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像是又一道什么屏障碎裂了,那低低的声音瞬间冲破阻隔,爆发出来,冲天而起,那是无数人的哀嚎,哭泣,带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绝望,愤懑和不甘,在黑雾笼罩的天与地之间激荡盘旋。
“退后。”季玄没有回头,对阿尝轻轻说了两个字。
大地随着巨响,仿佛被一只巨手撕开了一条大大的口子,裂缝处,无数只青白干裂的手伸向地面,彼此推挤着,抓挠着,向外攀爬。
敞开的裂缝似乎是它们唯一的希望和去处,带着累积亿万年的仇恨与怨愤,无数厉鬼从裂缝中潮水般涌了出来。
望着潮水一样涌出的恶鬼,阿尝心想,糟糕。
逍遥袋只能收妖。鬼无形无质,收不进去。打的话,以阿尝和季玄现在的修为,根本不是这成千上万的恶鬼的对手。跑也不行,不要说现在转身逃跑来不来得不及,就是能逃,身后刚刚醒过来的郡野一城人怎么办?而郡野山下,就是更加繁华的康城。
这么多恶鬼,只怕就算是仙身,要被吃得魂都不剩。不知是什么人打开裂缝,放出来了这么多恶灵,无论是谁,这是真心想为难季玄和阿尝了,看样子还打算用一城的人陪葬。
“退后,不要过来。”季玄又一次平静地说,然后举步向前,一个人迎向排山倒海般扑来的恶灵。
逞什么英雄?阿尝笑了一声,握了鞭子跟上。两个人,死也死得慢点。
下一刻,阿尝的脚步顿住了。
季玄虚踏一步,凌空而起,与此同时,右手伸向腰间,轻轻一弹。
随着“铮”地一声,一柄悬在腰间的长剑现了出来。
那“铮”的一声响,开始时声音并不如何大,却延绵不绝,一直未停,犹如海浪一般,一波紧随一波,一波压倒一波,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不过一会儿功夫,震荡的声音已经充斥于整个天地之间,像钟鼓,又像梵音,庄严肃穆,将先前的鬼哭狼嚎压得无影无踪。
剑吟声中,长剑出鞘,季玄微一催动,紫色的光芒水一般铺天盖地倾泻下来,原本在空中狰狞盘踞的黑气,如同遇到倾盆大雨的火苗,不过稍微挣扎了一下,就在裂缝中偃旗息鼓了。
紫光笼罩着大地,仿佛一只手,抹平山河与人心中的伤痕,温和平静却不容抗拒,润物于无声却又霸道无比,就像它的主人的眼睛。
非存剑出,先以剑吟警之,再以紫光渡化,最后,无缘者,杀。
万千恶鬼跪伏于地,却仍有冥顽不灵者继续自裂缝中汹涌而出。
季玄垂目看着,抬起右手,手中剑尖凌空轻轻一划,一道刺目的白光如同从天而降的霹雳,带着咆哮的剑气直冲而下,在恶鬼涌出的裂缝前立起一道有形的屏障。
屏障虽然是凛冽的白光,但扑上去的恶鬼犹如遇到烧红的极烫的玄铁,立刻焦黑萎缩,瞬间化作了道道青烟,烟消云散。
季玄手握非存,悬在空中,周身紫光流转,白衣在剑气中猎猎鼓动,墨发翻飞,宛如俯视众生的神祇。
阿尝退后几步,重新坐回石台上,心想,季玄,你个骗子。
这是一个被封了修为的人能催动得出来的剑气吗?
剑气激荡,万鬼惊惧,在连绵不绝的剑吟声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声音虽轻,却并未受到剑吟的压制,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刚刚被紫光逼退的黑气,从裂缝中重新冉冉升起,这一次比刚刚要充沛霸道得多,隐隐有能与紫光抗衡之势。黑气不疾不徐,稳稳地与紫光对抗着,升到半空,顿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季玄不动声色,再一次催动剑气。
紫光与黑气在空中相绞,难分高下,与此同时,裂缝的黑气中,一个人缓缓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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啤酒瓜子火腿肠~头上没鬼字的鬼君要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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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织锦6
万千厉鬼顿时无声无息,再不敢稍动, 裂缝内外黑压压跪成一片。
男子银白的长发在黑雾中飞扬, 墨色大氅翻飞着, 与黑雾融成一体,双眉斜飞入鬓,眼睛微眯,看着季玄。
一路缓缓行来, 踏过之处, 血红的彼岸花朵朵绽放,开了又败, 败了又开, 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他缓缓开口,竟还带着一丝笑意,“就算是九重天的仙君, 也不能随便欺负我的人。”
这话说得十分不讲理,好像不是恶鬼先爬出来害人一样。阿尝哑然失笑, 你的人?是你的鬼吧?
黑袍男子伸出一只右手, 仿佛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非存剑竖起的光墙陡然向后退了数尺。
季玄冷哼了一声,不与他分辩, 非存嗡地一声响, 光墙光芒大盛, 铺天盖地向前压过去。
黑袍男子再次催动法力, 一道白光忽然自他掌心冲出,白光中无数骷髅的影像翻来翻去,勘勘稳住了向前的光墙。
男子忽然对阿尝一笑,“怎么样?我新练的,好不好看?”
