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素都是月底才会回家一趟,但今日,他的贴身小厮找到国子监来,与他说了一通大事。
阿姐竟然要与李现之退婚!
一想到此时,时云便觉得胸腔都跟着嗡鸣,人走在路上,却如同立于马背上一般,每一步都走的颠簸摇晃,他的面上浮起了醉酒一般的潮红,一双清冽的眼底里满是激动的光。
他在国子监内读书,知道的不多,只有几个小厮偷偷打探过,据说是因为李现之跟旁的姑娘纠缠不清,叫阿姐发现了。
阿姐纵然是喜爱李现之,却也懂什么叫自尊自爱,康佳王府的姑娘,不可能嫁给一个成亲前便与旁的女子纠缠不清的男子。
他的阿姐...不嫁李现之了。
阿姐,他的阿姐。
时云踏入厢房时,便瞧见屋内时雨尚在酣睡。
她的衣物随意扔掷在地上,外袍不知去了哪里,内衬、鞋袜、小衣丢的到处都是,厢房内都泛着一种让时云迷离的女子的芳香气。
阿姐向来贪睡,每每睡时,总爱团着一团被子,人也不老实,一只娇嫩的粉足探出帐内,其余人影都掩盖在朦胧的纱帐间。
时云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火在烧灼,几乎要将他烧起来了。
这是他的。
俊俏的小郎君痴迷的向前走过两步,鞋履踩过柔软的地毯,在走到纱帐、触碰到那只玉足之前,时云堪堪止住了脚步。
不行。
他不能再往前了。
不能吓到阿姐,阿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时云在纱帐前伫立了许久,最终缓缓蹲下身,捡起了一条半透明的纱织绫罗丝袜。
这袜是绸丝质的,在厢房内被冰气浸的发凉,时云握在手心里,整个人被那顺滑的质感激的在发抖。
他颤抖着将这袜塞到了他的袖口间,过了半晌,才挺直了腰杆,赤红着眼,从厢房中迈步走出来了。
厢房门口的丫鬟们是何脸色,他瞧见了。
时云当然知道,他此番举动太过冒险,他不该如此的,若是叫娘知道他对阿姐的心思,阿姐是决计活不成的。
但是他忍不住,他一想到阿姐不再喜欢旁人,他就觉得心如擂鼓,魂魄像是浸在涛涛岩浆水中一般,灼热的肆意流淌。
时云自厢房内出来后,冷冷扫了一眼周遭、外门门口处的丫鬟,道了一声“阿姐在睡,莫要出声”,随即,才从时雨的云中阁内离开。
时云自云中阁内离开,坐上了府内的抬轿,行了两炷香才回到他的竹书院。
竹书院内一片寂静,其中的丫鬟小厮都是由董侧妃精心挑选的,每一个都可以为时云赴死,但是每一个也都不是时云的人,有些事,只有时云身边的小厮和丫鬟才知道。
比如,时云对他阿姐的...爱恋。
对,爱恋。
时雨从八岁起便知道,他的阿姐不是他的亲阿姐,是他偷听到的,他曾亲自问过董侧妃,董侧妃沉默了许久后,便与他说了真相。
“董府需要一个世子。”
“这个世子必须是你。”
“时雨不是康佳王的血脉,只是一个孤儿之女。”
“这件事,要瞒一辈子。”
可时云不想瞒一辈子,他想要他的阿姐。
所以他拼命读书,他进国子监,他要挑起康佳王府和董府的大梁,等到他能左右一切了,他便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将他的姐姐藏起来。
吻遍姐姐身上的每一寸。
不管到时候,姐姐是他人.妻,还是旁的什么,都要回到他的身边。
他本以为要等很久,可是谁能想到呢?峰回路转,姐姐竟然不嫁人了。
不嫁人了...
