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耽叹了口气,“我只能告诉你,元劫鞭是对仙身施刑的神器,任你修为多高,都抵挡不住,但是用法却极其微妙,有的人只挨几下,就魂魄受损,即使再投胎,也难保不是个傻子,而有的人,就算抽了三百年,看上去死去活来,最后还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季玄他是司神器的仙君,于此事最为精通。”
阿尝说不出话来。
季玄,你让我欠你这样的情分,到底该怎么还你?
凌耽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季玄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觉得欠他人情。”
掌柜的忽然匆匆进来回报,“玄玑仙君来了。”
话音未落,季玄已经跟着进来了,一身白衣清清爽爽,也半点没有宿醉的样子。
季玄没理凌耽,一眼看到阿尝,笑道,“你果然在这儿。”
阿尝纳闷道,“你找我?找我有事?”
季玄明显噎了一下,半晌道,“没事,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阿尝好奇,“你怎么找到我的?”
季玄仿佛不大高兴,淡淡道,“你最近刚刚凑够了钱,又说有急事要办,除了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这人这么快追过来,不会是还记得昨晚的事吧?阿尝的脸忽然红了。
凌耽看他们两人忽然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心中好笑,站起来假意走到里间去拿账簿。
阿尝想了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问,“季玄,我昨晚喝醉了,你没占我的便宜吧?”
季玄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也醉了,倒是你,没有趁机占我的便宜吧?”
阿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果然什么都不记得。语调也轻快起来,“谁想占你便宜。昨晚是你把我送回屋子里的吗?”
看见她明显放松了的表情,季玄双眸微眯,危险的神色一闪而过,下一刻却神情自若道,“我们都醉了,在屋顶睡了一晚上,早晨我才把你送回去的。”
凌耽早就什么都听见了,从里间拎着账簿出来时,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一双眼睛活泼得像在跳舞。
小伙计已经把手续办好,进来请阿尝出去签文书。
看阿尝出去了,凌耽方对季玄笑道,“看你的脸那么臭,是被人始乱终弃了?”
季玄坐下,手撑着头揉揉眉心,“醉了就亲,亲过就跑,也不是第一次了。”
凌耽心情极其愉快,把随便拿出来的账簿扔在桌子上,“谁让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她好像是把你当成那种……嗯……”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季玄的脸黑得吓人。
凌耽并不怕他,兴致勃勃出主意,“不然把她锁起来,逼她娶你,不娶就不放出来?”
季玄看他一眼,“你最近都在看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第41章 昧旦3
阿尝没用一会儿功夫就又进来了, 看起来心情不错, 应该是都已经办好。
与凌耽告辞时, 阿尝忽然忍不住转身回来, 用两根手指拎起凌耽面前桌上的算盘。
木框方方正正,十三排骨珠圆滑莹润,雪白且泛着幽光。
阿尝晃了晃算盘,骨珠滑落, 哗啦啦响成一片, 阿尝哼了一声, 慢悠悠道, “你这东西, 看着可真是眼熟。”
“用熟了, 再用别的不习惯,就拿回来了。”凌耽讪讪一笑。
“它吸了的那些魂呢?”
凌耽不太好意思,“都已经还回去了。”又连忙补充说, “那几个被吸了魂的, 我每个都特别安排了躺着睡觉都能发财的大富之命。”
阿尝丢下算盘,心想, 有背景的妖怪就是不一样。
离开灵犀庄,阿尝在放马街跑了一圈。阿尝早已看好房子,与上家谈好,灵犀庄的钱一到, 立刻就把房子买了。
从今天起, 每天睁开眼睛, 就欠着灵犀庄的钱。
阿尝买的房子离现在的住处不太远,是一幢房子上加盖的第二层一整层,小楼照例歪歪扭扭,一道木楼梯上去,一层隔断成了五间,从窗子看下去,刚好能看到放马街人声鼎沸的街道。
季玄一直默默跟着阿尝,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此时才道,“你要这么多间房间,是想再租出去?”
阿尝讶异地看他一眼,“租?不租啊。我住一间,尾妹一间,本熊一间,以后尾妹和本熊就不必住在外面,还要想着赚钱,操心房租,这里又在九清院划出来的地界里,正好可以让他们安下心来好好修行。”
季玄看着她,心想,她非要买房,果然是为了别人。
“尾妹也就算了,本熊他是个男人,何以一直要你为他操心?”
木窗在微风中吱嘎作响,阿尝看了看窗外,“没有他衔来的绛篱,就没有我。绛篱是修行至宝,要是当初他自己吃了,不用说能化成人形,一身修为也早就不是如今这个样子。这是我欠他的修为,我要给他补上。”
季玄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这里一共五间房,还有两间呢?”
