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守全可以出于情分为秦聿开脱两句,但他更能体会林佑今的心情。
事已至此,要怪就怪秦聿当初没有听他的劝告早日坦白。
说再多,发生的事情始终存在,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反复重现。
雨势丝毫未减,两人达成共识。
“我猜呀,阿今这几天就会来的。”陈守全端着茶杯吹两口,以往每逢林佑今有不顺心的必然会来找他,因此他笃定这次林佑今一样会来。
茶还没喝上两口,门又被打开。
来人带着一身水汽行色匆匆,一开口就是熟悉的声音:“全伯,里面好冻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是林佑今还能是谁呢。
秦聿见她衣衫半湿,下意识就要拿纸巾递过去,结果陈守全先他一步有了动作。
林佑今看向他的眼神不善,仿佛写满了“别让我看见你”。
于是他假作要走,身体却没动半分。
经陈守全相劝,林佑今到底是对他视而不见,暂时和平共处了。
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也不出声,就听他们聊天。
可当林佑今转而说起唐鹤予,秦聿平静的内心起了丝波澜。
原来她对任何人都可以这样上心。
话题聊至尾声,陈守全尽力帮他铺垫好了一切。
到了该说“其实我就是见知”的时刻,他不忍心辜负陈守全,于是道:“阿今,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屋外雨势渐歇,有雨后初晴的迹象。
“雨快停了,你们不如换个地方聊?”陈守全撮合他们的法子多的是,“我要回家饮我老婆煲的汤了。”
秦聿接话很快,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站起身:“我请你去北角吃晚饭吧,正好也应景,和我接下来想告诉你的事有关。”
“谁说要跟你去了?”林佑今不为所动。
“阿今,你就去吧,说不定会有惊喜。”陈守全不好说得太明白。
“惊喜?怕别是又瞒了我什么,最后成了惊吓。”她冷哼一声还是没松口,不过脸色明显缓和下来,话里已有嗔怪意味。
秦聿觉得有戏,就差踩着台阶上房揭瓦:“的确是又瞒了你一件事……”
林佑今没等他说完就一个眼神扫过来:“没完了是吧?”
“如果不听,你可能会后悔。”陈守全帮忙卖关子。
“全伯,你竟然还帮他说话?”林佑今把茶杯轻轻往桌上一搁。
陈守全充耳不闻,起身收拾东西:“我要关门了,你们自己商量。”
颇有种在哄两个吵架的细路仔的感觉。
等收拾到报纸时他摆到林佑今面前,指着唐秉荣的名字说:“你要是对他感兴趣呢,就答应和秦聿去吃晚饭。”
考虑了会儿,她最终点了头,问陈守全借了座机打给司机:“阿叔,你不用来接我了。”
林佑今道了句拜拜就往外走,秦聿则满是感激地对陈守全细声道:“多谢多谢。”
那模样虔诚,就差双手合十再拜两下。
“我车停在那。”是扎眼的红色,如残血夕阳。
他拿走林佑今手里挂满水珠的雨伞,为她开了副驾驶车门:“现在去坐船,应该刚好能看到晚霞。”
“到那之前别和我说话。”林佑今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骄矜起来,而且只单单针对他。
两人乘天星到湾仔,这条路线秦聿自返港之后已坐过无数回。
正如先前和陈守全解释的那样,他穿梭于“小上海”寻找过去的痕迹。
两人没找座位坐下,一同站在甲板上看天色渐暗。
林佑今找了个离秦聿较远的位置,她靠着栏杆单手托腮,任由热风吹拂脸颊。
脑中不时响起梅艳芳的歌声,好应景的词曲。
“斜阳无限
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随云霞渐散
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晚霞自天边洒下,为繁忙中的城市添上些许暖调。
像橘粉色深浅不一的腮红,点缀在青春靓女脸上,引得行人纷纷驻足欣赏。
又像一杯名为加州落日的特调,饮下半杯酒,扫去整日疲惫。
船缓缓靠岸,乘客有序离开。
林佑今恋恋不舍转身,跟着秦聿往出口走。
酝酿了一整天的话到嘴边,秦聿再也没有先前不敢言说的心情。
他时而走在前面,时而又停下来等林佑今,然后再被她甩在身后。
“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就这样一言不发往前冲,”他不紧不慢跟上,顺带调侃了句,“前面转左,仔细撞墙。”
“你收声。”林佑今又加快了速度,将他甩得老远。
也不知道他究竟来北角要做什么,再往前走就是坡道,黑漆漆的,一盏路灯都没有。
“到了,”秦聿三两步跟上,指着右手边不起眼的店面,“就是这里。”
“余达晖以前住的地方就在这个楼上。”
听到这个名字林佑今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在心中默念了两遍才想起来。
余达晖,不就是《往事》中男主的名字吗?