少年郎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指在袖口中一遍又一遍的绕着那只绫罗丝袜,用指尖来回的摩擦,像是他揉的不是那丝袜,而是阿姐娇嫩的肌肤。
“世子,到了。”恰好此时,抬轿停下,一旁的小厮躬身说道。
时云睁开眼来,缓了缓呼吸,从轿子上走下来,一路经过长廊、踏过青石板,走回到他的院中,又途径一片青树林,入了他的书房。
书房中窗明几净,丫鬟早已泡好清茶,香气袅袅散开,时云一侧头,所有丫鬟和小厮都如流水般撤下,只有他的两个心腹护卫留在了书房内。
他今日,除了看姐姐,还有一件要事要办。
“事情办得怎么样。”宽敞明亮的书房内,时云坐在了书案后的椅子上,手指依旧百无聊赖的绕着那条绫罗丝袜,漫不经心的问。
他生的好,人又是单薄随和的模样,坐在椅子里的时候,身上的丝绸书生袍堆积出好看的褶皱来,看上去像是毫无心机的五陵少年。
但跟久了时云的护卫都知道,时云并不像是他外表的那样纯善温和。
不提旁的,光是竹书院里受罚致死的奴仆便有不下十位,只是捂得好,全以暴毙为名送出了,没旁人知道而已。
这位小世子,顶着一张温柔公子的皮囊,内里却是个狠辣阴戾的性子。
此时,时云的目光淡淡的落下来,下首的两位护卫却犹如被蛇盯上了一般,立刻挺直脊梁,抱拳回道:“回世子的话,人已经找到了,就在小云村里,与一老父生活在一起,现下正在做锦衣卫,姓陆,名无为。”
第25章 好一条丧家之犬
“陆——”
时云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讥讽的笑意。
这是那位王妃的姓氏。
当初, 董侧妃本想赶尽杀绝,但是偏生,她派出去的人手里有一个人曾受过陆王妃的恩惠,为了陆王妃, 背叛了董侧妃, 抱着孩子跑了, 十几年不敢冒头。
董侧妃面上不动声色,每日依旧循规蹈矩,安安稳稳的过着日子,背地里不断排查京中的人,和漠北康佳王身边的人, 每一点蛛丝马迹她都会亲手摁死, 每一天都没松懈过。
数十年如一日,过得如履薄冰。
但董侧妃从来没怕过。
她敢做,就从不怕输。
最开始这件事董侧妃都是一个人办的, 后来时云知晓之后,董侧妃便将这件事也分给了儿子来办——她从来不会将她的儿子当成一个废物来养, 她给时云护卫, 教时云御下,培养时云野望,从不吝啬权势与钱财,也不会宠溺他, 她会亲自让他看看那些淋漓的血。
她亲口告诉时云,不要在乎善恶, 那是最没用的东西。
善良, 是弱者的自白,是软弱的别称。
人, 只有成败。
时云从小就知道,好东西,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就落到他的手上,董侧妃能给他的,只有这么多,其余的,如果他想要,就要自己伸手去抢。
他的爵位要抢,他的官途要抢,他的阿姐——
都要抢。
“无、为。”时云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可笑。
“好一条丧家之犬啊。”时云温润的面颊上带着几丝轻笑,眉间一挑,若与友人调笑般道:“家破人亡了,竟还想“无为”,何其懦弱。”
下面站着的两个护卫不敢发出任何言论,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
主子的事,勿探勿问,只听吩咐。
上一次有个胆大包天的护卫,接了主子的话茬,说得好也便罢了,偏生又一句话踩到了主子的痛处,转头便被人拎下去了,再也没出现过,估计早都荒山埋骨了,他们可不敢乱说话。
活的越久,嘴越严。
“今日邀约锦衣卫的袁百户出来一叙吧。”时云眼底里那点浅薄的笑意很快便散了,他抬眸,看向桌前站着的、如同两道雕塑的人,道:“锦衣卫的事情,自然要交给锦衣卫来办。”
袁百户,本名袁散,正是锦衣卫的一个百户,出身贫寒,但极擅长钻营,曾为了搭上康佳王府的边儿,多次来与时云献殷勤。
百户这个职位吧,说高不高,但是说低...偏生又是锦衣卫,百官皆惧,不得交恶。
时云不缺人用,他后有母族董氏,前有康佳王府,自己又是要袭爵的人,且还有满腹经纶,大好前途在望,点个实官之后,便是京中翘楚了,本来是不怎么在意这个袁散的,只与对方摆出来一个可交的姿态来,没有得罪,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要拜托到对方头上去。
锦衣卫内部也是分派别林党的,其内倾轧也多,死两个人很正常。
袁散想搭他的边,他便给袁散一个机会。