阿尝懒洋洋对他比了一个赞,“不错。”
季玄:“……”
白光与光墙角力,两人都不再说话,空中隐隐传来裂帛般的声音。
阿尝叹了一口气。这两个人真打算如别人的意,斗个两败俱伤吗?扬声道,“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
黑袍男子已经探知季玄法力非比寻常,笑道,“小隐,你数一二三,我们同时撤手,玄玑仙君,如何?”
季玄道,“阿尝,你数。”
阿尝支着头,随便道,“一二三。”
空中厮杀角逐的大力瞬间消失,黑雾骤然沉降,紫光收回剑中,光墙也湮灭无痕。
黑袍男子轻轻抬了抬手,数以万计跪着的恶鬼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裂缝里。
男子嘴角微微勾一勾,向阿尝张开一只手臂,阿尝跳下石台,正准备扑过去,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季玄拽住手腕拉了回来。
季玄冷然道,“鬼君殿下,你的恶鬼险些逃到凡间,酿成大祸。”
阿尝一边和季玄铁钳一样的手斗争,一边对那男子笑道,“摩冥,你怎么放了那么多恶鬼出来,差点就把我们都吃了。”
这位摩冥,正是被大蜘蛛精抢了名号的正牌鬼界共主,幽冥殿鬼君。
“我听人报说,炼狱不知为何突然开了个裂缝,连通凡间,这不是立刻就赶过来了么?”摩冥对阿尝笑道,又打量了一眼拉着阿尝不放的季玄,“玄玑仙君,我与小隐是旧识,几百年不见,能否借她片刻,说几句话?”
阿尝对季玄笑着解释道,“我以前的酒友。”
季玄看看阿尝,终于不情愿地松开她的手腕,自己退了开去。
看季玄走远,摩冥忍不住俯身抱了抱阿尝,然后放开上下打量了一遍,“当初任天庭的人怎么说,我只说你砸过幽冥殿,坚决不收你的魂。这样多好,入不了轮回,你就还是你。”
阿尝有点委屈,“以我如今的修为,下不了幽冥殿,你也不上来看我。”
摩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我知道你如今在十三坊好好的,称王称霸,天天欺负那些小妖小怪,何必非要亲眼上来看?最近事多,天帝禅让在即,三界都不太平,等我忙过这一阵,再来找你喝酒。”
当年阿尝还是青隐时,为救凡间认识的一家人,发洪水时盗紫曜钵,罩住封延城,让本应淹了封延城的洪水漫出来,淹了下游的村镇,死人无数,阿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冲到幽冥殿,立逼着鬼差放了那些枉死的魂。
那是阿尝第一次见到摩冥。
阿尝那时的修为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摩冥竭尽全力把她擒住时,幽冥殿已经被拆得一塌糊涂。天帝觉得她大闹幽冥殿情有可原,可是怜悯要补录生死簿的鬼差,于是就罚阿尝待在幽冥殿,什么时候誊抄完被阿尝毁得乱七八糟的生死簿,什么时候才算完。
幽冥殿一住就是两百多年,敌人也变成了熟人,熟人变成了酒友。
那时阿尝满心满意都是宣文,摩冥也不劝她,反而从三界到处寻觅佳酿,还在幽冥殿上挂了个假月亮,供她对着伤情。
有一次阿尝喝得不少,看着默默陪她喝酒的摩冥,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君上就对自己极好,何必非要追宣文追得那么辛苦。酒后说话不太过脑子,居然就说出来了。
摩冥微微一笑,随手打了个响指。
一队鬼姬步入殿中,轻歌曼舞。个个绝色妖娆,仅以轻纱蔽体,舞姿柔软如蛇,手腕脚踝上系着小小铜铃,指甲上涂着血红蔻丹。摩冥随手拉一个入怀,方缓缓道,“你觉得我缺女人?”
阿尝一想也是,哑然失笑。
摩冥又再打个响指,笑道,“看我给你准备的好东西。”
几个少年穿过舞姬,匍匐在阿尝脚下,有的清秀冷冽,有的妖媚动人,各有一段风情,其中还有个素衣少年,眉目温润,像极了宣文,不知是摩冥从哪里找来的。
那个像宣文的少年极其大胆,见阿尝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不去,对阿尝一笑,一只手已经爬上阿尝的腿。
阿尝吓了一跳,抬脚把他轻轻踢开。
摩冥看阿尝提不起兴致,道,“我实在是看不出,那个宣文到底有什么好处,有一天你真的到手了,未必会觉得及得上这几个少年。”
阿尝忽然明白,在摩冥心中,宣文仙君就如同幽冥殿上悬着的假月亮和脚下匍匐的这几个少年一样,不过都是讨人开心的东西而已。
眼前的摩冥和当年在幽冥殿上时一样,狂放不羁,妖邪入骨。
“小隐,”摩冥用下巴指指季玄的方向,“我听说,你现在天天跟着他,他还搬过去和你一起住了?”
