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的其他东西陈慕山都暂时没有管,他首先确认的是“货”的类型的重量。
虽然嗅觉受了影响,但他还是基本能确认,杨钊给他的是四号□□,大概有1kg,这个量,足以在量刑上至他于死地。
陈慕山将“货”收好,这才开始查看箱子里的其他东西。
里面有一套黑色的卫衣,一把短刀,一个防水的户外手电筒,一把伞,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
陈慕山换了衣服,又把“货”和其他东西一起放进背包,拉上空箱子走除了站台卫生间。
此时还不到中午,站台上等车的人却十分多,而雨却越下越大。
由于这一趟车是从贵州开过来的过站车,受天气的影响,前面的车已经大面积延误了,所以广播一直安抚逐渐有些躁动的乘客。
陈慕山混入等车的人群,正准备坐在箱子上养一会儿神,忽然在前面的人群里看到了易秋。
她依然穿得很漂亮得体,灰色的针织毛衣,褐色的中长鱼尾裙,白色的平底皮鞋,头发似乎洗了还没有来得及吹干,简单地披在肩膀上。耳朵上带着一对珍珠耳环,和昨晚的装扮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也提着一个白色的真皮旅行箱,堂而皇之地站在陈慕山对面,脸上没有表情,但却让陈慕山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你……”
“应该我问你吧。”
易秋打断他,拖着箱子朝他走过来,“陈慕山,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陈慕山几乎是弹了起来,“我没做!”
“那你跑什么?”
“我跑什么……我我我没跑。”
易秋已站在了他的跟前,“那你现在去哪儿。”
陈慕山懵了,好像刚才那个头脑清醒,身手敏捷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去大果岭,打个……打个工……你跑车站来做什么?”
易秋笑了笑,“我不太开心,想随便买张票出去转转,收拾完东西过来,票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去大果岭这一趟是最近的一趟,所以我就进来了。”
陈慕山脱口而出,“小秋,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是吧。”
“说瞎话我怎么比得上你。”
陈慕山又想哭又想笑,最后摁住了太阳穴。
他知道易秋一定是故意的,但他又不得不把这当成是狗屎一般的缘分来看待,否则,陈慕山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易秋。
“小秋,你能不能把票退了回去。”
“你退我就退。”
第33章 绿皮(二)
晚点的绿皮火车来了。
过站停车只有五分钟,等车的人群开始分层,急于上车的旅客朝前拥挤,车站广播里原本没有什么情绪的播报声也开始变得有些紧张。易秋没有再说话,拉着行李箱转身挤进了上车的人群,陈慕山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
这几乎是南方仅剩几辆还在运行的绿皮火车,车身已经十分陈旧,时速40公里,之所以保留下来,是因为他是大果岭镇唯一的进出铁路,承载着大果岭镇上大部分的农产品交易,所以,从玉窝这一站开始,就有很多在玉窝和大果岭两站之间来往做生意,贩货的人上车。
这些人的货多半是一些出阳山的山货和农产品,贩运方式还很原始,不是拿麻袋装着,就是拿扁担挑着,为了给这些人提供放货物的空间,车厢里的座位拆除了一半。好在大部分的人都不会选择这一趟列车,因此,虽然玉窝站上车的人很多,但由于前面几乎是空车状态,座位仍然很宽裕。
陈慕山在第九节 车厢,易秋在第七节车厢。
两个人从中间第六节 车厢上车,走到第七节的时候,易秋找到自己的位置,放好了行李箱,正准备坐下,转头看见陈慕山蹲在她对面座位旁边,对一个已经坐下来的大爷点头哈腰,“哥,商量个事呗。”
大爷年纪已经很大了,耳朵也是背的,扯着嗓门拿方言问他:“你说什么——”
陈慕山也抬高了声音,“我说哥——我给您商量个事——我跟您换个座位行不行——”
“换座位啊——”
大爷看向衣着精致的易秋,又上下打量陈慕山,声音比刚才还大:“你们是夫妻啊——你们看起来不配啊——”
陈慕山尽量忍住想翻白眼的意图,“哥,我们不是夫妻。”
大爷声音越来越大,“行吧——小伙子——大爷不妨碍你——”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陈慕山忙跟着起来扶住他,另一只手抄起座位下面的一麻袋山货往后面的车厢走。
易秋看着陈慕山笑了笑,把自己的水杯拿出来,去接了一杯热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陈慕山已经坐到了易秋对面的座位上。
他低着头,拿一张卫生纸擦拭易秋位置前面的桌面。
车窗向阳,阵雨过后的阳光破云而出,刚好穿窗进来,照在陈慕山黑色的衣服上。
易秋从来没有看过陈慕山穿黑色的衣服。
过往的记忆里,陈慕山这个人喜欢穿灰色和棕色的棉质衣服。
玉窝是热带气候,所有的季节都以单衣为主,灰棕两色的饱和度不高,在加上纯棉质地的衣服料子,一上身就很容易贴挂在身上,透过衣服,能隐隐看到他的肌肉和几处明显的关节。加上他身材高瘦,穿这类的衣服更显得阴郁,与他现在这幅刻意装出的“吊儿郎当”全然不同。
如今他穿上了黑色的衣服,看起来倒不见得那么瘦了,气场也不算太阴郁,就好像人终究会成长,从前只会龇牙咧嘴地撕咬,现在也会“昧着良心”管六七十岁的老大爷叫“哥”了。
易秋想到这里,又心酸,又觉得很温暖。
“吃药吗?”
