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亚非,她也实在找不到可以理解这方面东西的人了。
“所以你决定了,要和那个日本人发展发展么?”
亚非哪里猜不出她的想法。
“我只是觉得,他是个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而且很善良。”
巧娣把信纸贴在胸口小声说。
“这么说吧,我和小吴好上,是因为我们都喜欢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可是我也没想过最后我两的结局是差点活成书里人的模样。”
“文学这种东西,只能让你认识男人,不能让你认清男人。觉得读了对方喜欢的诗就能了解对方内心这种事情,二十岁的时候我或许会真的这么以为,可活到我们这把年纪就不应该了。”
亚非的语气有些颓丧。
“怎么了?昨天你提前走,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去见吴恩华了。”
亚非叹了口气。
“他……没有拿你怎么样吧?”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亚非冷笑。
“他的奶奶,也就是军军的太婆不行了。死之前想要见见曾孙。我说没有问题。他非说他奶奶不知道我们离婚了,希望我到时候也到场。”
“这……不行么?”
巧娣觉得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我本来也想着既然是老人家临终前的要求,别说是曾经的孙媳妇,就算是普通的朋友也应该去帮个忙。”
亚非又冷笑。
“谁知道我这边还在犹豫,小吴就迫不及待地闹起来了。说我是冷心冷肺的铁心肠,没有半点人性,拿了他家的钱就彻底和他撇清关系。”
“他这么说,好像离婚是我的错一样。我这个人你知道的,最讨厌在公共场合丢脸。军军平时在家怎么样任性都可以,只要是出了门就要给我规规矩矩。他倒好,眼看都要三十岁的人了,居然在咖啡厅里又是大喊又是大叫,把我的脸都丢光了。”
“你拒绝了?”
亚非点了点头,又叹着气摇了摇头,“我太了解小吴这个人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既拖泥带水牵藤绊丝,又喜欢得寸进尺。我今天答应去看他奶奶,下次就会让我去照顾他生了病的爸爸。再接着是他们吴家的亲戚要结婚了,办满月酒了……他企图用这种方式重新进入到我的生命里。”
“所以我要再第一次的时候就断绝他的期望。不然我这个婚可不就白离了么。”
“他就哭了?”
巧娣有些难以想象男人哭泣的样子。
沈庆生这个人,估计全家人都死光了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何止哭了,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他就去跳黄浦江。”
亚非嗤笑一声,转过头,“怎么会有人那么傻,用自己的生命威胁别人?”
巧娣低下头,没好意思说自己也跳过河。
想起那次鲁莽又冲动的行为,巧娣不由得又想起了阿宝。这么一算,阿宝走了一年多了吧,上次他说他去的是哪个国家来的?那时候她神思恍惚,都不记得阿宝跟自己说的话了。
她心想阿宝一定想不到,她也要去国外了。和阿宝的出国留学比起来,用婚姻作为舢板出海的举动实在过于低级……
“而且我哪里不晓得他,胆子那么小,又那么爱惜自己的人才不会死呢。”
“我跟他说清楚了,让他以后不要再用这种事情来烦我。不然我连军军都不让他见。把我逼急了,我手上可是握着他和那个女人写的认错书的。”
巧娣以为这东西在亚非离婚谈判的时候就应该作为筹码被摆到台面上了,没想到她一直藏着,当做制服吴家人的“杀手锏”。
她不知道,亚非不只是对小吴出轨的事情失望。亚非一直都晓得结婚之后有“七年之痒”一说。明白夫妻之间的感情到了一定时间变得淡漠也很正常,哪怕移情别恋也不可怕。
她是对小吴这种毫无担当的作为和拖泥带水的态度彻底失望了。她没有跟巧娣说,就连他们谈离婚条件的时候小吴都是躲在公公婆婆身后,那样子茫然的就跟她被军军的班主任叫去教室办公室里没有两样。
她有一个军军一个儿子已经足够了,实在不想再做一个成年男人的妈妈。
巧娣看着亚非决绝的侧脸,突然发现自己真是糊涂人。她过去总把双凤当做孩子,把好友亚非当做一个只会读书不谙世事的乖乖女,只有她是成熟的女人。现在发现天真又幼稚的人其实说不定只有她自己。
她低头看着自己抄写的诗稿,顿时脸上发烫。
“如果要我实话实说的话,我并不看好你嫁给这个日本老头。”
亚非再一次拿过稿纸,抚摸了一下上面拼写的乱七八糟的假名。
“就当是自己出国留学吧。”
“留学?”