阿尝恍然道,“对哦,还有两间倒是真可以租出去。雀六肯定不肯过来,他最懒了,嫌这边离十三坊太远,每天跑来跑去麻烦。清羽他不知道肯不肯搬过来,可以去问问……”
话还没完,季玄已经打断道,“另外两间归我,房租双倍。”
阿尝张口结舌,“你一个人要两间做什么?”
季玄微微一笑,“打通。我不习惯屋子太小。”
阿尝想了想,“可是你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天宫了吧?”歉意地对他笑笑,“我还是想找一个时间长点的租客。”
季玄莞尔一笑,“就算我回去了,我就不能在这里租间房子,没事的时候过来住住?”
好吧,阿尝想,你有钱,你高兴怎样就怎样。
还没过午,阿尝就已经后悔了。
季玄已经占山为王,全然把这地方当成自己的,叫了几个仙侍过来,打通隔断,清洁屋子,用起仙法来大刀阔斧,好像灵力都是白捡来的一样。
转眼屋子就已经焕然一新,墙壁雪白,地板光可鉴人,那位叫两竖的仙侍兴致勃勃地居然把季玄那么大一张卧榻塞了进去,又忙着一摞摞地运书。
可是他们往阿尝房间里塞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我刚好有多的,就让他们顺便搬过来了。”季玄神色坦然,“呃……就算是押在你这里的押金?”
你家押金是烟霞帐夜明珠这种东西?
阿尝看着塌上悬起的似烟似雾的纱帐,“先说好,你放这种东西在这里,丢了可不要找我。”
季玄微笑道,“好。丢了算我的。”
季玄想得周到,也令仙侍帮本熊和尾妹的房间放好了简洁精致的床铺桌椅,至晚间,他们两个也搬了过来,屋子里立刻就热闹了。
季玄关在自己房间里不知在做什么,本熊和尾妹悄悄腻在一间房间里卿卿我我,夜风缓缓吹进来,阿尝只觉得生平从未有过的安心,虽然自己事忙,不常回来,大家总算在仙界有个安稳的家了。
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阿尝过去开,竟然是清羽。
他的消息不知为什么如此灵通,居然自己找过来了。
阿尝笑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来做什么?”
清羽笑道,“我来贺你的乔迁之喜。”眼睛一扫,整间房子,连同靠在自己房门口不说话的季玄一起,已经尽入眼底。
清羽微笑着对季玄微一点头,道,“阿尝,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阿尝十分好奇,放清羽进了自己的屋子。
清羽一进门,已经看到了屋中的罗帐明珠,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季玄君送你的?”
阿尝满不在乎,“他暂时借我用的。”
“他也搬过来了?”
“他暂时住一段时间而已。”
清羽沉默了一会,道,“阿尝,季玄他是九重天的仙君,不过是被贬下来这几日,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要回去。回去之后,就与我们再无瓜葛。”
阿尝心道,难道我不知道吗?
清羽又道,“你现在身上修为早已散尽,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小仙,和他的差距,何止以道里记?”
阿尝听到他这句话,心中顿时警钟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
“而且天帝禅让在即,他们天宫内斗得厉害,你天天跟着季玄,只怕会遇到危险。”
阿尝捉了这么多年妖,什么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都没怕过,此时看着眼前这个认识了上百年眉目温润的人,手却忽然有点抖,悄悄攥了攥衣襟,勉强笑道,“怪不得,我们前两天倒真是差点被恶鬼吃了。”
清羽全无意外之色,也没有追问,只点头道,“所以你还是从今往后离他远远的为好。”
阿尝心思大乱。十三坊有人跟季玄的对头透露了季玄在郡野的事,让两个人遇险。难道内奸真是清羽?若是清羽的话,他就算不在乎季玄,明知道阿尝和季玄在一起,难道连阿尝的安危也不在乎了?
清羽又看了一眼屋内陈设,忽然走近一步,低声唤道,“阿尝。”
阿尝努力控制住本能地想退后的脚,笑道,“怎么了?”
清羽又进一步,带着温和的笑意,凝视阿尝的眼睛,“这些东西,你若喜欢,我也未必不能给你。”
阿尝道,“这些东西,不过是他暂且借我用的,我真的没太放在心上。”
清羽点点头,“我也觉得你并不是那样的人。”又进一步。
阿尝本能地向后一退,后背忽然撞到什么东西。回头一看,一道透明的屏障不知何时立在身后。
阿尝浑身寒毛直竖。左右看看,两边也忽然悄无声息地竖起两道屏障。
清羽又欺近一步,柔声道,“阿尝,你我都是普普通通的小仙,我们两个就永远住在这放马街上,年年岁岁,长长久久,你觉得不好么?”话未说完,含着温和笑意的眉眼已经离阿尝极近。
阿尝被逼得走投无路,心想就算你仙法比我高,我这么多年的架可也不是白打的,真动起手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阿尝提膝就要踹人,刚刚抬起腿,身边就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几道阻住阿尝不能动的屏障忽然凭空破碎,转瞬间化为乌有。
季玄面如寒霜,抱臂站在门口。
“说完了?”