她愣愣抬头,一脸的不明所以。
“我的意思是,余达晖的原型唐秉荣,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荣爷,以前就住在这里。”秦聿续道。
夕阳落山天色暗去,如水的夜里他音色低沉:“见知一词取自《太玄》,‘舌聿之利,利见知人也’。”
听到这,林佑今脑中的记忆和在大屿山的那日重叠。
当时她问笔盖上刻的“聿”字有何出处。
他说——“聿之一字出自《太玄》,‘舌聿之利,利见知人也’。”
第31章
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林佑今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愣怔之间她忘了眨眼,眼眶略微发涩, 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她为何就没想到呢, 秦知、见知、笔盖上刻的一个聿字, 种种合起来不就是秦聿吗?
可换了别人, 也不会无端联想。她是不是还要感谢秦聿几多次暗示,倒是她反应迟钝没能想明白了。
正思虑着,有人从光线昏暗的店内走来,他掀起帘子推开移门:“靓仔,又是你啊?”
茶楼老板早眼熟了秦聿, 又看一眼他身边的林佑今,笑容攀上面庞:“这次带条女来了?外面多热呀,别站着, 快进来坐。”
又扭头向后厨大喊:“送两杯红豆冰。”
随后端上水盅和一壶普洱:“饮茶先咯。”
店铺门口看着破旧,行运茶楼四个字的招牌基本看不见, 里面却装修得干干净净。
虽不是时髦的布置,但令人看得舒心。能容纳食客的空间不多, 仅有的五张大台摆放有致, 墙壁正中间挂一块萬事如意的牌匾。
老板拿来菜牌,把圆珠笔往身上一按,翻开点菜本:“靓仔靓女吃点什么?点心出餐口自助自取,糖水要不要?”
秦聿把菜牌推到林佑今面前:“你点, 我随意。”
说完他顺手拿过林佑今的餐具和自己的一起啷碗筷,等第一泡茶倒掉之后才将茶杯满上。
“双皮奶同埋杨枝甘露, 多谢。”林佑今看完了糖水菜牌,也不管秦聿, 自顾自起身去拿刚出炉的茶点。
小小一间茶楼,点心的种类却颇为繁多,连鹌鹑蛋烧卖和鸭脚扎都有。
她拿了好几笼不同的茶点回来,忽然觉得自助挺好,走来走去省得一直和秦聿干瞪眼。
送的红豆冰端上来,杯壁挂着水珠,林佑今覆手上去,掌心又湿又凉。喝一口,炼乳浓郁,红豆味醇。
“原先这边大多是公屋,现在很多都改建成商铺和公园了。”秦聿没盼着林佑今能搭腔,身份亦不必明说,直接将她可能感兴趣的事情一一道来,“回国的这段时间里,我根据手头现有的资料到处走访,得知荣爷几十年前就住在这一带。”
林佑今夹了块沾满咖喱汁的金钱肚往嘴里送,虽然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显然是在听的。
“我先前也是无意间才走进这家店的,点餐时和老板聊了几句,就意外得知荣爷旧时的住所就在这栋楼里。”
老板端来糖水,听见他说的话,饶有兴趣地插了一句:“我从小就住在这,那时候荣爷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才偷渡过来尚未出头,每天上下楼都能打照面。”
“五六十年代这一块住的多是上海人,在满是吴侬软语的腔调里,荣爷的一口广府白话就显得尤为特别。我妈为了改掉我总是说沪上方言的习惯,还找荣爷教过我呢。”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吹水,讲起回忆来喋喋不休,对着那些尤为深刻的画面津津乐道。
“他现在是发达啦,光说个名字就叫人闻风丧胆。老豆骗细路仔的时候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便是:你再不睡觉,我明天就把你卖给荣爷。”老板摇着头似是感慨流年风水,叹了口气便又进后厨忙活了。
老板一走,林佑今终于放下了筷子:“你怎么会写唐秉荣?”