巧娣想不到她会用到这个词汇。
这让她感觉非常微妙,因为她刚才还偷偷想着阿宝。
“就当时选错了专业和学校,不得不出去留学三年。三年之后拿到的永驻资格,就是你的毕业证书。而且……”
亚非顿了一下,“他也不像是会动手打人的那种人。”
终究还是这句话拨准了巧娣最后一根心弦。
她在前一段的婚ʟᴇxɪ姻里除了一个囡囡之外毫无收获,就这样也忍受了三年。那么下一个三年,她至少可以得到一张绿卡和一次尝试不同人生的机会。
那诗里不是也写了么——不畏大雨,不畏狂风,不畏冰雪与酷暑。
她连苏州河都敢跳,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以让她感到恐惧的?
当天下班后,巧娣把诗集和她抄写的稿纸重新放回了缝纫机上。然后打开抽屉,拿出存折。
————
出国的麻烦远超巧娣的想象,即便是交了保证金后也差不多足足折腾了大半年才拿到了作为配偶的赴日签证。
在这期间传来了庆生的消息,虽然他犯罪未遂,但因为是在“严打”期间被抓的,仍旧判了他三年的劳改。厂里二话不说中断了和他的劳动关系。
巧娣本来以为前婆婆会来闹事,没想到对方在听说了她和日本人结婚的消息后就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是的,巧娣已经和山田领了结婚证,成为了当下最时髦的“涉外夫妻”。山田为此在上海还住了半个多月,把她家为数众多的亲戚们都见了个遍。甚至就连巧娣的三个姐姐们都不远万里从外地回来上海喝喜酒,就是为了见识见识这个外国女婿。
巧娣妈在面对这个年纪比她还要大的新女婿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但也按照规矩掏出了一个红包。
虽然对巧娣来是第二次结婚,但山田可是大小伙子头一回上花轿。所以他们还是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山田头一次参加中国人的宴席,在一波又一波的敬酒下很快就醉倒了。
双凤这个人来疯表现得比谁都要积极,卖力地帮巧娣挡酒。就连几乎从不喝酒的亚非当晚也喝了好几杯。
金灿灿作为媒人坐到了主桌上,她举起酒杯笑眯眯地对巧娣说,“恭喜你啊巧娣,开启了全新的人生。”
头戴着大红绢花,身穿粉红色婚纱的巧娣端起酒杯。
“我现在不叫‘巧娣’,金姐你忘了么?”
“哦对,你趁着出国要用户口本,干脆把名字也给改了。”
金灿灿的笑纹像是用刀刻在眼角。
“恭喜你,杨盼盼女士。”
从现在起,她不再是那个等待弟弟出生的女子了。她盼望新的开始,盼望新的生活。
她叫杨盼盼。
第二十七章
随着一声轰鸣,飞机离开上海的上空,飞向东边的小岛。
靠在舷窗旁,盼盼这才第一次看到了大海。
她有些失望,和书本里说的大海不同,飞机下的滚滚海水和黄浦江的颜色没有太大的差别。
山田轻轻地触碰了她的胳膊肘,服务员低声问她要喝什么饮料。
盼盼有些不好意思,只要了一杯清水。
山田指着放在小桌板上的水杯说:“米兹”。
“米兹。”
盼盼重复了一遍,发音还算标准。
接着她也指着杯子,字正腔圆地用国语说,“水。”
“岁。”
日本人的舌头邦邦硬,怎么都发不出卷舌音。盼盼努力了几回后只好作罢,两人互相看着笑了起来。
毕竟还是在蜜月里,虽然外人不觉得他们怎么般配,实际上感情还是很好的。
山田的表现之好出乎盼盼的预料。他知道巧娣有个女儿,来上海之前买了一堆玩具作为礼物,数量之多超过沈庆生这几年买给囡囡东西的总和。就连盼盼的姆妈也说,他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哪怕十岁也好,就是理想中的女婿人选了。
盼盼不知道山田从何得知中国人的“面子”文化,总之在上海的这段期间里格外给她挣脸。作为新婚夫妇的他们并没有住在盼盼家,而是住在国际饭店。
这让盼盼的亲戚们平白得了一个见识五星级大酒店的机会。作为专门涉外的旅馆,这里一度拒绝普通人的进入。朋友同事和亲亲眷眷们就像是旅行团一样,借着探访的名义,今天来一波,明天来一波。盼盼非常不好意思,觉得这样挺丢人的,山田倒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指手画脚地比划说“不要紧,都是亲戚。”
不得不说,和沈庆生比起来,山田真的要温柔太多。可能因为是年长者的关系,他对盼盼有些过于宠溺。
至于性生活方面,新婚之夜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说实话她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虽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盼盼的内心却依然有着一块疙瘩,不管是和一个年纪足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人缠绵,还是和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上床,都让她倍感压力。
她甚至一度想起了以前看过的日本电影《望乡》。她觉得自己和电影里卖身到南洋的阿崎婆没有区别。
哦,还是有区别的。阿崎是被逼到八号妓馆卖身,她是自愿嫁给日本人。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第二天夜里,在送走了来探望的朋友们后,山田慎重地跪坐在席梦思大床的一头,请求和盼盼发生关系。