易秋把水杯放在桌面上,陈慕山赶忙把擦脏了的卫生纸揉成团,踹进衣兜。
“哦,我吃了饭再吃药。”
“现在不是饭点。”
易秋从包里拿出一个法式小面包,递给陈慕山,“先吃一个面包,再吃药。”
陈慕山伸手接过面包,撕开包装,低头咬了一口,抬头问易秋,“还有吗?”
“吃药前吃一个够了。”
“哦……”
陈慕山没再吭声,小口小口地把面包吃完。
易秋也坐了下来,看着陈慕山配合地喝水吃药。
“你最近还咳得厉害吗?”
陈慕山吞下最后一颗药,“厉害啊,我一直都很不舒服……”
易秋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
“我真的不舒服,我想等我有钱了,找个时间再去住一段时间的院,好好治一治。”
易秋看着陈慕山没有说话,倒是把陈慕山给看得心里发毛,“那个小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要让你陪护我,我说的是我自己一个人去住院。”
说完这句话,陈慕山立即想钻地洞,这欲盖祢彰的解释一反过来,全是他的心里话,易秋不傻,她肯定听懂了。
“是该有一个长期的阶段性治疗才行,但是,你打算在大果岭打多久的工。”
她开始套陈慕山的话了,陈慕山心里怕了。
也许刀和枪都撬不开他的嘴,但易秋只需要平静地坐在他面前,随意发问,就能让陈慕山掏心掏肺。
陈慕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抿着嘴唇沉默。
好在她也懂得见好就收,收拾好水杯放进包里,靠在座椅靠背,打开一本书认真阅读,偶尔抬起头,去看车外的风景去了。
这一趟绿皮火车,会在从玉窝发车后的一个小时左右,横跨大洇江。
而那座跨江的桥,正是陈慕山和易秋小的时候,最喜欢偷偷去玩的地方。
枯水期的时候,桥洞的下面的水位不高,陈慕山脱掉鞋子,背着易秋涉水就能到桥洞下面的江心滩去玩。易秋很喜欢在那里看一些很文艺的书,什么现代诗集啊,什么外文译本啊,没有人的地方,阅读者越发自由,读到有心得的开怀之处,甚至可以诵读出声。
比如《与清风书》里的那一句——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易秋轻轻地念了一句,陈慕山低头看向她手里的书,“你还在看这本诗集吗?”
易秋点了点头,“这几年出门旅行都会带着,现代诗集挺好的,前后没有什么太大的联系,无论哪一天,翻开哪一页都能看,你也看过的,你还记得多少?”
陈慕山沉默了一阵,重复易秋刚才念出的那一句:“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说完,他别过脸,“我就记得这一句。”
“你觉得这一句好吗?”
挺好的。
如果没有这一句话,陈慕山也不会坐这列列车上。
“小秋。”
陈慕山抬起头,“这年头人当狗当不好,真的有人,可以当‘侠’吗?”
