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会儿她却不想再过问这些事,只取着火暖了暖手,问,“三娘她们可好?”
殷盈抬了一下眸,说,“当中有些波折,其它的姐妹多已脱了险境,只是三娘还不得动,所以这次没能来见你,但你也不用担心。”
“波折?怎么了吗?”仲藻雪一顿。
“确实是一波三折。”
一旁的李曼婉回答道,“当初大闹法场被关押进去的姐妹,在受惩之后得祁大人陆续保释了出来,但是却不知怎地,在此之外三娘身上有一桩旧案竟被人给翻了出来。”
“旧案?”听到这里的仲藻雪心里一紧,“你莫不是说……”
“杀夫。”
李曼婉说道,“当年青柳村那一场火,三娘的相公赖延生横死其中,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被人翻出来,说那男人死的蹊跷许是她亲手所为……”
“此事怎会有人知晓?”仲藻雪脸色陡然大变。
殷盈抄着一双手斜椅着香榻,表情冷淡的说,“因为三娘的身份被人给挖出来了,都知道了她是远嫁到青柳村的山妇,若说世间人总少不得嫌贫爱富之辈,惯了拜高踩低之事,那么比之怕是更忍受的是曾经潦倒凄凉的一介村妇,竟然一跃成为了城中的绣坊主人,有着万贯的家财,日子比自己过得好上了数百倍。”
仲藻雪听着脸色沉凝了下去。
李曼婉面容沉默的低叹一声。
殷盈睨了她一眼,轻嗤着笑,“不过是一些人见不得她好,总要将她拉下来踩在脚底才得以甘心,便扣了她几个罪名。彼时局势一片的混乱,但府衙里头终归是要有人当差的,临介的文司使就着一查,就查到了三娘的这一位相公死的确实蹊跷。”
“最后,三娘认罪了。”
仲藻雪听到这里睁开了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她认罪了?!”
殷盈点头,“对。”
“为什么?”仲藻雪只觉得荒谬。
殷盈斜倚着香榻望着她,“因为你。”
仲藻雪陡然愣住,整个人一时间如似石塑。
李曼婉也望着她,轻道,“仲姐姐,三娘她……怎能忍心将这样的脏水泼往你的身上,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的头上,再置你于深渊之地?”
仲藻雪怔怔的坐在了那里。
殷盈望着她解释道,“在此之前有祁青鹤揽下了所有的罪,他的背书在前,你于西陵王此案如今已经是暂时脱离了干系了,眼看着有望走出这一个死局,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说到这里,殷盈望着她道,“让你再背负上一条人命案子受刑受死,她做不到。”
“……”
仲藻雪久久地坐在了那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屋内的红炉正煮。
翻沸的茶叶不停的滚腾着,偶有股股的热气涌了上来,那茶雾便这般熏上了她的面容,教她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
仲藻雪怔怔的睁着一双眼,像是终于忍不住一般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唇,颤着声低道,“她怎么就……这么傻呢……”
嫁了那样一个非人的郎君。
从来不被人爱护。
从来不被人温柔以待。
她明明是那样的勤劳质朴,却在她之前从来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好不容易在这临安城里挣得了一席落脚之地,夙日里织布绘花,打搅染缸,眼见着日子终于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却因为她,一夕尽毁。
茶雾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冲着一双眼眶热腾。
“太傻了……她怎么可以认了……好不容易才跳出的火坑摆脱了那个禽兽,哪里能让他死了还纠缠着自己……”
仲藻雪颤着声,问道,“那后来了呢?后来如何了?她可是有受了刑?如何判的?”
殷盈神色沉默了下去,只轻笑了一声,面上有些意有未明的感怀。
“惩奸除恶,见义勇为,是为拔刀相助挺身而出之义举。”殷盈低头取着火暖手,说完这一句话后她笑了一声,“无罪。”
“祁青鹤的判决。”殷盈道。
……
冷木萧瑟。
山中一众的人俯首跪拜。
而那个站立在那里的男人身如玉树,如似鹤立鸡群一般,在身后跟着的仵作吴作青念完判词之后一只手举起了宣决的判文。
案书的长卷落卷了下来,长有数米,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展示了出来,恭候异议。
——无人有异议。
——因为上面的佐证实在太过于完美,哪怕再吹毛求疵的人来挑剔,也难以从中挖出一些能得以反驳的内容。
“……”
柳三娘直挺挺的跪在了最前面,神色有些恍惚,只仰着头不可置信的望着那长卷上行文工整清隽的狼毫。
那是她从来不曾预想过的宣判。
纵使上面的字她还认不全。
但却还是能够读得出大至的意思,知道“无罪”那两个字的涵义。
“三娘!三娘!你听到了吗!你没有错!没有错!”不比她怔愣之下久久的回不过神来,陪着她跪在一旁的李曼婉在听到这一个宣判之后大喜过望,又哭又笑的抱着她叫喊着,“三娘!你听到了吗!是无罪!!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任何错!!”