能让这个人,悄无声息的死在锦衣卫里,和他们康佳王府的人没有半点交集,那就最好了。
时云吩咐过后,那两位护卫应了一声“是”,转而下去。
书房的门一开一关,两个护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离开,只留下时云一人。
他坐在宽大的座椅里,脑子里想着陆无为,然后慢慢将袖口中的绫罗丝袜抽出来,怜爱的摩擦在他的脖颈间。
阿姐——
那时的时云还不知道,他挚爱的阿姐,他,和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有一部分父系血缘的亲哥哥,早已在命运的安排下,将彼此的生命线搅和的一团乱麻,偏生三人都不知晓,依旧按着自己的轨道,不断向前,奔赴到书卷的下一页去。
——
午后,申时。
北典府司内。
北典府司坐落在麒麟街街尾的一处破旧宅院里,占地极广,入了府门,先是一个演武场,演武场上多是受罚的锦衣卫,北典府司规矩严苛,若有触犯者,十五鞭起步。
走过练武场,再往前便是一处单独的衙殿,那是指挥使所办案的地方,旁边则是一些办案的大殿,里面是千户和百户,经过大殿后,是档案室,便是诏狱入口。
北典府司内,最低级为力士,随后是校尉。
在往上,便是小旗,总旗,百户,副千户,千户,副指挥使,指挥使。
诏狱中,只有小旗才有资格自由出入。
陆无为在北典府司内熬了两年,从十六熬到十八、一个锦衣力士一路熬到锦衣校尉,已经算是早的了。
若是再算上他此次的功劳,他十八岁便可成锦衣小旗,算是锦衣卫中脱颖而出的新人了。
只是现在案子还没结,按他的资历,现在是进不得诏狱的。
但是因为他是暗棋,一些人、事需要他来指认,所以他还是下了一趟诏狱,从昨夜后半夜,一直待到今日的申时。
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日白日也未曾休息,一直紧绷着一口气审讯,套话,身体虽还能撑住,但神志很疲惫。
他很累,浑身的力气都被榨了一遍,像是被压出汁水的橘果,只剩下软绵绵的、堆积在一起的果肉,疲惫的想要找个地方,安静的待着。
直到申时,这一轮审讯才结束,他从阴冷的地下诏狱里出来,只觉得一股热风卷到身上,带来了几丝蒸煮的烧灼之意,一起上来的同僚难得的有些放松,三三两两的说着此案的事情,偶尔闲聊几句旁的。
聊着聊着,话题便落到了陆无为的身上。
“陆校尉要往何处去啊?”旁的同僚挤眉弄眼的问:“那位貌美小娘子,可还要来包您的夜?”
周遭的人想起那些事儿便跟着哈哈笑,还有人学时雨那日的喊话:“夜夜无眠,度日如年啊!”
陆无为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言语,不回他们的话,但是却随着他们的话想到了那个娇娇嫩嫩的姑娘。
想到那个姑娘,原先被榨出的汁水似乎又回到了他的骨肉里,带回了清新的气息,驱散了几分倦意。
但陆无为依旧不言语,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任是最善观颜的锦衣卫,都看不出陆无为在想什么。
四周的锦衣卫便也觉得没趣,不再讲那些话逗弄了。
陆无为依旧如同往常一般交班,确认无误后,神色淡然的离开了北典府司。
从北典府司出来后,他途径到公子苑,那里已经被查封了,此时是白日,红袖街旁的楼苑也都没开,四处一片萧瑟,他离开此处,又途径了时雨当日带他来,买给他的宅院。
陆无为站在宅院后门处站了片刻后,转而离开,回了城外小云村里。
他早已换下了锦衣卫的服饰,免得惊扰村里人,村中人多愚昧,对官兵有天然畏惧,反而会更麻烦,他也从未与村人说过他是锦衣卫,只说他还在镖局走镖。
故而他每每出任务,半个月不回来,旁人都以为他去外面走镖了。
今日陆无为回了家后,发觉他老父还在睡,便轻手轻脚的回了他自己的右间。
他的老父没有多长时间了,已是药石无医,每日都在昏睡,清醒的时间只有那么一时半刻,偶尔才会和陆无为说一句话,陆无为能做的,就是多看看他,最后陪陪他。
回到右间里时,陆无为如往常一样清理灰尘,重新铺床,以井水洗漱,冰凉的井水流过他滚烫的身躯,又被他的体温蒸发,他回到房间时,瞧见了时雨送给他的那些礼物,有片刻的怔然。
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陆无为终于露出了几丝茫然与隐隐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