易秋的目光仍然落在书页上的字里行间。
“有啊,我见过啊。”
“哪里。”
“侠嘛,来无影去无踪,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哪里。”
列车开始跨江了,慢速列车的好处,就是拉长了观看旅途风景的时间。
即便车上的人已经在这条线路上来回跑了很多年,但是遇到好天气,好时段,大家仍然对渡江的景色充满了热情。
陈慕山看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江面,问易秋:“我一直有一个想不通的问题。”
“你说。”
“我怕说了,你会觉得我没文化。”
易秋抬起头,用手臂轻轻地压着书脊,“那你也要先说才行。”
陈慕山回过头,“你说,侠为什么只能让别人来称呼。侠自己为什么不能告诉大家,老子就是个‘侠’,你们给我放尊重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上了表演性质的表情,易秋忍不住笑了。
“看吧,我就知道你要笑我没文化。”
易秋收住笑,“没有,我觉得你问得很对,但我回答不了。”
陈慕山顿时露出了笑容,“你也觉得有道理对吧,我觉得可能很多人都想当侠,当着当着,都当成了狗。不对,大家不承认他,他就连狗都不如。想想真的没意思。”
他说完,把手臂垫在桌子上,趴了下去。
“吃了药困了,小秋,我睡会儿。”
“嗯,一会儿你吃饭吗?”
“我只有五块钱,我吃方便面。”
他一边说一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把手缩进卫衣袖里捏好,侧脸朝窗,晒着车窗透进来的阳光,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易秋合上书,靠在椅背上看向陈慕山的头顶。
从监狱出来以后,陈慕山不用再剃头了,头发长得很快。
新长出来的发丝细软又浓密,没钱搞发型非但没有带给他邋遢的形象,反而让他整个人显得年轻,随意,干净。
易秋慢慢地坐直身子,伸出手,在他离陈慕山头顶三寸来远的地方停住。
陈慕山的背脊猛地一僵,但他没有抬头,反而慢慢地将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肩膀塌落,身体也向后滑坐了几寸。
至此,他摆好了最温顺的姿势,准备接受来自人的抚摸。
可是那一阵抚摸最终还是没有能实实在在地落到他的身上。
易秋的手仍然悬在距他头顶三寸之远的地方,隔着虚空,沿着他头颅的轮廓,从额头,一路缓缓“抚摸”到他的脖子,来回三次。
半睡半醒之间的陈慕山,以为这是他在脑子里想象的画面,他对自己很服气,觉得自己即便是想象,都能真实地感觉到皮肤上那一阵又细又痒的战栗。
而易秋收回手,看着陈慕山的睡颜,以为他已经全然睡着,什么都感觉不到。
第34章 绿皮(三)
易秋的在场,对于陈慕山来讲是一件致命的事情。
过去陈慕山很难睡实,导致他的睡眠一直很少。
每当实在熬不住,需要一次深度的睡眠的时候,他也只能靠着曾经睡在易秋床下的记忆来短暂地麻痹自己的精神。但在这列绿皮火车上,由于易秋坐在他的对面,陈慕山闭上眼睛之后,几乎什么都没有想,维持着那样一个并不太舒服的姿势,逐渐陷入一长段自别离后,从未有过的酣睡里。
等他睡醒,已经是深夜了。
促使他醒来的是近在耳边的一声响动,像是金属和模板接触的声音。
陈慕山对于金属一类的声响过于敏感,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一把反扣向发出声响的地方,与此同时,也对自己陷入这么长久的睡眠状态感到后怕。
所以他根本没有收力,也不管扣住的是什么东西,手掌猛地向下一压,顿时听到了一声闷哼,陈慕山抬起头,发现易秋正抿着嘴唇看着他,她的手腕被陈慕山扣死在桌面上。
“你要把我的手捏断吗?”她忍痛问陈慕山。
陈慕山慌忙松开手,“对不起。”
易秋的被捏压住的地方发白的厉害,半天才回复了血色,然后迅地肿了起来,但她没有吭声,理下袖子遮住手腕,然后把双手一起放到了桌子下面。“你刚才手机从兜里掉下去了。”
陈慕山一怔,这才发现,将才易秋手下按着的是自己的手机。
“陈慕山。”
陈慕山仓皇地“啊?”了一声。
他还没有从将才那一段暂时性的“失控”里回过神。