“……”
柳三娘跪在了那里愣愣的回过了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满面披泪。
她抿了抿唇,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有万千的话却尽数的堵在了喉咙口里,哽咽非常,如何的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又像是想要笑。
将心里的这一份欢喜宣露出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着。
“我……我……”
只剩下了气息颤抖着绕在齿间,又是在笑,又是在哭,到最后,柳三娘再也忍不住的抱住了一旁的李曼婉,在她的怀里放声哭喊了起来。
这些年的起起伏伏她都经历了一遭。
本是已经没有什么大风大浪是她没见过的了,比起那一年她失手砸死了那个男人后的夜夜噩梦。
那是她第一次动手伤人。
甚至是伤人致死。
她杀了人。
死的那个人还是她的相公。
她有在梦中梦过无数次,梦见他向自己索命,梦见他面目狰狞其形可怖的盯着自己,只等着自己下地狱。梦见当事情揭发之后自己会受到如何的审判,在他人的目光之下,经受着他们的指指点点。
“凶狠的恶妇。”
“杀人的毒妇。”
“去下地狱吧!”
最开始的那一月,仅仅是背负着这一个骂名就让她无数的在梦中崩溃,在那样一双双藏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自己,审判自己一言一行的眼睛之下,毛骨悚然胆颤心惊,惊惶恐惧的如何都难以安枕。
但是现在——
“我……我没有错……”柳三娘喜极而泣的抱着李曼婉大声哭喊着,又是在笑,又是在哭的涕泪四流,“曼婉,我没有做错,我……我……”
见义勇为,惩奸除恶。
拔刀相助,挺身而出。
那一日的芦苇荡正起着风,穿着一身破烂麻衣的洗衣娘像往日里一样的抱着一大盆脏衣服去溪边洗衣,走着有些累了的举袖擦着汗。
只抬头。
惊愕的看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一步一步的往深水中走了过去。
“咣——”手中的那一盆衣服登时失手掉落在了地上,散落了一地,来不及再想任何其它的事,柳三娘仓惶着拨开了溪涧的芦苇荡用一双手脚劈开了一条路,未有多想的冲了过去一把死死的拽住了对方的手,不让她再往那深渊之地走去。
“姑娘!姑娘!万万不可如此啊!!——”
她伸手拉住了她,就在她即将堕入无尽绝望的深渊之中时,坚定而又义无反顾的将她拽了出来。
——见义勇为,拔刀相助。
柳三娘紧紧的抱着一旁的李曼婉,如何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哭了起来,好似那一夜的大火,仲藻雪举火将那困了她一生的噩梦引火而炬。
她终于彻底得以解脱。
“三娘……”李曼婉抱着她,一双眼眶也是忍不住红了起来,用脸贴着她的发鬓,安抚着她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再也没事了……”
她原是尘世中最卑微不值一提的蝼蚁。
只想在苟且中,将自己糟糕透了的日子尽最大的可能过好。
但是上天从来不曾优待她。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从来不曾后悔当初救下仲藻雪。在回过头想想这短短不过一年的人生,她却是充足幸福的好似已过完了一生。
比起在青柳村里的那一段黯无天日的生活。
她愿意拿那样漫长而又绝望的一生,来换这短短一年的光景。
做好了在这最后的人生,说上一句,不枉此生。
虽然太过短暂,虽然还是有遗憾,在想起她说的那一句,我们要活着,要活下去,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活得比其任任何人都要好。
纵是岁月不优我。
但却也要将每一天都好好的过着。
“我还能活下去……曼婉,你听到了吗……我没错,我不用偿命,不用死,我还能活着,还能好好的活着……”
百花尽杀,萧索的冬日里是一片草木尽凋的景象。
只是松柏翠绿。
终年不变。
祁青鹤一只手举着那一卷判文,静静的看着跪在地上喜极而泣不能自己的妇人,随后躬身将那一卷判文交付给了她手。
……
“只是这个无罪之判,仅仅只是三娘为了救人而失手打死了赖延生一案,原来他之前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一件事情了,查得可谓是巨无细漏,就连当初将三娘贱卖到青柳村的养父养母都被他给找到了,还录了供词。更别说那地痞无赖那些年在村中横行霸道,干了多少偷鸡摸狗的事情,身上兜着的案子被翻出个详细原也是够他死好几次了。”