清羽脸上的笑容不变,勉强点点头,对阿尝道,“我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
转身出门,从季玄身边擦肩而过时,随意道,“你不要连累阿尝。”
季玄面上无波,吐出几个字,“不劳你操心。”
阿尝见他走了,坐回塌上,久久不动。
季玄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他说我身上的修为都已经散尽。他居然知道我是青隐?”阿尝抬头茫然地看看季玄,“这件事卷宗上虽有,但我嘱咐过斗舅不要告诉别人,本熊也从来都不多嘴,连雀六都不知道。清羽是怎么知道的呢?”疑惑道,“难道是斗舅告诉他的?”
季玄用洞察一切的语气肯定地说,“斗舅绝不会说,本熊也不会。你不要乱想。”
他的音调温和,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让阿尝的心定了许多。
“他好像也知道我们两个在郡野遇到恶鬼。”阿尝低声说。
季玄眼神平静,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阿尝突然明白,这个人早就知道十三坊告密的人是谁。
季玄不说话,伸出手轻轻揽住阿尝的肩,阵阵暖意缓缓传来。
阿尝抬头看着季玄,“我刚来十三坊时,他还是只是一只鸟,我看着他化成人形,这些年他的修为突飞猛进,顺顺当当进了文仪司,人人都说他将来前途无量。”阿尝停了一会儿,“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也一直觉得他看着很亲切,他现在这样,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吗?”
季玄犹豫了一下,终于直言不讳,“阿尝,你说他看起来亲切,你难道不觉得,那是因为他的举止样貌,看起来有七八分像宣文?”
清羽的眉眼浮现在眼前,和宣文的重叠起来。难道自己真的是因为清羽长得像宣文,才对他另眼相待?阿尝不再出声。
季玄心中十分不忍,“清羽他今天会特意过来警告你,心里就还存着一点情分,也并不是全然无情无义。”搂了搂她道,“这些尔虞我诈的事,你本来也不明白,不用再多想了。”
第42章 木樨1
八月金秋,桂花满城。扈城富甲天下, 不是皇都, 却胜似皇都。
两条直贯东西的水脉上下夹住扈城, 又有自北而南的运河穿城而过,让扈城成了自古以来的商贾云集之地。
天下数得出名字的商号,扈城都有,无论是最有名的钱庄, 最有名的酒肆, 还是最有名的青楼。
樨香坞在扈城的秦楼楚馆中首屈一指,早已不是普通烟花柳巷的规模。在扈城中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 樨香坞独自占着一大片地方。一面临河, 坞内甚至还用河水引出小小一个湖,湖边种满桂花。
桂花也叫木樨,樨香坞因此而得名。
此时坞中丝竹悦耳,湖边一幢精致小楼的二楼, 画帘半卷,窗外一树木樨花, 玲珑小巧的米黄色花朵, 犹如一粒粒香气凝成的小珠,将清甜的香气送了满屋。
窗内临窗摆着张小几,几上三两小碟精致菜肴, 中间倒是个海贝形状的白瓷大碟, 足有寻常碟子两三个大, 上面满满地堆了刚蒸好的螃蟹, 一只只红灿灿油亮亮,体肥螯壮。
小几边坐着个着锦袍的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正懒洋洋剥开蟹壳,将金黄的蟹黄和白嫩的蟹肉剔出来,放到浸着细姜丝的小醋碟里,带着点不耐烦,向里间笑道,“允儿,快点出来,我最不耐烦自己剥这个。”
里间传出一声轻笑,有人道,“哪里就那么着急?我新得了件越州工匠制的鸾丝裘,等我穿给你看。”
“穿什么穿,”锦袍公子将手中的蟹腿丢在旁边,自言自语道,“一会儿还不是要脱。”扬声道,“你快些。”
里屋的人笑道,“先换了衣服,一会儿还得到外院呢。”
锦袍公子拿起一只新的螃蟹,“不过是让你出去走个过场而已,谁还能出钱多过我不成?”
里面的人不再做声。
锦袍公子耐着性子,又剥了两只螃蟹,“允儿?再不出来,连螃蟹都冷了。何必要穿鸾丝裘?你穿什么都一样好看。”
里间一点动静也没有。
锦袍公子随手拿起桌上雪白的丝帕揩了揩手指,揉成一团丢在旁边,站起来掀开里间门上的绣帘。
里间居中就是张足有普通床榻两三张那么大的床,上面累累垂垂挂着一层层水红色帐幔,帐幔虽轻,因层层叠叠,反倒看不见里面的人影。
锦袍公子低声笑道,“允儿,这是等我进来捉你么?”
帐里轻轻一声笑。
锦袍公子嘴角一挑,随手掀开帐幔,穿着靴子就一步踏上大床。脚下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