“原先是没这个打算的,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翻到的一些资料,觉得有趣便试着拼凑,后来导师劝我不如整理之后写成书,恰好我准备回国,便将第一版开头寄给了周刊,没想到很快就被录用了。”
她听完有些意兴阑珊,不是预想中的波折或缘分。
“刚才我在书店里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全伯说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也不必这般夸张,你就回答我肯不肯以见知的身份见一面唐鹤予吧。”无关紧要的事先放一边,但如果秦聿不答应,她也不会强求。
林佑今本就只是好心帮忙,并没承诺一定会做到。
秦聿隐瞒未婚夫的身份和掩盖自己是《往事》作者一事相比,后者反而容易理解也更能接受。
所以如果秦聿摇头,林佑今便当他是有所顾虑,不会再提第二次。
“你还真是乐于助人,不知道事情能不能成就先夸下海口。”秦聿话里话外都酸酸的,连入口的豉油肠粉都像浇了陈醋。
“答应还是拒绝都你说了算,我不是逼你,少在那边单单打打我。”
秦聿为她添了些茶,从口袋里拿出纸笔写了一串数字:“你不肯接的呼机号拿给他总愿意了吧?”
盯着那串数字,林佑今发觉即便过了一段时间,但自己竟仍旧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她收了纸条塞进包里,努努嘴问:“先前他就表达过想见你一面,但后来你只给我复了信,却没有回答他的要求。这次点头,不会是因为不好拒绝我的违心之举吧?我不做勉强人的事情,你也没必要看在我的面子上强迫自己去见他。”
他本想说不是勉强,但话到嘴边不禁换了种说法:“可若是我偏要看你的面子答应呢?我会去见他的,但前提是你同我一起,以未婚妻的身份。”
林佑今就差翻他个白眼,添一句痴人说梦,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再说。”
等吃完饭出了茶楼,天已全然暗了。
因为两人是乘船来的,现在还要去尖咀取车,步行至码头便当消食散步。
这个点乘渡轮的人较刚才少了许多,甲板上略显空旷。
夜风吹皱海水,水波荡漾着圈圈晕开,暗色幕布笼罩之下看不清水流晃动的方向。
四周林立高楼上缠绕的霓虹倒映在海面,像逆位的星河。
而抬头,入眼是一片深沉的夜空与随风疾驰的灰色云朵。
与来时不同,林佑今这次没有刻意和秦聿保持距离。
她很喜欢栏杆边上的位置,再次站到了相同的地方,而秦聿与她只有一拳之隔。
船身摇摇晃晃,稍一颠簸,手臂与手臂便可相撞。
潮湿夏夜里肌肤接触,不知谁的体温更高。
林佑今没动,倒是秦聿怕她不高兴,先往边上挪了点。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为昨晚离开前不妥的行为道歉:“昨天我最后说的话或许不太妥当,也有点冲动,你别太放心上。”
“哦,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又有得谈了?你同意解除婚约了是吗?”她低垂着头,眼神追随尾端划开的水面,小船匀速前行,带出层层白浪。
莫名想起在海滩划浪的午后,海浪翻涌,坠入水中,秦聿捞她起来。
若是没有后来的意外该多好。
所以林佑今心里憋着一股气,说真的有多讨厌怨愤秦聿也不至于。
与他较劲的同时也是跟自己过不去,这样的心情别扭矛盾极了。
一边告诉自己因为被他骗了所以绝不能轻易原谅,可又做不到真的狠下心来一刀两断。
就说今天,陈守全不过劝了两句,她就松口跟来北角与他吃了晚饭。
对唐秉荣的兴趣不过是借口,说白了是她无法干脆利落地拒绝。
于是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为了不被看穿,还要偶尔表现得不情不愿,就比如刚才那句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