仲藻雪没有说话。
她相信以祁青鹤的能为一定能够发现尸体上的二次创伤,更遑论是尸体焚毁,若以他的性子来较,即便酌情定了三娘无罪,算来也不会放过当中的第二个“凶手”。
但事情奇怪就奇怪在——
他甚至连告诉她都没有告诉。
“他倒是拎的清的很,一码事归一码事,没有谈条件迂折的余地。赖延生的事虽然判了三娘无罪,但却并不与大闹法场的事情同并一论。”殷盈拧着眉头,一贯妖冶的面容有了一抹阴郁,道,“法场之乱其它从罪之人可以轻放,但是三娘,他眼下却一定要扣着。”
说到这是,殷盈脸色深了下去,“是我害了三娘。”
若是她还能再深思熟虑,想出一个完美无缺的法子,给大家都留好万全的退路。
终是她无能了。
仲藻雪望着她,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低叹道,“若非是为了救我,你们也不会受这一遭的苦,算来都是我害了你们才是。”
“……”
“……”
屋里一时沉寂了下去。
李曼婉看着她们两人相互自责,正想着要开口劝慰几句,却听着殷盈突然笑了起来,一挑眉斜了她一眼,“好不容易你我姐妹坐谈,就快别说这些话得了,酸不酸。”
仲藻雪听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屋内的气氛正浓。
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走着,仲藻雪这几日在这里住得实在是恍若隔世,这一方见着她们来了才有了一双脚踏实踩在地面上的感觉,这一聊便是聊了几个时辰,直至来了两个小药童端来了熬好的黄汤,才觉得身子有些困乏了起来。
知道她还在诊治,虽然聊的畅快也有不舍,但两人却还是起身离开了。
“……”
“你不自己给她送过去吗?”正坐在雪中廊下煮酒,嵇舟一边聊着一边喝得正兴,直至看到他将辛苦熬好的药汤滤了一遍后盛入碗中,再差来了一个小药童示意他端进去。
嵇舟看着打趣道,“这可是极好体贴女人讨人喜欢的法子,假借了他人的手可不失去乐趣?”
祁青鹤抬眸望了他一眼,面上一片云淡风清。
嵇舟见他丝毫不为所动,握着酒颈摇头,“明明是成了亲的人,却还是个这般不解风情的木头,唉,当真是无趣。”
祁青鹤低着头往盆中添着火,他虽然没了五味,失了痛感,但却变得比往常要畏寒了些。
见他没有回应,嵇舟便只得独自坐在那里喝酒,正瞧见了里屋内的药刚送进去不久后,两个姑娘从屋内走了出来,微眯着眸看了一会儿,说道,“你倒是真的有心,怕她一个人在这里孤寂,将她们也接了过来。”
祁青鹤添着火,将手置在了火上取暖。
嵇舟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长史太闻尉刚刚拿下不久,你既然铁了心要护着她不愿意交出她,那么在法场上承认的罪罚便仍旧洗清不了,眼下罪身掌职已经是如行独木岌岌可危饱受人非议,这种节骨眼下赖延生的这一个案子你再包庇下去怕是日后……”
祁青鹤取着暖,一双眸子望着正燃着的碳火。
摇头。
只写了四个字。
“我代她受。”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抉择
“你代她受?”嵇舟望着他笑了, “你有几条命代她受?都成了这副模样了还能经得起多少的折腾。”
“我原是她的相公。”
“本就应该护着她。”
“……”
仲藻雪是在一个吻中醒过来的。
耳旁是一片呼啸的风雪声。
只是屋内的地龙添的正暖,倒也不觉得寒冷。这日里,跟来探望自己的小姐妹聊过天后, 在例日开始医诊下针用药后, 她有些倦乏的开始了小憩。也没有听到走进来的脚步声, 那个声音实在是太轻了。
只感觉到额心处一阵温热。
她缓缓地睁开了一双眸子,果不其然的等到了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是很轻的一个吻。
几乎没有什么份量, 就好似羽毛一般轻轻搔过。
满是爱怜。
仲藻雪没有动,只是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看着他闭着一双眼睛吻着自己, 好似半点儿也都没有觉察到一般的忘我。
自那一日之后,他已经没有再主动出现在她的面前过, 再也不似之前那般的成日里在自己的眼前晃悠着,总是要刷上一份存在感, 希望她能看见他。
但即便是如此。
她却依旧能感觉得到他来过的痕迹。
有时候哪怕她只是在梦中, 困乏的睁不开眼睛,但却一样能感受得到有一个人正坐在了她的榻边静静地守着自己,沉默的不发一语。
有时一坐便是一日, 又或者是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