盼盼无法拒绝。
出乎盼盼的预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受和屈辱,盼盼甚至很快就感觉到了快乐。这在她身上是非常难得的,让盼盼打心底感觉到慌乱,甚至不知所措。
就像是山田自己说的那样,他年轻的时候沉迷于玩乐和女人,所以经验丰富老到,所以能够让年轻的妻子在自己手里宛如鲜花一样绽放。
可能是因为每天都要迎来送往,也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对这种事情没有那么热衷,直到他们离开上海的时候,整整半个月里也只做了两回。
盼盼想着如果从此以后都一直保持这样的频率的话,那也不是不能忍受。即便已经逐渐找到了快乐,但这种事情依然让盼盼觉得羞耻。
随着飞机进入平流层,在第一次坐飞机的新鲜感过去后,盼盼发现自己离家还不到半天,就忍不住想孩子了。
按照道理她是可以把囡囡带过去的。但是那又是一套手续,又是一笔保证金,她已经无力再奔波一次,也凑不出那么多钱了。而且她到了那边最重要的任务就打工,到时候孩子一样没有人照顾。所以只能把囡囡留在上海,留给姆妈。
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囡囡到了九月就可以上托儿所了,后年上幼儿园后,姆妈的压力就小很多了。
盼盼出国前给家里装了固定电话,也开通了国际长途。不过她心里也清楚,除非是有天塌下来的大事,否则姆妈是绝对舍不得打这个国际电话的。
关于她取的这个新名字,姆妈说她叫不习惯,仍旧叫她“巧娣”。自己做了一辈子“巧娣妈”了,改不了也不想改。
今天巧娣妈并没有到机场来送机,也没有带囡囡来。是盼盼让她不要来的,她怕她看到女儿就真的走不了了。
双凤和亚非都来了,双凤哭得稀里哗啦,差点瘫在机场冰凉的地板上。她说师父你一定要幸福啊,千万不要再被人欺负了,日本那么远我也帮不到你。
亚非默默地哭没有说话,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盼盼摊开手掌,发现是一个小小的针线包。绿色缎面的袋子,只有半个手掌的大小,里面放了两团线,两根针和一个铜的顶针箍。因为时间久远,缎子已经失去了光泽,甚至分离出了一根根的细线。顶针箍倒是依然光亮,散发着类似于黄金的光泽。
“这是你妈交给我妈再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说这是和你爸爸当年的定情信物。这么多年她一直带在身边,本来想着下葬的时候带下去的,现在就让它陪你一起去日本吧。”
“她说‘巧娣,不要害怕,就当爸爸和姆妈一直陪在你身边。’”
盼盼听到这里,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
曾经那么想要抛下的一切,那么想要离开的让人窒息的家园,然而当离别真的来临后,她又顿时觉得难舍难分,恨不得冲出航站楼,冲重回家去。
可是她做不到。
她已经把所有的一切,她未来的人生都押在了大洋对岸的那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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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的家位于东京的郊区,在中国的时候山田曾经带了一份东京地图来,手指指着他住的地方——一个位于地图北面的犄角旮旯。再出去的话,就是别的县市了。
盼盼按照上海地图的方位换算了一下,这里相当于上海市郊嘉定区。
嘉定是有田的,她以前学农的时候就是去嘉定的马陆种菜。就是不知道东京的嘉定偏僻成什么样子,不会推开窗户也能看到农田吧?
结果山田的家对准的不是农田,而是一条长长的上坡道。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地铁的出入口。盼盼从来没有坐过地铁,这时候上海的地铁还在规划中。双凤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倒是坐过一回,当时正好是夏天,地铁里没有空调只有摇头扇。双凤说那下面的味道简直是一言难尽,此生都不想坐第二次。
山田家的房子和杨家一样都是上下两层,但面积却小得多,感觉ʟᴇxɪ像是被压缩过了似得,让人有种莫名的压抑感。
即便是在充满阳光的午后,从玄关到大厅这里也都是黑糊糊的,大白天也必须开灯。不过还算干净,两个人住的话也算刚好。
山田把行礼搬进房子,说这段时间他不在,一定是哪位姐姐过来帮忙打扫了。盼盼愣了一下,问姐姐有大门的钥匙么?山田说大姐和三姐都有,她们偶尔会过来帮忙做家务。
盼盼不说话,看着前尘不染的地板心底想着亚非说的没错,从今天起她等于有四个婆婆了。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我们就这样好好过日子吧。”
山田转过身,拉住盼盼的手,语调平缓地说。
他的手掌不是特别大,因为常年劳作的关系手背上有明显的皱纹,但是干燥温暖的掌心还是传达出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盼盼反握住他的手,低下头,眼眶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