逃。”
刚走两步,手被抓住了。
男人宽厚的手包裹着她沾着血迹的小手,面色也有了几分凝重:“不收拾了,直接走。”
他没问发生了什么,显然也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先离开。
可惜的是到底他们还没走,裴夫人就已经带人找了上来。
林娇被带走了,据说裴清河还剩最后一口气,裴老爷请了全城的大夫来了府上,而林娇则被看管起来。
她窝在柴房里,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月亮。
恐惧,冰冷,饥饿,所有的负面情绪到了极点后,反而只剩下了麻木。
她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散乱的头发,浑身的污浊,她自己都能闻着的恶臭,都是她从未经历的。但这只是开始。
裴清河定是活不下来了,等他死了,等着自己的,必然是更令人绝望的处罚。
林娇想起听人说过,曾经只因一个丫鬟给裴清河用了床上助兴的药,裴夫人便把她打发去了窑子里,成了人尽可夫的妓子,让她生不如死。
若是自己……还不若死了算了。林娇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那支银钗,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净了,抵在自己脖子上。
锐利的银钗在那里放了好久,她始终下不了手。
那一刻,林娇脑海里,全是裴景的脸。
方才她被裴夫人抓着头发扇脸时,她看见了裴景红着眼睛地嘶吼:“别动她!”
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人,第一次露出那样的表情,自责,内疚,愤怒,像是笼中困兽,怒声嘶吼着,他被家丁们围在地上拳打脚踢着,眼睛却始终看向自己,爬着也要向自己这边来。
林娇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疼的时候,他会比自己更疼。
那自己若是死了呢?
女人终究是放下了钗子,压抑不住地小声呜咽。怎么办?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发现自己舍不得死。
裴清河果真还是死了。
林娇被带过来的时候,裴夫人恨不得冲过来再给她两耳光。
“贱人!你敢害死了我的儿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已经想了一万种折磨林娇的方式,却没想到官府的人会在这个时候来。
裴夫人有些发愣,这种事情,她当然是希望能用私下的手段来解决,去了官府,变数大不说,不能随心所欲折磨这个贱人不说,清河□□不成反被杀的事情也会闹得沸沸扬扬。
可官府拿人,她怎么敢阻拦?
等林娇被带走了,她才反应过来是裴景报了官。
裴景与林娇到底是不同的,他怎么说也是老爷的儿子,如今裴清河死了,他甚至就是唯一的血脉了,老爷自然是不会允许她做得太过分的。
可是丧子之痛的裴夫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那个小贱人,以为去了官府,自己就没办法了吗?
裴景确实报了官,与其把林娇留给裴夫人,倒不如进官府。裴清河欺辱人在前,若是遇到了清正廉洁的好官……清正廉洁的好官,他自己都知道,这个希望有多渺茫。
男人几日来,把自己能找的人都找过了。
曾经的下属、同僚、战友,他一个个去求见,推着轮椅的男人,挣扎着跪到了地上,对每一个人说着。
“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妻子。”
曾经的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只剩了这一身傲骨了,可如今比起林娇来说,自尊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即使已经低到了尘埃,却都无一例外地遭受了拒绝。
有心软的倒还是会解释几句:“若真是裴家自己的事情,举手之劳,本官倒也乐意为之。但是裴大……裴公子,你是有所不知,那裴清河才与杜尚书家定了亲,本官若是帮了你,不就是打了尚书大人的脸吗?”
若论家世,裴家一个商贾之家,自然是高攀不上尚书家的,更何况这位杜尚书还是孟承安面前的红人,但那尚书家的小姐吵闹着非他不嫁,才有了这么一门亲事。
这一世的孟跃依旧是内阁首辅,只是没了裴景的助力,首辅与皇权的对抗并没有一边倒罢了。
那也是他们这些人不敢得罪的存在。
裴景这才发觉自己失算了,裴家的手伸不到官府里,尚书家却是可以的。
他的手指几乎要在掌心里扣出血迹,娇娇在牢房里,定然不会好过。他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心痛的窒息感让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那么没用?为什么护不住这个人?她现在该有多疼,多害怕?
***
林娇不知道自己这几日都是怎么过的。
她人生的前十四年,享尽了所有的荣华。嫁给裴景的这六年,虽是苦了些,但也算安安稳稳。
可这几日,就像是把剩下所有的苦都吃过了。
他们将烧得火红的铁块烙在了自己脸上,手指被竹简夹过,连鞭刑,都成了最普通的。
有一日她的□□突然留了好多血,听说是有孩子流了。但那时候的她甚至连悲伤都没了。
怎么会那么痛?她以为已经是最痛的时候,便会有更痛的刑罚。林娇每一日清醒时,想的都是,她怎么还没死?
她连裴景,都很少想起了。
她想的全是爹爹,保护着自己从未受过一点苦的爹爹。神志不清时,她就一遍遍叫着爹爹,一遍遍求着爹爹带自己离开。
“看着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娃,怎么这般倔?”
“横竖都是死刑了,签字画押有那么重要吗?”
“你是不知,杜尚书那边发话了,必须要让她承认是受了裴家大公子指使故意杀人。”
“啧,那也没办法了。今日该用哪个刑了?”
两个狱卒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声响。
“谁发了话?”
那两人吓了一跳,等转身看到来人后,更是吓得身子一哆嗦。
“陆……陆大人!”
两人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林娇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睛,朦胧中只看见了身材颀长的男子,一身绯色官服,挺直的脊背里带着一股浩然正气。
这会儿那人正面带怒气地指责那两个狱卒。
“本官便是这么教你们屈打成招的?”