这位天天待在幽冥殿里,消息倒很灵通,“听说”得真不少。
阿尝不在意道,“他不过是最近被贬到十三坊,和我搭档而已,过些日子就回天宫去了。”
摩冥打量了一会儿阿尝,半笑不笑道,“他在想什么你看不出来?你少给我装傻。”
阿尝回头看一眼季玄,笑了一声,道,“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高高在上的习惯了,忽然有人不太把你们当回事,就当作宝贝一样。他不过是新鲜这几天,过一阵子回了九重天,自然就都忘了。再者,你知道我,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好歹得长点记性。听到‘仙君’这两个字,就先觉得害怕。”
摩冥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当年你偷了祝方,原本天帝判的是斩魂之刑,灰飞烟灭。”
那时就在摩冥离了幽冥殿,打算去觐见天帝时,忽然从天行狱传出新的消息。
“后来说是有个仙君,一直跪在天帝寝殿外为你求情,才改成三百年元劫鞭。”说完,不动声色地看着阿尝。
仙君?求情?阿尝脑子里乱成一团,道,“不会是宣文,他要是那么好心,怎么会……”阿尝有点说不下去。
“当然不是宣文。”摩冥冷静地打断道,看了看不远处的季玄。
阿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他那时候又跟我不熟。再说那时刚刚因为我偷祝方受牵连,大概正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吧,怎么会替我求情?”
摩冥笑了笑,同情地看了一眼季玄,“你自己慢慢想吧。不过宣文那样的奇葩,大概也算是万年不遇,就被你赶上了,你也不用一直这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待阿尝反驳,就扬声道,“玄玑仙君。”
等季玄过来,摩冥伸出长长的手指,抵在阿尝背后,把阿尝轻轻向他一推,“说完了。还你。”
季玄不动声色,攥了阿尝的胳膊,拉到自己这边。
阿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把自己像东西一样送来送去,想开口,却没人理她。
只听摩冥对季玄道,“炼狱不知被谁开了裂口,连通这里,想来就是冲着你来的。小隐如今身上修为散尽,一点都没有,人又那么笨,容不得半点闪失。你要事事小心,不要连累了她。”
阿尝瞪大眼睛,第一,什么叫一点修为都没有,好歹还算有一点好吗?第二,谁笨了?谁笨了?
季玄居然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摩冥道,“炼狱的裂缝还开着,我得回去了。”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阿尝的头,转身就走。
阿尝忽然想起一事,叫住摩冥,“你能不能帮我查查此地中州进王的魂的下落?”
摩冥点头道,“好,我一会儿让鬼差过来找你。”
裂缝还没封好,鬼差倒已经来了。
一个白脸黑衣戴着高帽的鬼差,手里拿着生死簿,飘过来拜过季玄和阿尝,翻开本子用尖细的嗓子念道,“中州进王,下一世为樵夫,育三子一女,幼子做了县丞,晚年安乐,享年八十二;这一世因累积福德,为琼州太守,廉洁奉公,为万民所爱戴,一生清贵。”
阿尝将逍遥袋中几人放出来,让他们听鬼差读生死薄。
进王早已不是进王,前尘往事尽皆化为云烟。
四个黑衣人默然不语,与傅缄一起向阿尝拜了拜,回到袋中。
他们心中的执念,应该已经化解了吧。
第39章 昧旦1
“季玄,你个骗子, 大骗子。你还装, 还让我带着你飞。以你那修为, 三界随便转几圈都脸不红气不喘吧?”阿尝一路被季玄握着手飞,一路不停地腹诽。
“我真的没有骗你。”季玄忽然开口。
阿尝吓了一跳,难道是自己想得太大声,被季玄听见了?
“我的修为确实被天帝封了,只是在紧急关头, 可以暂时冲开封印救急, 平时却不能乱用。”
好吧,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阿尝想。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要说清楚。
“季玄, 斗舅那里我可以担保。”
季玄一怔,“什么担保?”
阿尝道,“这次炼狱莫名其妙打开了道口子, 通向郡野,放出恶鬼,想来又是有人在用祝方, 想要对付你。可是这次我们来郡野, 是私自来的,连卷宗上都没有,除了十三坊的人,别人都不知情。我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可是斗舅这个人, 我却可以担保绝对不会出卖你。”
季玄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看向阿尝,眼睛里全是笑意,“为什么?”
为什么?
一百多年前,阿尝被抽完三百元劫鞭,靠绛篱草生出一团血肉,那时本熊勉强化了人形,觉得靠自己照顾不了阿尝,思量良久,对阿尝说,“离这里不远的天上,一百年前新开了家十三坊,里面住着个大家都叫斗舅的,为人极好,远近闻名,附近的小妖小兽受伤了都去找他,不如把你送到那里去。”
本熊把阿尝放在十三坊门口,亲眼看着斗舅真的把阿尝捡了回去。从此以后,无父无母的阿尝就平白多了个天天为她的胡闹操心的舅舅。
阿尝心道,别说斗舅不会害人,就算他真要害你,也不会挑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阿尝继续道,“斗舅的为人我清楚。雀六也不会有问题,不只雀六,剩下的几只鸟我也可以担保,再说他们如今都不常回十三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