第40章 前尘(三)
陆思明面色铁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
“把此案的所有卷宗都呈上来, 本官要亲自审理。”
“可是……”一个狱卒小心地想要提醒,“是杜尚书那边……”
“你现在是在公然行贿本官吗?”陆思明面色沉得更厉害了,“便是皇上来了, 也该依大梁律法行事。”
他平日里温和又好说话,但大家都知道其实是死脑筋一个, 另一人悄悄对方才那狱卒摇了摇头, 他们这些底下的人无非是夹在中间为难,跟陆大人多说也无益,不如报给尚书大人。
待那两人离开了, 陆思明转身去给林娇松绑。
满身污垢的女子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了,刚一松绑, 人就直直地向地上倒去,陆思明赶紧扶住, 女人便落入他的怀里。
林娇身上的斑斑血迹也蹭到了他的衣物上,男人却没有丝毫的在意。
“姑娘!”他叫了一声, 清冷中又带着温柔的眉眼,这会儿流露出几分关切。
林娇紧闭着双眼没有回答, 她其实是听着了, 却无力也无心回应。申冤、逃离什么的,她都不想了,只想要一个痛快而已。
女子散乱在脸上发丝隐隐露出被烫过的面容, 陆思明眉头一皱,伸手又拂开了一些,果然看见被烧得黑焦的皮肉, 让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再联想到方才听到的, 怒气不自觉地就在脸上汇聚。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 怎么能容忍此等冤屈。
他到要看看,这个女子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要受此等酷刑。
然而他掀开头发的这个动作,却像是刺激到了女子,林娇伸手捂住了脸。
无声的动作,却让陆思明可以想象昔日这位姑娘有多爱美。
他伸手将林娇被汗水和血水黏在一起的发丝,又轻轻地盖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他只觉着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心疼,夹杂在那恼怒之中,压在胸口处闷闷的。
“是我束下不严,让姑娘受委屈了。姑娘的案子,本官定当严格审理,若是有冤屈,也定会为姑娘申冤。”
林娇没有回应。
因为离得太近,她能闻到陆思明身上仿若松香的气味,她不喜读书,那一刻却想着,君子如松,似乎是可以用在他身上的。
像是个好人,只是她已经全然不想活下去了。所以任凭陆思明怎么说,林娇也是只字不理。最后男人声音停了一会儿后,一件干净的衣裳盖在了自己身上。
方才闻到的味道,携裹着温暖将她围绕其中。林娇抬头,在那好看的眉眼里读出了怜悯。
“是我考虑不周,姑娘先休息吧。”
离开后,陆思明连夜翻看了卷宗,自然也是察觉到了种种不妥。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姑娘竟然是敬国公的女儿。
敬国公林锦正的名号,在大梁算得上是家喻户晓。
也许是因为惋惜为国奋战的英雄,女儿却落得如此下场;也许是因为被之前怀里单薄的身躯、满目疮痍的伤口所触动。陆思明心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与难过。
他请了大夫给林娇诊治,大夫把脉后将他叫到了外面,冲他摇了摇头。
“伤得太重了,这位小娘子流掉了孩子,不仅没有好好调养,还受了此等酷刑,身心俱损。她身子骨原本就弱,如今……”大夫叹了口气,“怕是回天无力了。”
陆思明的心一沉。
他付了诊金,再三谢过大夫,才让狱卒将他送了出去。
男人看向了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人,大夫那些话,是背着这人说的,可林娇就像是有所察觉一般。
因为欺辱自己的人已经死了,因为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所以申冤昭雪对她来说,可能真的并不重要了。
不肯签字画押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不愿意承认是被自己夫君指使的罢了。
陆思明紧紧攥着拳。
可即使如此,这个案子,他也要审,要堂堂正正地审,至少让她走得明明白白。
升堂审案的前一天,陆思明在大牢外看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
在了解过这个案子后,他大概也猜到了那就是林娇的夫君,裴家大公子裴景。
裴景此刻看着甚是狼狈,本就简朴的青衫沾了不少泥,脸上带着青紫,双手紧紧扣在轮椅上,自然也没了平日里处事不惊的气度了。
但即使如此,陆思明也觉着,此人非池中之物。
可惜了,男人想着,不管是他,还是狱里那名女子,亦或是他们。
沉默地站立一会儿后,他吩咐了旁边的书童几句,书童走了过去。
“裴公子,依着律法,确实没法子让您见您夫人,但若是您有什么想捎的东西,小的可以帮帮。”
男人死寂的眼里,有了片刻的光亮,只是又转瞬即逝,他一连说了几声多谢,那声音已是嘶哑难听。
迟疑片刻,裴景将怀里一直揣着的一枝桃花递了过去,那应该是才摘下来不久的,花瓣尚且鲜嫩。
“有劳小公子了。”
书童接了过去,又看着他修长匀称但并不整洁的手,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后,竟是翻找不出任何东西:“抱歉,在下……”
书童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找自己的赏钱,赶紧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说完赶紧向里走,只是又被男人叫住了:“请问,我的娘子,怎么样了?”
背对他的书童有一瞬间的心虚,自是也知道林娇的情况的。他转身,在裴景藏着希冀的目光中,干笑两声。
“裴公子您放心,我们家大人,必会秉公执法,还你们一个公道。公子与令夫人,很快就会团聚的。”
他的避重就轻,不知道裴景察觉了没有。或是也察觉到了,却还是自欺欺人抓着一线希望。
陆思明回了牢房时,门口的狱卒见了他,面上露出几分慌张,一人着急地就往里走,他立刻出声呵斥:“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